书城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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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了不起的盖茨比(6)

他心领神会地笑了笑——这是种极为罕见的笑容,远不止心领神会,其中含有你这一辈子都不会遇见几次的永久的、善意的感情。它在一刹那面对或者似乎想要面对的是整个永恒的世界,然而在你身上凝住了,仿佛为了表现对你不可抗拒的偏爱。他了解你,恰好到你本人希望被了解的程度;他相信你,就像你乐于相信你自己那样。更重要的是,他让你感觉到他对你的印象恰恰就是你最希望给予别人的印象。就在这一刻,他的笑容消失了——于是我看到的只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三十一二岁,说起话来文质彬彬,甚至有点可笑。说话字斟句酌——这是他在表明身份之前留给我的强烈印象。

几乎就在他说明自己身份那一刻,一个男管家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向他报告说有芝加哥的长途电话找他。他微微欠身道歉——对我们大家。

“实在抱歉,需要什么你尽管开口,老兄,”他很诚恳地对我说,“过会儿再来奉陪。”

他走了之后,我马上转向乔丹,迫不及待地要把我的惊异告诉她。我原本以为盖茨比先生肯定是个中年人,红光满面,肥头大耳……

“你可知道他是谁?”我急切地问。

“他就是一个姓盖茨比的人呗。”

“我是问他是干什么的,从哪儿来。”

“现在连你也开始琢磨这种问题了,”她有点厌倦地笑着说,“他曾经跟我说他上过牛津大学。”

刚要从模糊转向清晰的他的背景,突然又被她接下来的这句话重新拉入雾里。

“可是,我并不相信。”

“为什么不相信?”

“我不知道,但我就是不相信他上过牛津大学。”她固执地说。

她的这种语气让我想起刚才那个姑娘说的话——“我敢打赌他杀过一个人”,于是我的好奇心被大大激发了。你说盖茨比出生于路易斯安那州的沼泽地区也好,出生于纽约东城南区[25]也罢,随便哪里都是可以理解的,我都可以毫无疑问地接受。但是他这么年纪轻轻,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悄地出现,并且在长岛海湾买下这么一座宫殿式的别墅,真是太匪夷所思了——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举办了大型宴会,而我也喜欢大型宴会,”像大多数城里人一样,乔丹不屑于谈具体细节,所以换了话题,“这样显得多亲热。如果你想和某人说个秘密,在小聚会上是绝对不可能的。”

一阵大鼓轰隆隆响过,乐队指挥的声音突然传来,盖过了花园里嘈杂的喧闹声。

“女士们,先生们,”他大声说道,“应盖茨比先生的要求,现在我们为大家演奏弗拉迪米尔·托斯托夫先生的最新作品,这部作品五月份在卡内基音乐厅曾经引起许多人的关注。那可是轰动一时的事件,各位看看报就知道了。”

他微微一笑,带着轻松而居高临下的神气接着说:“那可真叫轰动!”这句话引得众人放声大笑。

最后,他用洪亮的声音说:“这支乐曲就叫作《弗拉迪米尔·托斯托夫的爵士音乐世界史》。”

关于这个托斯托夫先生的乐曲是怎么回事,我并没有继续追究。因为演奏刚开始,我就看到了盖茨比,他独自一人站在大理石台阶上,满意的目光在人群中间流转。他的皮肤晒得黑黑的,紧紧地绷在脸上,很漂亮;短短的头发,看上去好像每天都修剪似的。我实在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诡秘的迹象。也许因为他不喝酒,他跟他的客人们就截然不同;随着沆瀣一气的欢闹,气氛越发高涨,他却显得越发端庄了。等到《弗拉迪米尔·托斯托夫的爵士音乐世界史》演奏完毕的时候,姑娘们变得姿态各异:有的像小哈巴狗儿一样乐滋滋地靠在男人的肩膀上,有的开玩笑似的向后晕倒在男人怀里,甚至倒进人群里——她们知道肯定有人会把她们托住。但是没有人靠到盖茨比的肩头,也没有姑娘晕倒在他的怀里,更没有人组织四人合唱团来拉盖茨比加入。

“对不起。”

这时盖茨比的男管家忽然站在了我们身旁。

“贝克小姐?对不起,盖茨比先生想单独跟您谈谈。”他说道。

“跟我谈?”她明显吃了一惊,大声地说。

“是的,小姐。”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对我惊疑地扬了扬眉毛,然后跟着男管家向房子走去。这时我注意到她穿所有的衣服,包括穿晚礼服,都像穿运动服一样——动作矫健,仿佛她当初学走路的时候,就是在早晨空气清新的高尔夫球场上。

我又成了独自一人。已经快两点钟了。有好一会儿,一阵阵杂乱而引人入胜的声音从阳台上一间长长的、有许多窗户的房间里传过来。乔丹的那位大学生这会儿正在和两个歌舞团的舞女大谈助产术,还邀请我加入,但是我溜掉了,走到了室内。

大房间里挤满了人。其中一个穿黄衣的姑娘在弹钢琴,一个高高的红发少妇站在她身旁唱歌,她来自一个有名的歌舞团。她大概喝了太多的香槟,在她的歌声中好像一切都那么不合时宜、异常悲惨——她不仅在唱,简直在哭。但凡歌曲中停顿的地方,她都用抽抽噎噎的哭声来填补,接着继续用震颤的女高音去唱。眼泪经画得浓浓的睫毛阻挡之后变成了黑墨水,犹如两条黑色的小河,在她的脸上慢慢地往下流。有人拿这个开玩笑,建议她不如唱脸上的那些音符,她听了之后两手往上一甩,醉醺醺地倒在一张椅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有个自称是她丈夫的人刚跟她打过一架。”我身旁一个姑娘解释说。我看看四周,现在女客中的多半都在跟她们所谓的丈夫吵架。连和乔丹一起从东卵来的那伙人,也由于意见不合四分五裂了。男客中有一个正和一个年轻的女演员谈得劲头十足,他的妻子一开始还装作满不在乎,想保持尊严、一笑置之,但后来完全撑不住了,开始旁敲侧击起来——她时不时从他身边冒出来,像一条发出咝咝声愤怒的响尾蛇一般,对着他的耳朵从牙缝里嘶喊:“你答应过的!”

然而,不舍得回家的并非只有这些任性的男客。此刻穿堂里就有两对夫妇:丈夫们毫无醉意,怒气冲天的太太们正提高嗓门对着诉苦。

“每次一看见我玩得开心,他就要回家。”

“这辈子我就没见过像他这么自私的人。”

“我们每次都是第一个走。”

“我们也是。”

“但是,今晚我们差不多是最后了,”其中一个男人怯生生地说,“半个钟头以前乐队就走了。”

虽然两位太太确信这样大煞风景简直是心肠恶毒,但二人还是被各自的丈夫拖抱起来,两腿乱踢着消失在黑夜里——一场争辩终于在短暂的揪扯中结束了。

我在穿堂里等我的帽子送来的时候,乔丹·贝克和盖茨比一同从图书室里走了出来,他还在跟她说着什么。这时有几个人走过来和他告别,他陡然收敛了原先热切的态度,变得拘谨起来。

乔丹带来的那一伙人早就不耐烦了,在阳台上一个劲儿地喊她,可她还是逗留了一会儿,跟我握了握手。

“刚才我知道了一件天大的惊人的事,”她神秘地小声说,“我们在那里边待了多长时间?”

“哦,大概一个钟头吧。”

“这件事情……真的太惊人了,”她简直有点出神似的重复着,“我发誓绝不告诉别人,可是我现在已经逗着你了。”她对着我的脸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如果你有空就来找我吧……电话打到西格妮·霍华德太太名下,她是我的姑妈。”她一边说着,一边活泼地挥了一下那只晒得黑黑的手以示告别,然后就跟她那一伙人一块儿消失在门口了。

第一次来就待到这么晚,我觉得怪难为情的,于是走到包围着盖茨比的最后几位客人那边去。我要跟他解释一下我刚来就四处找过他,顺便为刚才在花园里与他面对面却不知道他是谁向他道个歉。

“没关系的,”他很诚恳地跟我说,“千万别放在心上,老兄。”他非常友好地拍拍我的肩膀,这动作比那个称呼还显得亲热,“记得明天早上九点我们要乘水上飞机上天。”

这时,男管家来了,站在他背后。

“先生,有一个费城的长途电话找您。”

“好,知道了。告诉他们我就来。晚安。”

“晚安。”

“晚安。”他微微一笑。一下子,我成了最后走的那一个,但这好像是他所希望的,有着某种愉快的深意,“晚安,老兄……晚安。”

可是,当我走下台阶时,才发现晚会并没有完全结束。离大门五十英尺的地方,在十几辆汽车的前灯照射下,我看到了一个不寻常的、闹哄哄的场面:一辆新的小轿车,一只轮子被撞掉了,右边向上,奄奄一息地躺在路旁的小沟里。这辆车离开盖茨比的车道不到两分钟,车轮脱落的罪魁祸首大概就是那堵墙的突出部分。现在,有五六个好事的司机在好奇地围观,但是这样一来他们自己的车子就挡住了路,后面车上的司机就不停地按着喇叭,本来就很混乱的场面被这一片刺耳的噪音搅得更让人不堪忍受。

从撞坏的车里出来的一个穿长风衣的男人,此刻正站在大路中间。他看完车子看轮胎,看完轮胎又开始看旁观的人,脸上的表情愉快又困惑。

“快看!车子开到沟里去了。”他解释说。

显然,他对这个事实感到不胜惊奇。这不平常的惊奇口吻引导我认出了这个人——他就是早些时候在盖茨比图书室遇到的那位。

“怎么搞的?”

他耸了耸肩膀。

“我对机械可是一窍不通。”他肯定地说。

“究竟怎么回事?你撞到墙上去了吗?”

“别问我,”他说,“我不大懂开车,我对开车几乎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事情反正已经这样了。”他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

“既然你知道自己车开得不好,干吗还要在晚上开?”

“可是我根本没试过,”他气呼呼地解释说,“我连试也没试啊。”

旁观的人听了几乎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是不是想自杀?”

“还好只是撞坏了一只轮子!根本就不懂开车,甚至没有试驾过!”

“你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猫头鹰眼镜”罪人继续解释说,“我根本就没有开车。还有一个人在车子里。”

这句解释引起了一连串的“哦……啊……啊”的惊呼。就在这时,那辆小轿车的门慢慢打开了。人群——这会儿已经是一大群了——不由得向后一退,片刻阴森、可怕的停顿之后,车门完全敞开了。一个脸色煞白、摇来晃去的人一点一点地从撞坏了的汽车里出来,一只大舞鞋在地面上试探着。

这位摇晃着出来的幽灵被汽车前灯的亮光照得睁不开眼,汽车喇叭声让他更加稀里糊涂。他站在那里,又晃荡了一会儿,才认出那个穿风衣的人。

“怎么啦?我们的车没汽油了?”他很镇静地问道。

“你自己看!”

五六个人指着撞下来的车轮跟他说,他瞪了那车轮一眼,然后抬头看看天,仿佛在怀疑轮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轮子撞掉了。”有人跟他说。

他点了点头。

“一开始我还不知道我们停下来了呢。”

又过了一会儿,他深吸一口气,挺起胸膛,声音坚决地说:“谁可以告诉我,哪儿有加油站?”

围观的这群好事者,其中几位比他稍微清醒点——开始跟他解释,车子和轮子,现在已经基本脱离关系了。

“倒车,挂上倒车挡。”他又有了新点子。

“轮子都已经掉了!”

“试一试也没关系嘛。”他迟疑了一会儿说。

尖声怪叫的汽车喇叭声达到了高潮,我掉转身,准备穿过草地回家。我回头望了一眼,一轮明月从盖茨比别墅的上空照下来,夜色美好,月光下的花园依旧光辉灿烂,但欢声笑语已消失不见。巨大的空虚,此刻不请自来地从那些窗户和巨大的门里冒出来。盖茨比正站在门廊上,举起一只手做出正式的告别姿势,那模样显得无比孤独。

重读一遍以上所写的东西,给人的印象好像我所关注的就是这三个晚上所发生的事情。事实恰好相反,这些都只是小事,是夏天里的插曲罢了,我关心自己的私事远胜过关心它们;直到后来,它们才引起了我的特别注意。

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每天清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就沿着纽约南部摩天大楼之间的白色裂口朝着“正诚信托公司”匆匆走去。年轻的债券推销员和其他的办事员都跟我混得很熟,我和他们一起去阴暗拥挤的小饭馆里解决午饭——吃点猪肉小香肠加土豆泥,喝杯咖啡。我甚至和一个姑娘谈了一场短暂的恋爱,她在会计处工作,住在泽西城[26]。可她的哥哥大概看我不顺眼,爱给我脸色看,于是我趁她七月里出去度假,就让这事悄悄地黄了。

晚饭我一般在耶鲁俱乐部吃——说不上为什么,这是我一天中最凄凉的时候——饭后我会去楼上图书室待一个小时,学习、研究一下投资和证券知识。同学会里经常会有几个爱玩爱闹的人来,好在他们从不进图书室,所以那里倒是个工作的好地方。学习结束以后,如果天气好,我就沿着麦迪逊大街溜达,一路经过古老的默里山饭店,再穿过三十三号街,最后走到宾夕法尼亚车站。

我觉得我开始喜欢纽约了。奔放冒险的夜晚情调、川流不息的男男女女和往来车辆,都给我应接不暇的眼睛带来前所未有的满足。我喜欢在第五大道上溜达,在那里我可以放肆地看人群中风流的女人,幻想着或许几分钟之内就要进入她们的生活,并且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更不会对这种事说什么。我有时会在脑海里想象我跟着她们走到神秘的街道拐角,到了她们所住的公寓门口,她们回眸一笑,接着穿过那扇门,隐没在温暖的黑暗之中。大都市迷人的黄昏,让我时常感到一种难以排遣的寂寞。我觉得很多人都会有这种感觉,比如那些徘徊在橱窗前面穷困的青年小职员,总是独自去小饭馆打发晚饭时光——黄昏中的青年小职员虚度着夜晚,虚度着生命中这最令人沉醉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