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叶挺传:骁将的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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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人要上进叶上挺

讲岳飞、说香港,新派教师新思想

叶友山走后,校董会又聘来一位老师,名叫陈敬如。此人祖居惠阳县永湖乡,思想进步,是淡水地区颇有名气的新派人物。他早年一度崇拜革新派康有为和梁启超;“维新变法”失败后,孙文学说兴起,他又景仰孙中山,拥护“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政治主张。

陈敬如到校后,先忙着设置课程,选编新教材,整理课堂环境。他参照当时城里大部分学校的课程规范化做法,设置了国文、历史、地理、算学、格致(即自然)、修身等六门课。教材方面,除尚无标准课本的国文一项,由他自己本着剔除封建糟粕、汲取民族精华的原则,亲自动手精选了一些名篇佳品,编纂成册以外,其他都是采取已经普及的通用课本。课堂的布置,也作了一番改造。他在学校门前的墙壁上,亲笔书写了“业精于勤,学成于思”、“国家兴亡,匹夫有责”16个正楷大字;还在讲坛后面的墙上,挂起了一张《东亚舆地全图》(舆〔yú〕图,地图,多指疆域图),一个长方形的大算盘。

一切安排妥帖以后,陈老师开始正式授课,他讲的第一课是地理。在这一课里,他让这班偏僻山乡的孩子们知道了我们的祖国处在地球的东半部,有广大辽阔的土地和海洋,有寒带、温带和亚热带,有绵长的海岸线,有丰足富饶的物产资源。他讲的第二课是历史。他又在这一课里让学生们知道,自从盘古开天地,我国已有4000余年的文明史。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涌现了众多卓越无比的科学家、文学家和卫国保疆的英雄豪杰。这些中华民族的精英人物,舍生忘死地保卫了祖国的神圣疆土,呕心沥血地创造了光辉灿烂的科学文化,使我国成为屹立于世界东方的伟大文明古国。

叶挺全神贯注地听着陈老师的讲话。这些闻所未闻的知识,开阔了他的胸襟,扩展了他的眼界,使他第一次知道了,我们的祖国竟是这样辽阔广大,这样美丽富饶;我们中华民族竟有这么长的历史、这么多的风流人物,取得了多么伟大的科学文化成果。一股爱国主义的思想暖流,在他心中涌动激荡。在大量的新知识面前,他目不暇接,洗耳静听,再也没有以前叶老先生在台上大声讲“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叶挺在台下小声说“哪有这回事,粟是人种出来的,谁见过书中有一粒稻谷”那种顽皮情形了。

但是,没过多久,随着课程的步步深入,叶挺的心情又渐渐变得沉闷、压抑、愤恨、激怒了。这是因为陈老师在历史课里,讲到了自鸦片战争前后,帝国主义列强把我们美丽富庶的祖国,视为他们的盘中肉,用炮舰轰开了我国的国门,英国侵占了香港,法国侵占了广州湾,德国侵占了青岛,俄国侵占了旅顺口,连小小的日本也把魔爪伸进了东北辽东地区,小小的葡萄牙也侵占了澳门半岛。我们中华民族的大好河山,被瓜分得支离破碎,到处横行着帝国主义侵略势力。

陈老师不论讲什么课,都要列举实例申明要旨。他讲算术的加减乘除,便以鸦片战争、英法联军、八国联军进攻我国时索取了多少“赔款”,掠走破坏了多少文物国宝为例,仔细计算它们的巨额价值。他讲格致课,又把贪婪的侵略者,疯狂掠夺我国的粮食、煤炭、矿石、棉花、油料等经济原料的事实,联系进来。讲历史和国文课时,不仅讲到年代久远的我国民族英雄岳飞和文天祥的悲壮业绩,还讲到近年来发生在本乡本土的,惠州革命党人英勇进攻清军的三洲田起义和七女湖起义。他的授课,贯穿着反对列强侵略,反对清廷暴政的中心主题。

陈敬如也和叶友山一样,很快发现并针对着叶挺具有超群的充沛精力的特点,便在正课之外,介绍许多书报给他看。不过他借给叶挺看的,都是新派人物的革命舆论著作——进步的《民报》,章炳麟论述驱除异族、光复旧业的《(qiú)书》、《驳康有为论革命书》,邹容鼓动人民奋起投身革命斗争的《革命军》。叶挺读着这些时尚之作,不仅受到扣人心弦的革命理想的激励,而且领略了孙中山的革命学说和他的革命活动,对孙中山这位民主主义革命的先驱者,萌生了无限爱戴。

在陈老师的培育下,叶挺养成了早晚朗诵诗文的习惯。每当雄鸡报晓或夜深人静时,便见叶挺或在学校门前的“读书亭”中,或在自家的瓦屋卧房里,或高声唱诵,或低吟默念,反复玩味着他所由衷喜爱的名篇佳作。

那时,城里的学校,都已设了现在通称为体育的体操课。但腾云学校条件有限,既无场地设备,陈老师也不擅长体育。为了从这方面跟上办新学的潮流,彻底改变只让学生死读书,不关心体质锻炼的陈规陋习,陈敬如因地制宜因陋就简,开办了以爬山、野游、远足为内容的体操课。春暖花开时,他带领学生到野外去踏春,顺便带上一根木棍,让两个学生扛着木棍,其他学生轮流缘棍盘绕,练习单杠动作。秋高气爽的日子里,陈老师带领他们爬大岭,登乌石鼓峰,观赏金秋山林美景,叩击“咚咚”作响的峰顶“石鼓”,采食野果,畅饮甘泉。叶挺在上学前就喜欢爬山,这回由老师领着爬上高峰,兴致更浓。他也喜欢玩“单杠”,一上去就盘上盘下,把抬杠的人压得直咧嘴。至于打球,他早就用竹篾编过篮筐,挂在树干上,用柚子练习投篮。对叶挺来说,这些活动都是爽心惬意,其乐无穷。

陈老师有时还组织学生出去“远足”。走得最远的一次,是抄小路走了30多里,到了大亚湾渔乡澳头村。从那里登高远眺,陈老师触景生情,又讲起了往事。他指着面前一望无际的大海说:“同学们知不知道,远处海里有个小岛呀?”小同学们透过迷茫雾霭,仿佛看到了湛蓝的海水里真的显露出一个黑褐色的孤山岛影,正感困惑,叶挺却开口便说:“那就是先生常讲的被英国霸占的香港岛吧!”

“对啦。”陈老师满意地看着叶挺说:“那就是鸦片战争后,英帝国主义强迫清王朝割让出去的香港岛。在以后的40多年中,英国又得寸进尺,先后侵占了九龙半岛上的尖沙咀和深圳河以南的大片土地,把它霸占的地盘扩大到1000多平方公里。”

叶挺怒目圆睁,死死地盯望着那个东南海面,仿佛看见了挂在那里的米字旗,和站在那些旗下的英国士兵。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海峡,把那些令人憎恶的英国旗,全都撕个粉碎。

汝有何功德?端坐享烟火

叶挺小的时候,因为常干些像吃饭时把碗抛向空中,待它将要落地时再把它接住那类令大人啼笑皆非的“蠢事”;有时又把家里果园砍下的枯枝朽杆,往没柴烧的鳏寡老人家里送,左邻右舍的人们,都觉得他有股傻劲,说他“苕”。

还有,他上学当了学生以后,还帮家里放牛,而且出村入村,常常骑在牛背上,嘴里打着唿哨。族里世俗观念很深的人看不上眼,说他“读书郎骑牛,有伤风化”。“做了学生还吹哨,未免轻浮”。再加上他“逃学做鸟笼”、“烧子弹炸烂锅灶”等一桩桩“丑闻”早已传了出去,人们干脆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阿苕”。

在惠阳客家方言里,“苕”就是“傻”的意思;把“阿苕”变成普通话,就是“小傻瓜”。叶锡三对于儿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是很留意的。有时他在外边听到风言风语,心里很是不快,回到家里便向叶挺“问罪”。但孩子日渐长大了,已不便动辄打骂,而且在叶挺据理力争,说是自己为家中放牛干活,骑牛吹口哨玩玩,无可非议时,他又觉得无言以对了。

叶锡三虽然还在留恋旧学,怀疑新学,但他同时又感到新派陈敬如老师执教之后,叶挺不仅在读书上大有长进,便是顽皮取闹的事也日见减少了。陈老师每次与他见面,又多有夸赞叶挺之词,这不能不使他感到高兴。但高兴之中又夹着隐忧。忧的是尽管叶挺大有进步,偏是那个“苕”劲,不但未见改变,反而有所发展。

叶锡三的这个顾虑,是有事实根据的。亘古至今,在贫苦老百姓家里,只有男孩子才能上学读书,女孩子是没有这个福分的。这本是司空见惯的事,但叶挺对此偏要说三道四。他常用一些新名词说什么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不让女孩子读书,便是歧视妇女。又如,女孩子生下以后,或者长到8岁至10岁,都要送到别人家里去做童养媳,当劳动力的,这也是山村里世代相传的古老习俗。叶挺对这种做法也有异议,特别是他的异母姐姐,因当童养媳病死在婆家以后,他的反调唱得更高了。

叶锡三对叶挺这些想法,很不理解,又恨又怕。因为他早已和吴氏为叶挺的妹妹叶珠、叶香找了婆家,也给叶挺找了一个童养媳。如今离办事的时候已经不远了,叶挺竟还在那里谈论不应不让女孩子读书,不应收送女孩做童养媳,这怎能不叫叶锡三着急上火呢?这回不光是锡三,连最疼爱叶挺的吴氏,也夫唱妇随,站到了丈夫一边。

小小年纪的叶挺,如何反抗得了旧风俗、旧礼教的强大势力?他10岁那年,锡三和吴氏不顾他的反对,照例履行父母的责任,把一个比他大两岁,又瘦又矮的姓黄名春的小姑娘,接来家里,告诉他,这就是他未来的“结发之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过多久,在短短几天当中,先是叶珠,后是叶香,接连被叶挺素不相识的人接了出去,也给人家做了童养媳。

叶挺把这几件事视为灾难,又哭又闹,不可开交。叶挺竟不择言词地指责父亲,问他还记不记得,他可怜的二女儿,叶挺自己没见过面的二姐姐病死在婆家的事?又问他把自己的幼女送到别人家干活,把人家的幼女领来自家当劳力,是不是也要她们走二姐的路?

叶挺一个劲地吵闹责怪,倒把锡三吵懵了。他看着儿子一板一眼,振振有辞的那一股“苕劲”,心里又气又恼,想说,但又说不过他,想打他一顿,又心虚手软,只好以“这是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人人都要走这一步”之类的话,来劝说他。母亲也一再地说,叶珠、叶香的两个婆家为人很好,不会亏待她们的;她自己也会将心比心,把黄春当亲生闺女来看待。她叫叶挺放心,再不会发生先前那样的事。

不管大人说什么,小叶挺还是不服气。为此,他多少天闷气不响,不跟父母说话。见到心里很同情的小黄春,也不理睬。只把他的痛苦心情,说给陈老师听。陈老师对叶挺的这些与他年龄并不相称的思想行为,是很感佩的。但他告诉叶挺,这些需要用革命的办法予以革除的陈规陋习,现时还很普遍,不是几个先进人物站出来反对一通,就能改变的。他还告诉叶挺,这些事只能暂且坦然处之,一切的希望,都应寄托于民主革命的早日成功。

那时男人们背后都拖着一条辫子,这是清王朝臣民的独特标志。不愿做朝廷顺民的革命党人,早已抛弃了这个象征受压迫、受屈辱的身外之物。于是叶挺和几个同学也效法他们的榜样,拿起剪刀,“嘁嚓咔嚓”,也把辫子剪下扔掉了。他的“叛逆”行为遭到父母一顿痛骂。

叶锡三看到叶挺情绪很坏,生怕他再干出什么“苕”事来。没过几天,叶挺果然又惹祸了,而且这次干的“苕”事,竟然触犯了天地“神明”。

陈老师在讲课时说过,世界上没有神。历史上的孔子、诸葛亮、关公、岳飞等文官武将,因为他们贡献大、名望高,后人便建了庙宇,用来纪念凭吊。以后的封建统治者们,看到这些名人有被用来加强自己统治的价值,便把他们说成是神,借口神的旨意,来推行自己的主张,愚弄穷人。叶挺觉得老师的这番话说得对,牢牢地记在了心中。

这一天,叶挺约了几个小同学,到淡水镇去选购纸笔文具。一路上土地庙不胜其多。叶挺看到这些“神位”,一种憎恶的情感涌上心来。他想起陈老师讲的话,又想起自己同样没见过面的三个哥哥,就是被庙里的凶神恶煞吓死的,还想到死去的姐姐和被领走的妹妹,心中升起了一团怒火,一伸手把那些土地庙前的香炉,举起来砸得粉碎、扔掉,一扫而光,干了个痛快淋漓。小同学们也跟着他干起来,大砸神庙。

惹了这个大祸,自然要掀起一起风波。一个向来笃信神灵的地主领着一群迷信神明的农民,闯进叶挺家里,大骂起来:“你这个畜牲,好大的狗胆,敢去打菩萨!”叶挺顶撞他说:“打就打了,该砍该杀,由着你吧!”那地主见叶挺不肯认罪,咬着牙跺着脚说:“你干出这般亵渎神明的事,要遭雷劈的!”叶挺又顶撞说:“我不相信有雷公,若有的话,就让他来劈我好了!”

叶锡三也是一个神明崇拜者,这会儿听说叶挺冒犯了神明,他连忙打躬作揖地向那地主赔礼认罪。他又叫人把陈敬如请过来从中调解,好说歹说,才把地主劝住。叶锡三颠颠地把地主送走,便跑回来气呼呼地要向叶挺算账,陈老师连忙遮拦,劝说锡三。一席话直说到鸡叫头遍,一家人诚惶诚恐,连晚饭也没有吃成。这件事又引起族里人“苕啊傻呀”的一片议论,但叶挺不理这一套,他认为砸烂香炉是出了一口气,暗暗地享受着胜利的喜悦。陈老师夸慰他说:“你不是阿苕,你干的都是聪明事!”叶挺得意地笑了。

纵身上供台,菩萨胡须揪下来!

1911年春天,15岁的叶挺,在父母的陪送下,步行5公里,在淡水河边搭乘帆船,到惠州求学。他是年前修完了腾云学校的全部课程,以优异成绩毕业的。说是小学毕业,实际上他在本村读了九年书。如今他去深造的地方,是惠州府立蚕业学校。这是他第一次独自离家远行,父亲叮嘱再三,母亲抹着眼泪,骨肉亲情,不尽依依。

临行前,恩师陈敬如勉励他把握前进方向,奋发上进。还依据多年来对他的了解,提议给他再起一个名。陈老师说:“你的名字叫为询,固然很好;但如能简化成一个‘挺’字,韵味铿锵上口,涵义亦可显示‘人要上进,叶要上挺’和‘挺身而出,拯救中华’的志向,更加合乎你的性情。”叶挺感于陈先生多年来诲人不倦,至今还对他关怀备至,又觉得这个“挺”字韵正意深,确是难得,当即欣然接受,衷心感谢(叶挺的妻子李秀文从关爱角度则认为“挺”字是“铤而走险,绝少平安”的征兆,此语虽消极些,却一语中的。叶挺一生为国为民,敢于、甘于“铤而走险”)。“叶挺”这个响亮名字,就是离家前夕开始启用的,而他用了15年的“为询”,以后便作为“曾用名”,很少使用了。

府城惠州是宋代以来即已繁盛的历史古城。北靠东江,中有西枝江将城区分成两半,城西是广达千顷、素有“苎萝西子”美称的与杭州西湖同名的西湖,由于水网密布,该城也被称为“水上之城”。又因地处省、港和潮、梅之间的咽喉部位,四周环水,形势险要,也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时值辛亥革命前夜,这里已成为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人的重要活动基地。

叶挺这些年随父亲进城,也曾来惠州游逛过几回。但这次来此长住,印象却不如记忆中那样美好。他赶到设于西湖鳄湖西岸古刹永福寺里的蚕业学校,办好入学注册手续,安顿了宿舍住处,便会同刚刚结识的几个新同学,出去巡游。

一行人沿湖边走着,只见沿途花木稀疏,杂草丛生,游人寥寥,景物凄凉。湖区许多宏伟古典建筑里,都驻扎了清军。“军营重地,闲人止步”的告示牌,比比皆是;“走开!这里不准通行”的吆喝声,震耳欲聋。据说这是在三洲田和七女湖起义之后,广东陆军提督秦炳直为镇压惠阳地区的反清革命斗争,增派过来的部队。风景区变成了兵营,真是大煞风景。

叶挺一行扫兴地出了西湖,走向商业区,所见所闻,大同小异。栉比鳞次的店铺,有些已关门歇业,尚在开张的一些日杂用品商店,光顾者也已今非昔比。忽然,“大人来喽,清路!”随着这一声声尖厉的喝叫,一乘载着官府老爷的八抬大轿,由一群武装卫士簇拥着,招摇过市,走过去了。叶挺满面愠色,瞥了一眼坐在轿里的头戴红缨帽的官府大人,气愤地说:“我们走吧,他们的日子还有多久?全靠庙里的菩萨保佑了!”

过了两天,学校开课了。叶挺这次没投考已有700余年历史、久负盛名的惠州府中学堂,而选考了蚕业学校,原以为进了这所专科学校,可以学到种桑、养蚕、缫丝、织绸等专业知识,掌握一技之长,将来从事工农业生产,为改变国贫民穷作点贡献。及至开课之后,他才发现该校的兼任校长也是一名府官,不是真正兴业办学之人;校内设备不好,师资不足,所上的代数、几何、物理、化学、生物课程,没有一个老师能像陈敬如先生那样讲得深入浅出,条理分明。

尤其使人难堪的是,在班里众多十四五岁的少年同学当中,还掺杂着几个三四十岁的“老学生”。他们都是从小熟读“子曰”的人,内中还有一位秀才先生。如今清朝政府废除了科举,他们都跑到新学堂来,寻找出路。这些“老学生”想的是“学而优则仕”,说的是陈言旧语,虽然都能背诵一些“子曰”之类的古文,但数理化课程基础很差,学得很吃力。

这些“老学生”中的一些人学不懂新知识,就到永福寺大殿里敬神拜佛,祈求神灵赐予保佑。叶挺很讨厌这些人,但又要和他们朝夕相处;不愿与之多所交谈,又不得不帮助他们解疑释难。这种令人厌恶的环境,使他对家乡的腾云学校非常留恋。

某次考试之前,那位多年科举不第的老秀才,又走进大庙拜神去了。叶挺可怜他愚昧无知,上前加以劝止,告诉他那些泥胎不通事理,不能帮助他考得好成绩。但那秀才不以为然,还是跪倒爬起,爬起又跪倒,虔诚地向那泥菩萨行了三跪九叩礼。叶挺气得不行,纵身跳上供台,向泥胎脸上揪下来一把胡须,摔在供台上说:“你不信我的话,那我就拔掉它的胡子,等几天我们再来看看,它是怎样保佑了你,又怎样惩罚了我,它会不会自己把胡子再安回去。”那秀才吓得连忙打躬作揖,口念“阿弥陀佛”,倒退几步,跑了出去。

几天以后,考试成绩公布了。叶挺门门优良,老秀才门门不合格。叶挺拉他进殿去看,只见那把胡子还在原处摆着。叶挺问他求菩萨灵不灵,菩萨帮了他什么忙?老秀才无话可说,但仍是摇头晃脑,不肯认输。

封建官吏严密控制下的蚕业学校,冷冷清清,死气沉沉。但同在西湖之内的惠州府立中学堂,却因校内有一批革命党人响应孙中山的号召,传播革命思想,推动革命运动,显得非常活跃,生气勃勃。纸是包不住火的,高墙深院也阻挡不住革命洪流的冲击。不久,许多消息传进蚕业学校,说是省城的革命党人正在秣马厉兵,准备再次发动起义;叶挺家乡淡水地区的民军,也在邓铿的领导下聚集着力量,要来攻打惠州城。又说驻惠州的清军已接到秦炳直的命令,准备大打出手镇压革命;大西门炮台上的大炮,也瞄准了府立中学堂,随时可能屠杀革命师生。

在革命势力和没落的清王朝行将爆发生死较量的紧张气氛中,叶挺班里的那几个“老学生”惶惶然不可终日,叶挺和他的几个小同学们,却是“惟恐天下不乱”,盼望着革命高潮早日来临。

3月29日,孙中山、黄兴筹划的广州黄花岗起义又遭失败之后,秦炳直疯狂镇压革命党,所有剪掉辫子的人,也都未能幸免。蛮横的清军大兵到处搜捕“叛逆者”,叶挺和几个同学也因没有辫子,困在学校不敢出门。

这事却吓坏了兼任校长的那个府衙官吏,他为了洗刷自己的“渎职之罪”,赶忙领着这几个学生找知府,申明学生剪辫纯属年幼无知,并非“乱党分子”,使叶挺等几个学生,获得“保释”。回到学校以后,该校长为了维护学校的名誉和法纪,为了防止叶挺等“乱党嫌疑”再生是非,当即张贴告示,宣布将叶挺等几个“言行不轨”的学生,开除学籍,遣返回家。

开除学籍父着忙,快快去圆房!

叶挺本来就觉得入蚕业学校是进错了门,如今既被开除学籍,那就乐得早点离开这个思想禁锢、教学落后的地方,另寻出路去。他打点行装回到家里,把在惠州的经历如实地禀报给父母双亲。叶锡三听他说到被开除出校的时候,一个趔趄瘫倒在坐椅里,几乎断了气。待他缓过气来,又是暴跳如雷,大骂一通,说叶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个真正的“乱党分子”。叶挺自知与他争辩无济于事,索性躲进卧室,闭门读书,不再吭气。

晚上陈敬如老师得闲的时候,叶挺又去找他作了汇报。陈老师这些日子也和在淡水一带组织民军的邓铿打得火热,又很了解全国各地的时事动态,对叶挺在惠州的遭遇,当然同情,当然理解。他告诉叶挺,不必为广州黄花岗起义失败过分担忧,七十二烈士的热血不会白流;全中国已布满了干柴烈火,更大的革命风暴就要到来了。

叶挺对陈老师这些入情入理又激动人心的话,都很爱听,但对自己在这场革命斗争中,究竟能做些什么,特别是如何及早地摆脱当前困在家里,在无休止的指责声中过日子的困难处境,百思不解,很觉苦闷。陈老师跟他说,你年纪尚小,当然应该升学深造;前一时期你有志于学习蚕业,也是对的。但现在看来,蚕校虽然标榜新学,治学方面却远不及府里的中学堂,如果你愿意转到这所学校去,我可以通过那里的熟人关系,介绍你去。叶挺当即表示,他很希望早日离家,到外面去充实自己,开阔视野,如蒙老师帮助转学,那是一件大幸事。这样,叶挺在家自学两个多月之后,便由陈老师推荐,返回府城,进了惠州中学堂。

这所办学历史长,在府内首屈一指的中学堂,规模较大,设备较好,教师中不乏新潮人物,阵容很强。叶挺插班就读后,发现老师们讲的自然科学课程,不但简明扼要,通俗易懂,而且辅以许多佐证定理定律的科学实验,令人心驰神往,兴趣无穷。课余时间,他又主动接近这些老师,发现他们当中不少人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所教的课程,不论是教学方法,还是教学内容,也都是以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先进经验为依据,借鉴过来的。

这些新潮人物,对当今的反清革命斗争,也表现得十分热心。叶挺虽然不敢肯定他们都是革命党人,但从他们在讲授自然科学时,也常常抨击封建专制制度,宣传西方国家的社会政治学说来看,总觉得他们如果不是革命党,也是革命党的同路人。

叶挺感到,处于革命高潮中的这所古老学府,虽然还存在着一股维护旧秩序的顽固势力,但在新派人物比较集中,革命思想比较活跃的这个环境里,守旧派人物也在起着变化。中学堂里这支强大的进步知识分子群,不仅正在为民主革命培养合格的建设人才,而且他们传播的进步思想和革命舆论,还远远地越出了学校的范围,进入了惠州社会的各个领域。

正当叶挺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革命形势下,遂心如意,刻苦努力地吸吮着新的思想、新的知识的时候,平地一声惊雷,长江岸边的武昌古城,爆发了又一次武装起义。这场发生在10月10日,标志着“辛亥革命”胜利成功的起义,旗开得胜之后,全国各地纷纷响应,短短的两个月内,14个省份脱离清廷,宣告独立,清王朝已是招架有功,还手无力,到了寿终正寝,土崩瓦解的地步了。

在武昌风雷的震撼激励下,惠州地区也掀起了革命高潮。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人陈炯明、邓铿等人,率领千余民军会攻惠州,11月10日占领了这座府城。起义的胜利给向往革命的人们带来欢乐,也给那些害怕变革的因循守旧者带来了莫大的惶恐。惠州城里清军缴械,民军受降;革命党人接管市政,府城衙门拱手交权。叶挺兴高采烈地跟着全校师生拥上街头,宣传革命,张贴标语。也就是这个时候,叶锡三和吴氏却在乡里胆战心惊,烧香拜佛,为叶挺祈求平安无事,盼望他快回家来。

1911年10月25日,孙中山从国外回来,在12月29日各省代表集聚南京举行的会议上,被推选为临时大总统。次年元旦又在南京成立中华民国临时政府,1912年作为新的纪元,被定为民国元年。这些改天换地的壮举,又在惠州引起了轰动,欢呼庆祝的活动连绵不绝。

叶挺欢欢喜喜地参加完这些庆祝活动之后,学校放寒假了。他怀着喜悦的心情回家探亲,度假过春节。但出乎意料的是,他这次回来比上次回来还要糟糕,以致弄得更不愉快。

叶锡三和吴氏,对革命没有什么认识。辛亥革命成功了,他们还把它看成是“兵荒马乱”。由于以前有过省城、本地起义遭受镇压,和叶挺被学校开除的事,这次民军攻打府城时,老两口在担惊受怕中,商量了一个万全之计。这就是:儿子有幸回来之时,便是为他圆房成亲之日;并责成其从此不得再离家出走,要一心一意老老实实地接办果园,研习医药,偏安乡里,继承家业。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防止叶挺再出去卷入动乱,像许多起义民军那样,受伤的受伤,战死的战死,不啻是死无葬身之地。

叶挺正是在父母作出上述决定之后,回到家里的。老两口为儿子安然无恙感到高兴,更为他将要成家立业感到欣喜。在全家人吃晚饭的时候,叶锡三喝着米酒,趁着酒兴,就把他和吴氏作的决定,告诉了叶挺。他的话还没打住,叶挺就火了。他申辩说,他是不想看家守土的,幼时父母教导的长大出去做事,他至今还没忘记;当前革命形势空前高涨,他更应勤奋向学,而不能置身度外。至于成亲,他也表示自己年纪尚小,暂时还谈不上,将来能否与黄春结成百年之好,眼前仍然难以预料。

叶锡三望着身体长得更加强壮,思想却变得更加激进的儿子,竭力压住心中的怒气,喷着酒味说:“我先前教你长大以后出人头地,光宗耀祖,那是指望有个太平盛世。可如今新党逞能,朝廷用兵,你争我斗,杀来砍去,此时你出外读书,能读到什么?”叶挺说:“推翻帝制,建立民国,必然要经过激烈抗争;有志气的年轻人,都想借着这个机会,多学一些新的思想知识,怎么会读不到什么呢?”

叶锡三对这些话听不入耳,但不愿听也得听,有什么办法?他想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你幼时热心地学习果树栽培,对中医中药也有兴趣,现在怎么能忍心抛弃这些祖业?”叶挺说:“这也是此一时彼一时的事。那时年幼,对一切都好奇,当然至今我还有兴趣。但这些家中小事怎能与当今的国家兴衰大事相比?我怎能主次不分,轻重倒置,丢下大事,去做小事。”父子俩话不投机,针锋相对;吴氏一步不离地在旁听着,只管着急也插不上嘴。父子只好不欢而散,各自安慰。

叶锡三见扳不倒叶挺,便到处活动,出去“搬兵”。几天之内,他把周田村里叶姓家族里那些能说会道的长辈,也就是过去常说叶挺骑牛也不好,吹口哨也不对,这也是傻,那也是“苕”的那些人,都请到家里来说服叶挺,要他遵从父母之命。叶挺从小就不喜欢这些人,如今知事明理了,对这些人更不喜欢了。他想了一套对付的办法:礼貌地接待着他们,但对他们唠叨的那些守家立业、娶妻生子的主张,很少搭话,不肯买账。叶锡三请来的说客们说得久了,叶挺的心情也有所松动。他考虑再三,向叶锡三提出一个交换条件,这就是,他可以同意和黄春完婚,但父母当支持他出外学习,家业的事以后再议不迟。

叶锡三对这个折中办法,并不满意。但他也看透了一些事理,觉得如今世道变化很快,年轻人好高骛远,既然叶挺不愿弃学守业,硬留也留不住,倒不如接受他的意见,作了妥协。娶了老婆成了家,多了一个牵挂,不怕他以后在外胡闹,没有后顾之忧。叶锡三作了这些盘算之后,就赶在年前,勉为其难地给16岁的叶挺和18岁的黄春办了婚事。

叶挺寡言少欢,正在急切地等待着过完大年,重返惠州的时候,在广州测量学校读书的胞兄七哥秩平,也回家过春节来了。他对叶挺这次回家所处的境遇,极表同情,还给叶挺带来一个特好的消息:广东陆军小学恢复办学,即将招收新生。这消息好像一场及时雨,叶挺一听,愁云顿消,心花怒放。他拉着秩平,细细地谈了起来。这次谈话,为叶挺选定一生的志向,起了决定性的抉择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