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科范畴是人的思维对客观事物本质的概括的反映,也是学科体系中最高级的概念。任何一门学科都有自己特定的范畴,并以此支撑本学科。美学范畴作为反映人类审美活动的本质属性和普遍联系的基本概念,既是建构科学的美学理论体系的支撑点和生长点,也是美学思想史研究的核心内容。在这种史论结合的研究视野中,美学范畴自身的形成和演化以及诸美学范畴系列的有序组合甚至成为美学家理论思维的逻辑形式。因此,如何认识和把握美学范畴的学科特性,如何深化对美学范畴的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理解便成为我们推进美学史与美学理论研究的关键性契机。为了进一步推进美学史与美学理论的研究,我们应当在历史与逻辑、空间与时间、理论阐述与经验描述的有机融合中形成对美学范畴的独特而有效的把握方式,真正认识美学范畴在共性与个性的结合中表现出的学科特性,并以此推动美学研究的发展。
一、理论性与经验性
美学范畴研究在其发展过程中历史地形成了感性与理性相交融、经验与逻辑相结合的独特思维方式,从而在范畴的成熟形态中具备了理论性与经验性相融合的学科特性。美学范畴的特殊性在于其理论思维的逻辑形式拥有丰富的感性经验的基础,是在对感性直觉体验的概括和升华中逐渐形成的,并且范畴本身并不脱离感性经验,含有诉诸直觉体验的成分。东方美学尤其是中国古典美学范畴便突出地表现出这一特征。因此,美学范畴在本质属性上是兼具理论性与经验性的。这种理论性与经验性的融合使美学范畴具备了更为深刻的认识价值和更为丰富的生命活力。美学范畴发展史证明,纯然脱离感性经验的审美范畴往往因耽于思辨而缺乏鲜活的生命感,而仅仅停留于个体感性经验的层次又难以获得理论概括的普遍性和深刻性。只有理性与经验、逻辑阐释与直觉体验两相融合又适当升华,才能构成具有丰富的感性基础的范畴体系,才能在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结合中揭示美学理论的真谛。
美学范畴的理论性与经验性相融合的学科特性在东西方美学思想的发展历程中有不同的表现形态,其间的差异体现了东西方美学范畴研究的基本特色和独特传统。
东方美学传统以中国古典美学为主要代表,在其悠久的发展历程中逐渐形成了一整套独特的范畴体系。中国古典美学范畴在理论性与经验性的结合中偏重于经验性的一面,它用富于暗示性的词语诉诸人的审美思维,使人们在具体生动的体验和感悟中获得启示,立足于丰富的感性经验来求得对范畴内涵的整体把握。这种以审美体验和感悟为中心来运用范畴和理解范畴的独特方式反映了中国古典美学在思维方式和表述方式上的独特性。具体来说,中国古典美学范畴侧重经验性的表现形态有三种:一是范畴的孕育生成过程往往是由官能感受过渡到审美领悟,启发人们由感官感受入手去体验范畴的意蕴,而这一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的领悟过程又始终不脱离感性体验。例如以“味”为核心的审美范畴系列便是由感官品鉴之“味”发端,逐渐由官能性感受扩展开去,上升到精神性的感悟和体察,发展为表述创作者和鉴赏者的审美观照和审美体验活动的独特范畴群。其中“味”之内容自然已得到升华,而“味”的方式则依然是体验和感悟。二是范畴的内涵以描述性方式加以暗示,使人通过对具体形象的感受来领悟范畴的丰富内涵。这种描述性方式或者表现为形象化的比喻,如“风骨”、“错彩镂金”、“芙蓉出水”,引导人们由生活体验深入到审美感悟;或者表现为寓意性的象征,如以“神思”来象征性表述审美想象的内涵,突出其超越时空限制来展开创作与鉴赏的创造性想象的特点。又如以“阳刚”与“阴柔”这对范畴来象征性揭示审美对象的不同形态和艺术风格的不同类型,让人们通过对刚健笃实与冲淡超逸的审美感悟来触类旁通,把握这对范畴的丰富内涵。三是对审美范畴以两两对照的方式拈出,在生动的对比映照中求得其内涵的相得益彰。这种对比映照是在形象描述的基础上进行的,因而它不仅不脱离感性经验,反而在对比中强化和丰富了人们的审美领悟和体验,使人们从中感受到艺术辩证法的深刻性。例如以“形”“神”对举来揭示审美创造中的形似与神似问题,强调了对于审美对象的形式特征和内在精神的全面理解和准确把握,尤其是强调了如何表现人物的独特风度、气质和人格精神的问题。又如以“虚”与“实”对举来阐释艺术创作中的真与幻、实在与虚构、有形与无形、直露与深藏,揭示了艺术表现的直接性与间接性规律。再如以“心”与“物”对举来揭示审美创造活动中主体与客体两相契合、交融统一的理论命题。这一对范畴的渐趋成熟又直接促成了“意境”范畴的确立,成为代表中国古典美学成就的一个重要理论命题。其他诸如“情”与“景”、“情”与“理”、“动”与“静”、“奇”与“正”、“一”与“不一”等两相对应的范畴亦在对比映衬中给人以感悟和启迪。应当指出,中国古典美学范畴在其直觉性、经验性的表现形态中依然蕴涵着丰富而深刻的理论内涵,这不仅表现为范畴本身蕴涵着的深刻理论命题和审美规律,而且表现为诸范畴之间或隐或显地存在着理论上的内在联系,其间的关系经后人的开掘和阐释已呈现为相对完整的范畴体系,而理论性与经验性以特有的方式有机融合则成为这种范畴体系的鲜明特征。
西方美学范畴研究前后期存在着明显差别。在古代与近代,美学范畴研究对哲学的依附性很强,一般是作为哲学研究的组成部分来进行的。美学范畴研究一直沿用哲学研究的自上而下的逻辑方法,注重理论思辨与逻辑演绎,轻视审美现象的经验归纳,往往耽于创立先验的美学元范畴或基本范畴并构建相当庞大的范畴体系,其中关注的焦点是对作为审美客体的美本身作出思辨性的界说,突出表现出侧重理论思辨性的一面。当然,这期间曾一度有英国经验派美学家与大陆理性派相抗衡,提出了诸如美的现象形态特性和审美趣味等富于感性经验的问题,又有德国古典美学的开山祖师康德试图沟通理性与经验,用哲学方法去探讨审美心理问题,对诸如美、崇高、趣味与天才、审美理想与审美意象等重要范畴作了独到而深入的阐发。这些重视审美经验的研究思路虽未能根本改变这一时期范畴研究的思维方式,却为现当代西方美学的转型提供了重要的观念、方法的启示。当实验美学的创始人费希纳否定自上而下的思辨方法而倡导自下而上的经验方法时,他实质上是以其方法论的变革和研究重点的转换开启了西方美学范畴研究的新的历史时期。西方现当代美学关注的焦点是审美现象和审美经验,其注重经验归纳和现象描述的研究方法又因为吸收借鉴了心理学和其他自然科学方法而具备了较为充分的科学意义。这种研究重点与研究方法的转换与契合决定了西方现当代美学范畴研究侧重于经验性一面,美学已不再是“美的哲学”,而是关于审美经验的科学。范畴研究是以审美经验作为建构范畴体系的出发点,通过感觉和内省、通过对审美现象的描述和对审美经验的分析来确立新的范畴系列。这种努力业已建立起诸如审美态度理论、审美知觉理论、审美愉快理论等颇有影响的范畴论。当然,作为对以往“美的哲学”的反拨,侧重于经验性的范畴研究往往表现出对美的本体范畴的冷漠和对理论思辨性的轻视,因而放弃了谋求经验性与理论性互补结合的努力,这就不可避免地削弱了其范畴研究的普遍性和深刻性。为求得范畴研究的深化进而建立起真正科学的范畴体系,必须在观念和方法上致力于理论性与经验性的有机融合。美学范畴之所以兼有理论性与经验性,是因为范畴所要反映的审美对象本身是一种富于直观感性特征的生动具体的形象,范畴所要揭示的审美活动也是一种富于直觉领悟和生命体验的活动。必须立足于经验的丰富性去追求理论概括性,在理性与经验、逻辑思辨与生命体验的互补性结合中求得范畴研究的深化。现代美学在其整体格局中融思辨性的哲学、经验性的心理学和情感性的艺术为一体,这种综合性也为美学范畴研究的理论性与经验性实现互补创造了条件,以此为基点将会开创出美学范畴研究的更为辉煌的前景。
二、宏观性与微观性
综合考察美学范畴的产生机制和存在形态,可以发现其中明显地表现出范畴的宏观性与微观性两相映照而并存的现象,这两者的结合与映照构成了美学范畴的又一个鲜明的学科特性。固然,宏观与微观的表现形态并非美学范畴所独有,但美学范畴的宏观性与微观性有其独特之处。它在发展演化的历史流程和体系化的逻辑结构中表现出特有的结合与映照方式,从而在一个侧面体现着美学范畴产生和范畴体系建构的内在规律。我们初步从三个角度来揭示美学范畴的宏观性与微观性。
首先,美学范畴的宏观性与微观性表现为范畴创造上共性与个性的结合。这是指范畴或范畴体系创立过程中宏观上的文化制约性与微观上的个人选择性。就前者而言,美学范畴的产生机制和接受机制中必然包含有宏观上的特定时空环境中文化背景的制约作用。一定的美学范畴必然是在特定文化背景和审美活动土壤上生成的动态产物,它不可能根本摆脱特定文化背景的制约和规范作用。这种文化制约性中既有着特定时代精神和哲学文化思潮的规范作用,也有着民族文化传统和审美实践水平的深厚积淀。由此而构成的宏观文化制约性既规范着人们如何创立范畴,也规范着人们如何弃取既存范畴。特定时代、特定民族的美学家只能在该时空环境的文化制约性所提供的思维方式和研究视野中创立范畴进而建构范畴体系。因此,同一时空环境中产生的美学范畴必然在不同程度上表现出宏观共性。一定的美学范畴在诞生之后必然要接受当时及后世的审美实践的检验和筛选。这一检验和筛选的接受过程也是在文化制约性的规范下进行的。人们依据特定的文化制约性来选择既存范畴,并在新的认识层次上开始新一轮除旧布新,创立范畴的活动。就后者而言,从微观上看,具体的美学范畴作为美学家个人创造性思维的具体成果又必然烙有个性化的独特印痕。在宏观文化制约性所提供的思维空间中,不同的美学家可以根据自身理论思维和审美心理结构的个性特点,选择不同的研究视角来创立具有本人学术个性的美学范畴或范畴体系。范畴研究在微观上表现出的丰富的个人选择性促成了个性化的同时也成就了多样化的思维成果。当众多的美学家真正在范畴研究中熔铸了个人独创性时,便产生了丰富而各具特色的美学范畴。这些范畴在各自的理论体系中显示着自身的生命活力和美学家的学术个性。正是这诸多范畴所体现的微观上丰富多样的个人选择性与宏观上的文化制约性两相映照,才在个性与共性的结合中形成了范畴创造的内在机制。
其次,美学范畴的宏观性与微观性表现为存在形态上整体范畴观念与个别范畴体系的并存映照。当范畴研究具备相当规模后,美学范畴的存在形态表现为在特定时空范围内宏观上形成人们普遍运用的整体范畴观念(如审美意识、审美活动、审美关系、审美经验),而微观上则由不同美学家分别建构起自己的范畴体系或者突出地倡导某些美学范畴。其中整体范畴观念的覆盖面广,普遍意义大,是已被人们广泛认同并普遍运用的基本范畴。这些范畴对于塑造大众的审美意识具有指导性意义,也对美学家的范畴研究起着约定俗成的影响作用。至于个别范畴体系则反映着不同美学家在整体范畴观念的影响下对使用和创立范畴的独特理解。不少美学家往往沿用既存的、通行的范畴名称,而在阐释其理论内涵时则将其纳入自己的理论框架中赋予它特有的意蕴。例如古希腊哲学家对艺术美学中“模仿”范畴的阐释便各有差异甚至迥然不同,其中柏拉图与其弟子亚里士多德的看法便相去颇远。又如克罗乔和科林伍德同为“表现论”美学的倡导者,后者还继承了前者的学说,但他们对“表现”范畴的理解亦有所区别。另有一些美学家则乐于自创若干美学范畴来传达他们对审美现象的独特理解。克莱夫·贝尔便曾倡导颇具意味的“有意味的形式”范畴;桑塔耶纳用“客观化的快感”范畴来解释美;荣格用“原型意象”来解释审美意识的来源,等等。无论是沿用既存范畴抑或自创范畴,历代美学家们都在微观上以其独特的范畴研究建树极大地丰富了宏观上的整体范畴观念,其中一些确有普遍意义和认识价值的范畴一旦为人们普遍接受便上升为整体范畴观念。正是在这种宏观影响微观、微观丰富宏观的相互作用中,人类的美学思想才得以走向深化。
再次,美学范畴的宏观性与微观性表现为体系结构中逻辑层次的区分。在现代美学的相对稳定的范畴体系中,不同的范畴在其所处的逻辑层次上具有宏观性或微观性。若干元范畴和基本范畴因其包容性之强、适应性之广、理论含量之大而具有逻辑层次的宏观性。它们在范畴体系中具有逻辑起点的意义或者代表某个范畴系列的意义。例如“审美活动”作为元范畴揭示了美学的研究对象和范围,在它之下可以顺次包容并展开美学本体范畴系列、审美对象范畴系列、审美意识范畴系列、艺术美学范畴系列等丰富内容。因此,它的宏观性意义十分明显。对于具体的范畴系列来说,其中的诸范畴也有逻辑层次上的宏观与微观之分。以审美对象范畴系列而言,美与丑、悲剧性与喜剧性、崇高等属于基本范畴,而它们的具体表现形态则作为范畴群在微观层次上丰富着基本范畴的内涵。对此,苏联美学家舍斯塔科夫用“一般美学范畴”与“美学范畴的变体”来区分基本范畴和具体范畴群。他以“一般范畴”与“范畴变体”对举来体现范畴层次的宏观与微观。处于微观层次的具体范畴群是作为元范畴或基本范畴的逻辑展开和表现形态而存在的,它以其自身的微观丰富性构筑起范畴体系的坚实基础,充实了基本范畴的理论意蕴。正是由于诸多范畴在宏观与微观层次上紧密结合,互为补充,才支撑起现代美学理论体系的恢宏构架。
三、稳定性与变易性
在我们以历史为经、逻辑为纬的研究视野中,美学范畴又表现出兼具稳定性与变易性的学科特性。这种稳定性与变易性的统一在美学范畴史的发展和流变过程中有突出的表现。特定的美学范畴乃至范畴体系一旦在特定历史时期产生,便具有相对的稳定性,能够在一定的时空范围内具有存在的合理性。但是随着时代社会的变迁,文化背景的转换和审美实践活动的日趋丰富和深化,特定的美学范畴乃至范畴体系也必定会在历史演进的动态流程中或隐或显地表现出变易性。对于美学范畴来说,其稳定性是相对的,而其变易性是绝对的。这种相对的稳定性反映出美学范畴或范畴体系在特定时空范围内的成熟程度和存在的合理性,进而反映出美学范畴或范畴体系的普遍性意义,反映出人们对它的接受程度。那种昙花一现的、缺乏起码的稳定性的美学范畴很难具有充分的普遍性意义。至于绝对的变易性则是超出特定的时空范围来评价美学范畴发展演进的必然性。相对于人类审美实践活动的历史进程来说,美学范畴研究或滞后、或同步、或超前,无论如何总是要伴随着审美实践活动的发展而发展变化的。在这里,相对的稳定性与绝对的变易性以其辩证统一的方式显示着美学范畴存在与发展的内在规律,在静态与动态的结合中赋予美学范畴以更大的理论容量和更强的生命力。
美学范畴的稳定性在范畴发展史上有着多样化的表现形态,择其要者有三种:其一,从人类美学思想的发展轨迹和美学理论的演化趋势来看,构成美学理论体系核心部分的基本范畴是相当稳定的,有些范畴甚至从美学思想的源头一直沿用至今依然不失其生命活力,譬如审美对象范畴系列中的美与丑、崇高与滑稽、悲剧性与喜剧性等;审美意识范畴系列中的美感、审美意识、审美经验、审美意象、审美趣味;艺术美学范畴系列中的艺术、摹仿、形象、形式、想象、灵感等。虽然不同的美学家在使用这些范畴时赋予它的内涵和外延有所不同,但人们普遍接受并沿用这些范畴来建构各自的美学理论体系这一事实本身就反映了基本范畴的稳定性。正是这种基本范畴沿用上的稳定性与范畴内涵和外延的不断变迁同时存在,才相辅相成地促使人类美学思想在继承中有创新、有发展,直至今日的蔚为大观。其二,在特定的时空范围内产生于特定的时代、民族、地域等文化氛围中的占主导地位的美学范畴是相当稳定的。这种稳定性有助于形成美学范畴的时代性、民族性、地域性的文化特征。比如产生于各自独立发展的文化系统中的中国美学和欧洲美学,不同的社会经济基础和文化渊源制约着它们形成各自占主导地位的、迥然不同的范畴体系。这种范畴体系在本文化系统内相沿递嬗,日臻完善,其稳定性尤为明显,特别是其中的艺术美学范畴系列更具代表性。中国艺术美学范畴以诗论和画论为主体,形成了“比兴”、“神思”、“缘情”、“气韵”、“韵味”、“形神”、“意境”、“意象”等一系列独特而稳定的范畴系列。欧洲艺术美学范畴以戏剧论和小说论为主体,形成了“净化”、“模仿”、“再现”、“典型”、“悲剧性”、“喜剧性”、“崇高”、“怪诞”等一系列独特而稳定的范畴系列。即使在同一文化系统之内,各个特定的时代也有着各自占主导地位的稳定的美学范畴。譬如中国古典美学发展到魏晋时期便形成了该时代所特有的由人物品藻深入到作品品鉴的“风骨”范畴系列:风神、风韵、风致、神采、气韵等。这些审美范畴在稳定性中显示了中国古典美学发展历程中第二个高峰期的鲜明特色。其三,对于同一个美学家来说,在其美学思想的发展和美学理论体系的建构过程中所运用的美学范畴是相对稳定的,从作为逻辑起点的元范畴到不同理论层次上的具体范畴群都在发展中保持着必要的稳定性。这种范畴运用的稳定性有助于各个美学家的理论体系的稳定性和自足性。在某种程度上,美学家稳定地加以使用的核心范畴甚至成为其美学思想的代称,例如黑格尔的“理念”范畴,克罗齐的“直觉”范畴,布洛的“距离”范畴,等等。
美学范畴的变易性反映了人类美学思想演进的历史必然性。东西方美学的发展历程都证明,美学思想的发展史实质上就是特定的美学范畴乃至范畴体系产生、发展、演变、更替的历史,进一步说是由简单范畴到复杂范畴,由零散范畴到系统范畴,范畴的内涵和外延不断演化,范畴之间的关系不断调整的历史,是既成范畴系列嬗为新的范畴体系的范畴运动史。可以说,美学范畴在本质上是动态性的,以相对稳定性为基础的动态演化是其生命力的源泉。因此,我们强调美学范畴的变易性意在揭示它与范畴体系在整体上的丰富和发展之间的内在联系,进而揭示美学范畴发展史的一个动因。具体来说,这种变易性是通过两种方式来实现范畴体系的整体发展的。一是量的增加,美学范畴变易的总趋势是由零散、简约、不成系统向层次化、系列化过渡,直至形成由核心范畴——中介范畴——具体范畴群组合成的范畴体系。因此,量的增加并非范畴数目的简单增长,而是在不断涌现新范畴、淘汰失去生命力的旧范畴的基础上对范畴的相互关联加以层次化、体系化的调整组合。量的增加过程是范畴由少到多、由非系统到系统化、由不完善到相对完善的过程。二是质的更新,美学范畴的动态演化必然表现为范畴的理论意蕴渐趋丰富和深化,从而具备更为充分的认识价值和普遍性意义。在美学范畴代代相传的稳定发展中,人们既承袭更创新,不断开掘范畴的理论内涵和实践意义,从而在不同的认识层面上不断求得质的更新。这种努力使一些一般范畴因内涵的深化和意义的普遍而上升为基本范畴甚至成为元范畴。譬如中国古典美学中“和”范畴的演化便经历了由奠基期、演进期、深化期到成熟期、转折期的渐进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强化了它作为中国古典审美理想的深刻意义。在这里,美学范畴的稳定性与变易性相辅相成地显示了其辩证统一的积极作用,表现出于稳定中求新变、寓稳定于变易之中的鲜明特性。
四、历史性与逻辑性
美学范畴的演化进程和体系结构在时间流程和思维空间中相当典型地表现出历史性与逻辑性的结合。现代美学范畴研究的突出成就正是因为体现了这种结合才具备了深厚的历史感和普遍的逻辑力量。于是,历史性与逻辑性的紧密结合便成为美学范畴更带有根本性的学科特性。这一学科特性揭示出美学范畴既具有共时性的逻辑结构,又具有历时性的历史深度。当我们强调用历史与逻辑相结合的方法论原则去寻求对美学范畴的整体把握时,实质上就是针对这一根本的学科特性而言的。这种研究方法与学科特性的契合能够引导我们通过考察美学范畴的流变过程来深化对范畴的理论意蕴的理解,在历史与逻辑的纵横坐标中把握范畴的动态发展。
美学范畴的历史性表现为在范畴的动态发展中存在的若干属性,其要者有三。
第一,历史过程性。一定的美学范畴从萌芽、发展、成熟到流变必然要经历一个或长或短的动态的历史过程。范畴的理论内涵要在这动态过程中渐趋丰富和深化,范畴的继承或更替也要在这动态过程中实现。一方面,特定的范畴在得以确立并相对稳定之后仍然要在动态发展中不断深化其理论内涵,以保持并强化其生命活力。在这里,范畴的确立与范畴的发展深化表现为一个完整的历史过程,要认识范畴的历史继承性,就必须深入地考察这一历史过程。另一方面,不同范畴之间的更替与转化同样表现为一个渐进的历史过程,其中蕴涵着更替的契机和流变的趋向。追溯这一历史过程才能准确地把握范畴间的内在关联,理解特定范畴的渊源和流变。
第二,历史制约性。如上文所述,范畴的产生和发展要受到诸多的文化制约因素的限制。在特定的时空范围内能够在何种认识层次上产生怎样的范畴或范畴体系,并不完全取决于美学家的主观意愿,也要取决于该时空范围内历史条件的限制,这就客观地存在着范畴研究的历史制约性。譬如现代美学对审美经验范畴系列的研究得以深入发展,就有赖于哲学思潮的演变、心理学的异军突起以及艺术实践的丰富等方面的现实条件,而在传统美学中人们甚至很少提及审美经验。可见,人们只能在带有历史制约性的学术舞台上尽情施展。因此,我们在评价前人的范畴研究成就时必须考虑历史制约性的规范作用,在理解美学范畴时也必须结合它产生时的历史文化背景,准确地阐释其应有的理论意蕴,而不能违背历史制约性,只凭主观臆断来夸大或抹煞其内涵。
第三,历史适应性。特定的美学范畴在特定时空范围内的历史制约条件下产生,其存在的合理性和认识价值也相应地表现为特定范围内的历史适应性,表现为能够有针对性地解释某种美的形态或审美现象。在这种历史适应性中蕴蓄着范畴的生命活力。范畴的历史适应性是普遍存在的,任何范畴都有其各自或大或小的适应范围。其生命力和存在价值只能在其适应范围内得到证实。超越范畴的适应范围来评价其得失则会导致其意义的消解和生命力的丧失。
上述历史过程性、历史制约性和历史适应性从不同的侧面体现了美学范畴的历史性的基本内容,其中蕴涵着美学范畴运动史的内在规律。这种历史性昭示我们在范畴研究中必须确立坚实的历史感,用历史主义的辩证眼光考察范畴发展的历史成果,既科学地阐发范畴的理论内涵和认识价值,又准确地继承和借鉴范畴研究的历史成果。在对中国古典美学范畴加以发掘、整理和阐释的工作中尤其应当贯彻这种历史主义的原则,要用充分的历史感来把握范畴的逻辑性。
美学范畴的逻辑性展示了在范畴发展的历史过程中逐渐形成的理论内涵的逻辑力量和认识深度。它既在单个范畴中表现为意蕴的丰富性和深刻性,又在范畴体系中表现为逻辑结构的严整性和自足性。就范畴的整体发展而言,其发展演进的历史过程恰好反映了其理论内涵的逻辑结构。因此,通过追溯范畴演变的历史过程有助于准确深入地把握范畴的逻辑结构。可以从三个侧面把握美学范畴的逻辑性。
首先是范畴内涵的多侧面性。在美学范畴由产生、发展到流变的历史过程中,其理论内涵也循着由肤浅到深刻,由一重到多重的方向渐趋成熟,从而于动态发展中呈现出多侧面的意蕴,显示着范畴内涵的丰富性。例如关于“审美关系”内涵的多重性,一是指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审美关系;二是指艺术与现实之间的审美关系;三是指审美对象的内容与形式之间以及形式间各部分的审美关系。又如“味”作为中国古典美学范畴,亦兼有表述审美主体的审美观照和审美体验与表述审美对象的审美特征和美感力量的双重意蕴。这种多侧面的丰富内涵强化了美学范畴的认识价值和逻辑力量,显示了其内在生命活力。
其次是范畴整体结构的层次性。美学范畴的长足发展逐渐形成了范畴间关系的层次性,各层次范畴按其逻辑关系有机组合才构成了一定的范畴体系。范畴结构内部可大致分为核心范畴、中介范畴、具体范畴群这三个层次。其中核心范畴是体系的支撑点,是起核心作用的、能体现范畴体系基本特点的主导范畴。这种核心范畴往往作为一定理论体系的逻辑起点(或曰元范畴)而出现,其他范畴则是它的展开与演化。它的数量很少而所处层次和所起作用却至关重要。至于中介范畴和具体范畴群则是核心范畴的有序展开。一定的美学理论体系正是通过三个层次的合规律、合目的地有序展开和推演才获得了系统化的、泾渭分明的逻辑构架,进而形成了具有自足性的学科体系。在这当中,中介范畴兼有独立的范畴内涵和沟通调节的中介性质。在纵向上它要体现出中介范畴与具体范畴群的内在逻辑联系,在横向上它要反映出甲范畴与乙范畴的相互关联,从而把诸范畴组合成整合有序的范畴体系。正是鉴于此,康德曾认为中介范畴是理论体系的“构架”,是调节诸范畴的契机。可以说,中介范畴的存在保证了范畴体系的展开与深化具有合规律性和有序性。
再次是范畴的体系化倾向。美学范畴在发展过程中明显地表现出对特定理论体系的依存性。这一方面表现为范畴是存在于一定的理论体系之中的,是为解释特定的研究对象而确立的,另一方面表现为范畴的理论意蕴只有在它所依存的理论体系中才具有强烈的针对性和充分的认识价值,才能真正揭示特定理论体系的本质特征。范畴的体系化倾向在近现代美学中表现尤为明显,不同的美学理论体系中存在着不同的范畴系统,同一个美学范畴在不同的理论体系中往往被置于不同的逻辑层次并被赋予不同的内涵。关于这一点,黑格尔著的《美学》以及叶朗主编的《现代美学体系》是最好的说明。美学范畴逻辑性的上述表现真切地展示了范畴在历史运动过程中内在意蕴与外部关联的复杂形态,唯有透过这纷繁复杂的现象形态去准确而深入地把握美学范畴的基本特性,我们才能建构起更为恢宏也更为科学的美学范畴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