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我在大连的《海燕》杂志上发表了小说处女作《静坐喜床》,那是我的一篇日记。在我初中还没毕业就辍学回乡的那些年里,因为忍受不了劳累,忍受不了理想的突然破灭,日记常常是我抒发心情的最好去处。在那篇日记里,我写了一个乡村女子在结婚这一天里的心情。我因为恐惧劳动,愿意像新嫁娘那样坐在喜床上浮想联翩而想象了新娘子的心情,也就是说,看上去我写的是别人的心情,实际上表达的是自己的心情。
很显然,在最初的日子里,抒发心情是我写作的唯一动机,那心情在漫长的日子间挥之不去,不断地盘旋,缠绕,延伸,密密麻麻,丝团一样塞在心里,让我郁闷,让我压抑,于是,不自觉就开始了化解心情的抽丝之旅,我因为化解心情而引发的小说在一篇篇相加。然而,小说在数量上的相加,并没有使我那缠绕的心情更加缠绕,而且恰恰相反,一些年来,当我一点点熟悉了小说这种抒情的工具,并能相对熟练地运用它,我的心情确实一点点疏朗了,似乎那密密麻麻的丝团真的被我一点点抽走了,现出了空隙。可是这时我才发现,这疏朗了的空隙却不是拨散了乌云的天空,而是抽漏了底的海洋。这并不是说正因为抽空了自己,才能更多更宽广地发现别人,不是。我是说,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我创作年龄的增长,我发现那心情的丝团被一缕缕抽出后,现出的是可怕的深渊一样的孤独,它好像藏于深井下面的井水,被一些丝丝缕缕的心情一样的浮藻覆盖着,那丝丝缕缕的心情,只是它的面貌,而它的内部是孤独,或者说,那最初的心情,正是从这深处的孤独里长出来的,只不过我不知道而已。
应该承认,一些年来,因为写作,我越来越多地触摸到内心深处的孤独,在白日喧嚣而沸腾的日光下——我是那么容易感受日光,在夜晚寂静而深远的漆黑里——我是那么容易体会漆黑。或许正因为对白与黑太敏感,太善于感受和体会白与黑了,孤独感便纷至沓来,潮水似的,一浪又一浪,于是,毫不犹豫就拾起笔来,就像一个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写作,依然是为了心情,只是这心情有了复杂的模样,比如分明感受到的是喧嚣,写出来的却是宁静,分明体会到的是黑暗造成的隔阂,写出来的却是彼此的映照和温暖。当然,有的时候,不愿相信喧嚣和隔阂,非要把它们打开看一看,看到喧嚣和隔阂竟然如此坚定,心情便不光是复杂,而有一些迷惑,似乎一定要借助一星篝火,自己燃起的篝火。
我想,我写作,只不过是自己为自己点燃一星前行的篝火。
2004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