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他就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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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

1982年,我在小镇制镜厂工作的时候,因为跟在小镇图书馆工作的青年恋爱,常常获得一些赠书,《沈从文散文选》就是他赠送的。依他当时的状况,不可能知道沈从文的伟大,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居然送了我一本沈从文的书,并且还是从县图书馆里淘来的。县图书馆发了大水,一批书遭淹,这批被淹的书就被淘了出来。书一页一页都粘在了一起,黄得如同土色,如不轻轻翻动,就会变成碎片。翻开第一章“我所生长的地方”,一下子就被吸引了。一个人,他生长的地方也会写到书本里?也会值得写?再细细读下去,“我的家庭”“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

一本小书向我打开,一瞬间,如同打开一片土地,因为它被水淹过,泛了黄,有着土地的颜色,更因为那里边的每一个字都透着土地的气味,那分明是一片湘西的土地,属“边疆僻地小城”,可是当我一页页打开,如同一页页翻过我过去的日子,我身后那片辽南的土地。在此之前,从没有人告诉我,你生长的地方是可以跳出来回头看的,是可以写到书本里的;从没有人告诉我,你的童年,你童年见证的人与事、苦与乐,是有意义的,是可以与别人交流并产生共鸣的。应该说,是从这一天起,我有了心灵里的乡土,而不单单是现实的乡土。它们与我休戚与共,我却与它们貌合神离,因为当我学会回头的时候,我发现我那样地爱着它们、理解着它们,又是那样地恨着它们、可怜着它们,我那样地依恋着它们,内心又是那样地想远离它们……

我想,在我二十二岁那年,在我遇到沈从文的时候,我的阅读才真正开始,书对我的意义才真正产生。然而,随着眼界的不断打开,随着我从乡村的一程程走出,这样的阅读,这样如同打开一片辽南土地的阅读,在我的生活中不断发生。在读萧红《呼兰河传》的时候,我满眼皆是辽阔土地的苍茫与寂然。在读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时候,我知道心灵的浩瀚如同江河的浩瀚,波涛能在转瞬之间倾成高山、跌成深渊。还有苏联作家艾特玛托夫,奥地利作家卡夫卡,瑞士作家赫尔曼·黑塞,英国作家哈代、劳伦斯,美国哲学家罗洛·梅,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中国作家史铁生、韩少功,意大利作家斯戈隆,等等。我在不同的年龄里遇到他们,他们向我打开了不同的世界,那世界也许与乡村有关,与文学艺术有关,但更多的时候,是与你的心灵有关,与你不断需求和成长的精神有关。

读书,确实是一种精神活动,而人的精神是需要不断发育成长的。如果说人的身体有着高度,那么精神也同样有着高度,人身体的高度,在二十岁之前就已经成形,而精神的高度,可能终其一生都不会完结。人的精神高度,是说一个人的品格、境界、艺术追求,而这一切,与身高毫无关系,只取决于精神。换句话说,身体的高度,更多地来自遗传,是先天的,而精神的高度则更多来自修炼,是后天的。修炼,阅读是必不可缺的一课,原因很简单,书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如果说人的生命分两部分,一部分是肉体,一部分是精神,肉体靠吸收食物里的养分,那么精神,更大一部分,则是在阅读里吸取营养。当然,这里不排除阅读现实的人生,可是你如果没有知识的启迪和指引,没有艺术的焕发和抚慰,你不但无法看到现实人生折射的思想光芒,感受不到坚硬生活掩藏的柔软品质,现实反而会使你陷入泥潭不能自拔,因为只有审美的姿态,才能使你站到现实的人生之外,就像我二十二岁那年的那段日子。

关键在于,一个人的肉体,可能在三十岁之后就会一点点走向衰落,只有精神之树可以常青。关键在于,当你的身体走向衰落,只有不衰的阅读会使你不断得到滋养,让你觉得即使在枯萎中也会感受到晨露和朝霞,也会感到世界在向你打开,你的生命力、创造力正生机勃发。如果是这样,它们在你精神的血管里流淌,营养的就不单单是精神,它营养的既是精神,又是肉体。

这等好事,何乐而不为!

2004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