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回望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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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军事文艺评论和研究(5)

战地记者的角色体验

当年的出访任务是由中国作家协会下达并组织的,但此行实实在在完成的任务,却是为解放军报和人民日报采写了一篇长篇的战地通讯。《底色》一书中,第十四、十五、十六、十七章记录了采写珠姐(英雄女战士阮氏珠)和娟姐(另一位越南英雄阮文追烈士的妻子)的过程。为当年的新闻作品作了一个详细的背景说明。书中这样记载:“小组商定写一篇阮氏珠访问记……大家公推由我执笔”,“这是作者在南方土地上写出来的唯一一篇文字,是挂在B52轰炸机翅膀下完成的”。“在1966年3月3日《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同时刊出,并且加了按语,署名为‘中国作家记者组’。”为了寻找当年战地新闻的真实感受,我找到了发表该作品的两报的报纸原件。时隔近半个世纪,那些已经发黄的报纸版面分明记录着,这篇题为《坚贞不屈的女英雄——阮氏珠》用了一个整版刊载的“越南南方通讯”,是徐怀中、丛深、马真划、李珉4位同志共同署名的,徐怀中是第一作者。看来,作者写作此书时,因年代的久远记忆有所偏差。尽管如何署名对于这些当年出生入死的记者们也许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但在这里更正一下,还历史以真实,显然也不是多余的事情。

而今已是“人人都有麦克风”的网络时代,如果不是以供职为标识,那么新闻、文学工作者与普通人的区别,已经越来越小。尤其在互联网上发表新闻和文学作品已经没有什么既定的门槛,那种长期以来对新闻工作和文学创作的尊重和敬畏也大打折扣。许多作品越来越个人化,我们在个人网页上,在微博、微信上,天天看到大量这样的“作品”。如果过滤掉网络上的鱼龙混杂、胡言乱语、谣言满天,个人化的色彩对于文学创作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好。我认为《底色》的一个非常突出的特点,就是对于当年历史的回忆充满了个人化的色彩。在很多年以前,这可是不被提倡的。但是今天却成了作品亲切可读的一个切入口。作者和妻子于增香作为主角,其细密绵长的情思贯穿了本书的始终。一贯以低调而著称的徐怀中甚至选择了让自己的妻子为本书作序。这一点恰恰成为作品最打动人的亮点之一。

当然,在50年前,没有人敢于对战地记者使命任务的崇高和神圣产生任何怀疑。全书字里行间,充盈着军事战地记者记录、描写、思考、分析这一段战争历程的严肃职责意识。美国学者普利策对新闻记者的社会责任有一段经典论述:“如果说国家是一艘在大海中航行的船,那么,新闻记者就是船头和桅杆上的瞭望者。他要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观察一切,审视海上的不测风云和浅滩暗礁,及时发出警告。”记者的任务首先是记录历史,用大量生动的细节描述正在进行的历史事件和人物行动。他是客观事实的报道者,是精神产品的生产者,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记者人格的高低决定了他的新闻节操,决定了他所采写的稿件能否客观、真实和公正。人格是一个人知识积累、道德修养和意志磨炼的结晶,是一种看不见的软力量。人格塑造和修炼是一个动态过程,要靠知识、理论的滋养,靠社会实践的磨炼,靠日常生活养成和积累。记者其实都有一个对自己执行的任务的认识过程。有时候,采访写作的过程,就是不断深化思想的过程。作者也不例外,他与充满浪漫幻想和观赏心态的许多文人味较重的记者们一样,经过真实的战争硝烟之后,他很快地发现并反省道:“我不能不承认,自己并没有真正感知这一场战争,并没有真正感知越南南方。作为一名战地记者,我缺少内心情感的充分投入,我太麻木,太冷漠,我太轻松愉快了。”这个认识本身,很说明问题,它决定了是徐怀中,而不是别人在近半个世纪之后,能够写出这样一本别开生面的著作来。

军队作家中,同时具备记者身份和经历的不乏其人:刘白羽、李瑛、魏巍、钱钢、江永红、江宛柳……他们与这支休戚与共的军队一道走过了难忘的青春岁月,或者由新闻而文学,或者由文学而新闻,在军旅人生的漫漫征途上,留下了自己鲜明的印记。成为共和国新闻和文学事业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历史会记住他们为之奉献过的一切。由于对“两栖”现象有过一些专门的研究,我会在不同的时间强调某种重要性和特殊性。比如会向主流媒体的军事记者大讲军事文学作家深刻、细腻、个性、独特、沉迷、精益求精、爱惜羽毛等优势和特长;而在军队作家们聚会的场所,则希望他们借鉴学习一线军事记者们的眼界、敏锐、快速、高效、直接、亲历、吃苦、拼命……有时在比如抢险救灾突发事件、重大军事行动、特殊军事外交等情形下,作家们的采访权利和知情权、经费保障等会面临一些障碍和困难;但对于大多数记者而言,匆匆进行限时并“速朽”的新闻文本的写作,而难于静心沉淀又是难免的。因此,我非常希望两种性质接近却又相距遥远的职业能够理想化地融为一体,进而创作出一种“四不像”但却又既有新闻的价值,又有文学意义的文体。今天,徐怀中终于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种文学和新闻的混生体,作为徐怀中同志的学生,既在新闻队伍中工作,又从事多年文学评论写作的我,感到无比的欣慰。

“阮氏女”和“徐氏风格”

品读徐怀中的作品,会体验到一种娓娓道来的亲切、和风细雨的愉悦。在被认为是“非虚构类作品”“跨文体写作的文本”的《底色》里,尽管是烽火硝烟的战争背景,但文字的灵动和轻松仍然是一个基调。

整体艺术感受的营造,是以作品的思想基调为出发点的。从《我们播种爱情》《地上的长虹》开始,到《西线轶事》《阮氏丁香》以及《没有翅膀的天使》,再到《底色》,徐怀中一以贯之地把文学的镜头聚焦他始终关注的人身上。“以浓重的情感和人性化的笔触,描述了战争给人类造成的悲惨遭遇,突出了战争中的人。对战争之罪进行了严肃的审视,对温暖人性做了真情的诉说。以战争来反观和彰显人性,睿智通达,深刻犀利。”在经过了“文革”“极左”文风盛行的历史浩劫之后,回顾徐怀中的全部创作,即便是在当年的文学语境中,徐怀中也保持了难能可贵的和其他人不同的独立观察和思考。这决定了作者有可能保持了与当时的时代多少有一点“脱节”的姿态,规避过分“政治化”简单化的时代模式。我们看到,洋洋近万言、一个整版的战地报道《坚贞不屈的女英雄——阮氏珠》,字里行间,活跃着生动的人物性格和故事情节,既描写了战争中的女性人物,又完成了刚性的政治任务。把“徐氏风格”演绎得扎实而丰满。

徐怀中对战争中的女性有着特殊的敏感和十分细腻的观察。这体现在他众多的小说作品中,比如《西线轶事》中的陶珂,《阮氏丁香》中的六姐,以及《没有翅膀的天使》中的护士,等等,为中国当代军事文学人物画廊增添了系列的女性特别是越南女性人物的经典形象,我们不妨将其用“阮氏女”来加以比喻概括。从《底色》中,我们更清楚地了解到,他的“阮氏女”是如何从真实人物到艺术形象的。而在战地报道《坚贞不屈的女英雄——阮氏珠》中,我们已经感受到了《阮氏丁香》的浓浓的味道和“阮氏女”的动人风采:“我们要和珠姐娟姐握手道别了。她们接受邀请,到阮文追小学去访问。她们顺着林间小路走去,走出不几步,就隐没在稠密的树丛中,爽朗的笑声,却还在丛林中回荡……”

作者刚刚踏入越南土地,便感受到战火中的诗情画意:“小船靠近了,暮色苍茫中,但见那些长发水浴女在喧闹戏水。笑声随着波浪荡漾过来,时隐时现,似是出于幻听幻视。要讲进入战时状态,这才是在更真实的意义上进入了状态,是在炉火纯青的层面上进入了状态,是无状态战争状态。”

随后,我们看到了活跃在胡志明小道上的15万名女性志愿青年突击队员;从西贡往解放区运送“肥皂”的“美女军团”;被美国飞机炸断两根肋骨、两边乳房都被打烂了却不失生活之志的女志愿者阮氏文;农家出身的女副司令员三姐阮氏定;对丈夫一往情深、让人无限唏嘘感伤的女军医六姐“阮氏丁香”;飒爽英姿的水上女游击队员;“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诗人阮氏黎……她们从战争的深处走来,每个人都有一段感人至深的故事。她们把柔弱变成了刚强,把美丽变成了力量,把青春变成了历史,把生活变成了文学。而这一切的变,始终源于徐怀中对人物命运的关切和悲悯,对人物性格的准确把握,以及极富才情的细腻勾画。

当然,“阮氏女”只是徐怀中文学创作塑造的众多人物中的一个颇有亮色的组成部分,其作品能够征服无数读者的,主要还在于其文本本身表现形式和思想内容的丰富性。仅以该书第四章为例:从进入越南南方的第一个入口写起,先讲到两位外国记者同行进入越南南方的经历,以对比中国记者团的背景敏感;然后介绍越南接待方的阵容,以及施放干扰、小船北去的过程。紧接着,用美国电影《现代启示录》来对比旅途行程中的景观和细节,不经意间,细腰蜂、大蚂蚁、水蛇、蚂蟥……纷纷登场。直到下榻之所房间摆放,由婴儿啼哭引起的战斗人员打仗、生育两不误,年轻母亲们哺育孩子的故事:“东韦科河畔传来的这片婴儿的多声部合唱,不禁令我怦然心动,令我欣喜不尽,令我感慨有加。”在短短不到3000字的篇幅里,包含了多大的信息量啊!

由此可见,作者第一手的观察和彼时彼处的亲身体验还只是作品获胜的先决条件,而作品中所蕴含的现实的和历史的丰富性、深刻性以及文学表现的生动性才是“核心竞争力”之所在,才是有根之木和不竭之源。这里,独特的时代背景,明确的事件依托,鲜明的人物性格,曲折的故事情节,大量的生动细节……融汇成了鲜活的完整的艺术生命。当然,是生命必须有理性和灵魂。对历史的钩沉回顾;对战争的独到认知;对人生哲理的概括总结;对生命的深刻感悟……便是画龙点睛的灵动之魂。看看这些精彩的表述吧:“人类的攻略防御意识是先天设定的。一条界河,隐喻着永久的战争准备。”“每一个星宿出现在历史的夜空,各有自己特定的天体位置。淹没不了,错乱不了,更无可取代。”“中了头彩,那就当真是中了头彩,万事大吉,没有话说。”随时的生死考验却表现得相当轻松,轻松背后,是沉重的深刻和乐观的豁达。让我们体味到一个饱经风霜的哲人用一生的感悟所传达的生活的箴言和生命的启示。我想,这可能正是“徐氏风格”的精义所在吧!

还原历史,欲说还休?

“40多个年头过去了。回眸之下,正可以随手触摸时空的纵深,俯拾流云逝水,物是人非,欲说还休。”

这一段话,是第一章的题记。“欲说还休”的历史沧桑感油然跃于纸上。

对战争历史的深刻反思,一直仿佛是西方和苏联作家的专利:他们留下了《战地春梦》《丧钟为谁而鸣》《太阳照常升起》《生者与死者》《第二十二条军规》《西线无战事》《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一个人的遭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方尖碑》《活着,但要记住》《围困》《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岸》《日瓦戈医生》等大量的战争文学经典。两次世界大战也使海明威、杰克·伦敦、梅诺、托尔斯泰、肖洛霍夫、邦达列夫、瓦西里耶夫、康德拉季耶夫、帕斯捷尔纳克、拉斯普京等一大批战争文学作家脱颖而出。他们无一例外地对大规模战争所造成的人类浩劫、人性戕害进行深刻反思;对战争所展露出的人性的坚韧和正义的力量进行了充分的肯定。

然而,他们没有遇到类似二战结束后“冷战”格局中苏美“大三角”的微妙国际关系,更没有遇上“大三角”里中苏越“小三角”错综复杂的“内部游戏”。令徐怀中纠结的是,“一部战争史表明,往往讲不清楚究竟为什么,两国间或是多国之间,禁不住会妄动干戈。天下兴亡系于一身的最高决策者们,即或是多么伟大英明,也不免在这里留下败笔”。然而,战争生活中出现的栩栩如生的人物和匪夷所思的故事使作家徐怀中看到,“人之常情”有时会超越仇恨,翻越种种有形无形的警戒线,促使敌对军阵中的人特别是年轻人走到一起来,彼此给以同情,给以友善,给以相助。正是基于这个理念,他“给自己定的目标很有限,只是试图将战争中那些平平常常却又颇有意味的逸闻趣事,那些普普通通却又独具个性的男女士兵,作为军事文学创作的又一个采掘面,希望能有一点拓展与探求,取得一个新的掘进纪录”(《后记》)。《西线轶事》《阮氏丁香》乃至《底色》便是这种理念的创作实践成果。恰如专家们的评价:“对那场战争真相的还原记录充满了主体情怀,渗透了深切思考及人生体验,读来发人深省。”(吴义勤)“对于冷战国际史研究来说,富有史料价值,并具有极大的思辨内涵。”(李丹慧、沈志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