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邹韬奋作品集(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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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记袁观澜先生

昔贤尝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我以为“独善”与“兼善”在志趣与能力何如,不尽关“穷”“达”。像我国最近去世的教育家袁观澜先生,他一生穷困,晚年益甚,但他之所以能令人追念者,即不仅在能“独善其身”,而在他能自忘其身而对社会鞠躬尽瘁做他的“兼善”的工夫——尤其是对于他的故乡宝山。我所以有此记之作,第一注意之点在追念袁先生对于社会的服务精神。先生热心公益,指导乡政,对于地方事业,如建筑道路,调查户口,改良农事,推广教育等等,奔走规划经营而不自知其劳苦,宝山人士因信仰先生之深,凡重要乡政,亦无不惟先生之指导是听,今年八月十七日由沪往宝山出席会议,一日间会议三起,回沪后头痛发热,遂由此起病,终至不起,于八月廿九日逝世,享年六十五岁,宝山人士因感念先生为地方事业劳瘁至死,故已决定举行公葬,以报贤哲,我们敬先生服务社会的忠恳诚挚的精神,并敬宝山人士不忘贤哲遗泽之厚道可风。

我作此记第二注意之点在追念袁先生为社会公益尽瘁而律己勤苦的精神。有的人在表面上似乎热心地方事业,而在实际却是在那里争权夺利,剥削搜括以自肥,作自己养尊处优的基金。袁先生的心目中则但有地方上的公益,没有他自己的权利,惟其如此廉俭刻苦,感人最深。亦惟其心胸如此坦白无私,故弥留时他的女儿世庄女士问所苦,他说,“余无所痛苦,余甚愉快。”

一个人死了之后,替他题遗像的人往往总是写几句不切实际的阿谀或歌颂之辞,但是我觉得替袁先生题遗像的人所说的可谓语语真实,我现在撮述尤其切当的几句如下:

吴敬恒题:“四十年笃苦如一日,毁誉难易两相忘。”

张一麡题:“平生风义兼师友,温饱无求独数君,破帽敝裘勤一世,惟知损己利人群。”

叶楚伧题:“不争利,不图名,光明磊落,学界完人,瞻仰遗容频太息,后生应共悼先生。”

袁先生的儿子袁枌君所述先生生平,有几句话也说得很切当:“先父待人厚,自奉薄,俸给所入未尝有余,既恤贷贫交,亦时复捐助公益,晚年处境綦困而心神泰然,一生达观耐劳成习。”袁先生虽勤苦,但却能乐观,也许就是能“达观”的缘故。我们每遇着他的时候,总看见他笑嘻嘻的乐得什么似的,你和他谈话,他并会诙谐杂出,引你发笑,大有幽默的精神。寻常老头儿最令人讨厌的是一副赤板的面孔和几句冰冷的谈话,袁先生在我们看起来虽也是一个老头儿,但却没有这样令人讨厌的地方,只有令人敬爱的地方。

此外关于袁先生的琐屑行为足资谈助的,我觉得他老先生的咳嗽声音最特别,往往人未到而声先到,人未见而声先闻。我的编辑室沿马路,我每在编辑室里伏案执笔急挥的当儿,偶闻马路上有特别咳嗽声传来,必知一定是他老先生走过。他近来有时也会在星期日独自一人跑到影戏院里去看看电影,我不必看见他,只听见他的一声咳嗽,便知道他老先生来了,循声所由来的方向一看,果然是他!

他的体格虽不是胖子,却很魁梧。虽常持杖步行,偶乘车时必寻健强的车夫,到目的地时总比常人要自动的多付几个车钱,因为他自己知道身体重量比众不同些,满心觉得对不住那个车夫。

十九,十一,一,晚十一时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