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邹韬奋作品集(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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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黄白英案旁听志感

关于舞女黄白英被逼服毒几死一事,本刊上期已有一文加以评论。此案已于本月十六日在特区地方法院经第三次(末次)的审问,此文与诸君相见时,宣判当可发表。此文所述,乃记者在旁听末次审问中所得的零星感想。

记者以此案很引起社会的注意,报载十六日审问时间系定早晨八时,免得临时拥挤,故六时四十分即到法院,到时鸦雀无声,阒无一人,自笑自己今天居然做了第一人,正在大门内的空场上走的时候,门房里走出一位大块头,大概是门房老爷,招手大喊,说里面职员都还未来,你老早来跑来跑去干什么,声音态度均甚傲慢,我心里想我既不是瘪三,又不是强盗,有话尽说,何必如此神气活现,但我转念想到他无论如何傲慢,总算是不失他的看门职务,所以一口气也就平了下来,(但是我仍望能尽职的人不要神气活现,因为傲慢似乎总加不进什么“服务道德”里面去!)对他说我是来看审问黄白英一案的,他现出很不高兴的面孔,说要九点钟开审,你九点钟来,说完又钻进门房里去,我不信,到空场上揭示处去看看,见布告上明明说八点钟在第二号法庭审问此案,转瞬近七点钟,男男女女陆续来者已有数十人,乃同入第二法庭就旁听席坐了下来,后来越到越多,八排旁听席原仅可坐八十人,竟满山满谷的挤到近千人,直挤着等到九点二十分,一位推事,一位检察官,一位书记官才姗姗而来,坐庭开审。报上说八点,布告上也说八点,我其初以为新式法庭的时间总不会有多大的差异,竟到九点二十分,那位“门房老爷”虽傲慢得可怕,关于这一点却不能不佩服他确有先见之明!

这天最惹人注目的当然是黄白英,而分析这种注目的心理无非是因为报上大载过她的“丰姿秀丽”,大家都要看看她的“秀丽”到底怎样。所以左右前后都听得见一种轻微的问声:“黄白英在那里?”“你看见了吗!”记者心中所注意的,当然也是她。依我看来,她的面容体态仍是很憔悴,报上说她常往虹口游泳池游泳,我看不出她的体格有何健强的表现,觉得和平常体格不甚健强的女子一样,至于面貌,虽可算得美的里面去。但也不见得怎样美,审到一半的时候,老友陈霆锐律师也来,刚巧跑到我的身边,他引颈一望,就对我说“Not very pretty”(不甚美),我心里暗想我们常说健而美,也许因此时她的健康尚未复元,所以容光不如前的焕发,肌肤不如前的丰润,也许是报上传得太美了,大家心目中所存的标准太高,所以一旦相见,将名求实,易于失望。不过她虽在憔悴之中,一双眼睛莹洁妩媚,流盼动人,一望而知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子。白英粤人,但说国语,说上海话,(有时律师用上海话问她,她就改用上海话回答)都极流利,一点听不出有广东人的口音,这也可见她的聪明处。她回答推事讯问及律师诘问时,从容回答,应对如流,以十九岁的妙龄女子,在万目睽睽之前,法官律师穷诘之际,能有这样的镇定态度,能有这样的流利口才,这也可见她的聪明处。当被告的律师刘世芳问她:“三毛把药片给你吃的时候,他的面孔是很和爱的样子呢?还是很凶狠难看的样子?”她不慌不忙的回答他道:“照你想一个人把毒药给人吃的时候,他的面孔和爱呢还是难看?”刘大律师大“吃瘪”,瞠目结舌,只得封口坐下,听众为之粲然,这种小事处处流露她的聪明。我愈说她的聪明,愈替她可惜,因为照她的聪明,如一向得到良好的指导,良好的进修,一定能成功一个很有贡献于社会的优秀人材,否则越聪明越易趋入歧途,我很希望她以后能不再误用聪明,回头是岸,尚不为晚。

这天白英旁边坐有一位女友,对她维护备至,她的健美的体格,艳丽的容貌,妩媚的秋波,似都较白英为胜,所以大众眼光似乎也很集注于这位女友的身上。当推事审问童三毛及律师辩论时,白英弱体不支,常闭目将头俯倚于这位女友的肩际,这位女友则抚摩维护,屡转眼注视白英面容,一若深忧者然。后来审毕出外,法庭门口数百人拥观白英,也靠她拥护送入汽车。当此患难困顿之际,得此患难交,也算难得。

这一天法庭上的国语以白英为第一,捕房律师厉志山为第二,被告律师刘世芳杂有一二上海话的国语为第三,其余几位律师都是所谓蓝青官话,有一位(似乎是邹玉律)完全是上海话,不过多几个“这个”而已。推事说的似江西官话,但还可以懂,最后检察官立起来说几句似乎全是江西土话,简直一句不懂,大家相觑而笑,莫名其妙,所幸他很“简练”,寥寥几句就坐下去,其实他说了和未说没有什么两样。

童三毛虽穿着烫得很平的一套白哔叽西装,但高颧坎眼,不必在拿毒药时才难看,听他屡次口供,尤可见其智力之幼稚,品性更不必说,白英从前怎么看中了他,真是上海人所谓“天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