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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常得成的葬礼很简单。城里市民对人的生死仪式往往比乡村要简单化。

毕竟一条人命因他而死,肇事者倒不虚言,让常得成葬进了城北近郊的那座墓地里。虽在城市的边缘,毕竟还在城里。陶羊子去送葬时,发现墓地在一条冷僻的小街边,铁栅栏围着一小片墓地,延伸向后,是小山的脚下,有着一湾水和一片竹。

小舅去了。看着一步一步被死神冷漠地拖走的小舅,陶羊子还是第一次真正地接触死人,种种恐惧仿佛丢在了脑后。

逢七,陶羊子就去给小舅烧纸。独自站在墓地,看墓土上已长出青青的草芽。风起了,从一个个坟茔间卷过,如无限的暗黑色弥漫过来。一个活动着的满是生气的人,变成一个固定的坟堆,而坟堆里的躯体,很快会成为一堆白骨。陶羊子喃喃地叫了声:小舅。他在心中与小舅对话,诉着自己的想法。小舅不应是一具躺在墓穴里的躯体,然而,小舅飘浮在天地间那个魂,那个灵,又知在何方?人真的与棋子一样微不足道么?棋子从棋盘上提起,丢回到棋盒里,又留下什么?

离开墓地,陶羊子不由想到了任守一,他很想见到他。他来到任守一住处,门关着,听到里面有声息,他便敲了门。半天门才打开,门里是一个老太太,屋里已经整理成另一番模样,贴着好多张大头娃娃的年画。他退身仔细看一看周围,应该没错,这是他多次出进过的地方。老太太慢条斯理地应答说,这是她的家,原来住的人已经搬走了。城市的房子是金贵的,自然不会空着。

任守一并不想让人知道他搬去了哪里,也许他自己一时也没确定,只是带着他的书与任秋,坐着马车飘荡在行程中。

生离与死别有相通处,人走了,屋子还在;人死了,躯体还在。

“我”是什么?也就是寄居在一间肉体屋子里的灵魂?五行之驿,那是任守一说的东西。陶羊子因小舅的死探到了一点深浅,但许多还是浑浑沌沌的。

任守一说了那么多,对陶羊子眼下也许只有一句话是实用的:就是一切还须自己理解。就像棋一样,棋谱再多也要自己能理解。能理解到什么程度呢?任守一这样明慧的人,心里已读解过许多棋谱,他的棋还是不一定能胜过别人。

常得保在常得成下葬后的第二天就回小镇去了。陶羊子对大舅说他不想回去,他要在城里呆下去。大舅也就没多说什么,带着小舅的一些遗物走了。陶羊子在略显空荡的房间里住下来。他觉得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必须要靠自己的能力去生活。他每天去卖报,也给书刊社送订购的书刊,几乎跑遍苏城的所有的街。

一条街又一条街,一天又一天。他的身子长高了,他的体力健壮了,他一天的奔波能维持他的生计了,到晚也有剩余的精力了。

这一天,他看到摆在屋角的那副棋,棋盒并排压在折叠的棋盘上,半掩在小舅用过的一只篮球后面,蒙了一层浅浅的灰尘。陶羊子像遇着了久别的亲人。于是他点起灯来,拿出了任守一留给他的棋谱,摊开了棋盘,照着棋谱一步步打谱。开始他还不懂棋谱的符号,很快他就看明白了。他摆一步看一步,他能感受到古代棋贤思考的深度和进攻的机巧,在十九道经纬点上所展示着的妙算,伏着,劫争。慢慢地他感觉到从黑白子的试探与碰撞中,仿佛看着两个对弈者的神态与呼吸。有大刀阔斧,大砍大杀的;有以静制动,以柔克刚的;有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有奇妙高远,出神入化的。有时他会看到对弈者在棋盘上交谈。在黑白子落子的一瞬间所表达的意味中,他明白了为什么下棋叫做手谈。有款款而谈,互敬互重;有淡然相处,默不与答;有相拥相抱,亲密接触;有东行西效,各不相让;有你进我退,回旋而应;有你攻我击,针尖麦芒。

古谱中一步步棋的争夺,正呼应着他内心渴望的搏杀。

以后卖报的时候,他把棋包带上了,正午街上人少的时候,他找一个街旯旮,拿出棋谱与棋来,席地打上一盘谱。

这一年七月,江南多雨发水。陶羊子裹着雨衣把一摞书送到了学校,这正是他读过一年书的苏城中学。学校放学了,许多学生蜂涌而出。那些学生的面容,陶羊子都不认识了,但他们的神气还如以前的同学一般,明快开朗却带着一点稚气。也就两、三年功夫,陶羊子觉得与他们已隔得很远了。

陶羊子送完书回到住地,一边走上楼梯一边脱着雨衣。阴雨天,楼道里暗蒙蒙的,走近房门,才发现门口蹲着两个人,他们的身边还放着两个包裹。

两个人站起身来,陶羊子认出来,那是他的表兄常木兴与常木根。

似乎城里人相对乡里人个头要高一点,原来小小个子的陶羊子,现在感觉自己高过了两个表兄。

蓦然看到两位表兄,陶羊子很高兴,先问他们吃过没有,常木兴与常木根都摇头说没有。刚进城,他们还有点拘谨,见到陶羊子热情的模样,也就咧着嘴笑起来,话也就多了,抢着说着。

本来陶羊子的晚饭是想在房间里的煤油炉上,下一碗面条的。既然表兄来了,他就带他们去了街口的小吃店,要了三碗馄饨与三块酥饼。

两位表兄一面吃着一面说着镇上的事。原来小镇周围四乡遇上了洪涝之灾,秧田毁了,棉田毁了,菜田毁了,桑田毁了,麦子和油菜籽都霉烂了,山洪冲下来时人逃得快,但家畜淹死许多。奇怪的是,大水来时,机敏的鸡咯咯咭咭地扇翅往屋上飞,而愚蠢的猪却咕噜咕噜地不是朝岸上游,而是往水中间游,游着游着,沉了下去。现在田里还大片地积着水。乡里的人都没吃的了,镇上店铺的生意自然也不好。他们只有到城里来讨生活了。

常木兴吃完了馄饨,用筷敲着空碗说:“城里的馄饨肉多油多,太好吃了。”陶羊子给他们每人再添了一碗。

常木根很快吃完了第二碗,说:“中饭还没吃呢,都饿死了。”陶羊子便又给他们添了一碗。

常木根打着饱嗝起身来,常木兴还朝空碗看着。他们回到楼上,陶羊子开了房门。常木兴打量了一下房间,说:“就这么一间啊,城里房间就是小,还不及镇上房子的一个角。”

常木根就在床上躺下来。陶羊子想两表兄赶路,肯定累了,就把床铺了,又去打开小帆布床。

房间原是常得成一人住的,那张床比单人床宽一些,两个人能睡,只是挤了一些。常木兴与常木根一见铺开的小床,抢着挪屁股坐到帆布床上去,这个说是我先坐上的,那个也说我先坐上的。

常木兴说:“我是哥,个子大,应该我睡。”

常木根说:“我小,你应该让我。”

最后他们就用划拳来作决断,两人挥肘叫着:“剪刀、石头、布。”

常木兴出“布”包了常木根的“石头”,他很高兴地躺在了帆布床上。常木根看着他说:“明天我们换。”

常木兴说:“明天我们还是比,谁胜谁睡这张床。”

陶羊子是真累了,并不管谁与他睡一张床,把枕头丢给他们,自己捧了几本旧书放在床单下当枕头,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陶羊子送完书刊,买了一点菜带回来,看到两个表兄一人歪坐在一张床上,手上还比划着“剪刀、石头、布。”中午吃面条的碗里还留着残汁。

常木根解释说,他们不知道水塘在哪里,房间里也没有水。

陶羊子问:“你们没出去走走吗?”

常木根应说:“往哪里去呢?都是不认识的路。”

常木兴朝陶羊子招招手,待陶羊子走近了,他便摊开了手,说:“你给些零用钱吧,出门找不到路,还好找个车坐。”

陶羊子取出一天挣的钱,留了一点作第二天的伙食钱,剩下的都分给了两个表兄。

第三天,陶羊子回来的时候,看到两个表兄还是歪坐在床上,床边丢了几张蛋糕包装纸,想他们去过街上,问起来,他们只在楼边的街上转了一转。

常木根说:“一条条街,都一样,就怕转出去认不得回头了。”

常木兴说:“蛋糕好吃倒好吃,贵得很,一块蛋糕的钱在小镇可以买三块烧饼了。城里的东西都贵。”

陶羊子想,两个表兄没吃过城里的东西,让他们吃一点也是应该的,又给了他们零用钱。

这样,他们来苏城的生活也成了习惯。陶羊子每天去卖报送书刊,多下来的钱就给两个表兄零用。

两个人的时候,常木兴对常木根说,这也应该,当时陶羊子在小镇常家的时候,陶羊子也有零用钱的。只不过他不买东西吃,而用来赌棋输给人家。

常木根说,是啊,阿爹就说,赌是最坏的。

陶羊子扩大了一点送书的范围,他想多挣一点钱,一天天过去,眼看着冬天到了,还差一床棉被呢。

陶羊子每天卖报,从报上看到江南发水的地方水都已退了,但两位表兄似乎没有回镇的想法。陶羊子能理解,小舅和自己到了城市,也都不想回小镇去。只是自己有二十岁,两位表兄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要想在城市生活下去,总得找个工作做。

陶羊子把这想法与两位表兄谈了。常木兴说:“有工作做当然好啊,这样我们就不用向你要零用钱花了,自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只是我们家是做生意的,我们也就会做生意,在城里做生意,哪来的本钱?”

常木根说:“像表弟你整天跑腿送书报,我可做不来。我的脚天生外八字,走多路脚就会疼。”

陶羊子就拜托住同楼里小舅的同事给两表兄找工作。陶羊子当时没工作做都没好意思向他们开口。

听说是常得成的侄子,铁路上很快就让他们去上班了。

待陶羊子晚上回家,见两表兄依然歪倒在床上。

陶羊子正要问他们工作得怎么样,常木兴朝他招招手,等他走到面前时,常木兴说:“你给找的什么工作?卸货扛包!在镇上我家店里的货也不用我们搬的,到这里来扛那么大的包!”

常木根说:“扛一天腰都会断的。还不如你跑腿呢,起码腿不会断。”

陶羊子心想,两个表兄从来没干过粗活,记账这类事他们能做,可哪有现成的差事空着呢。

陶羊子把带回的菜放在盆里,端到楼下去洗。出了房门,隐隐听到常木兴在里面的议论声:“……他在我们常家十来年,吃和我们一样,住是单间,有书读,还有零用钱花。我们来城里还不到半年,就嫌我们了。”

陶羊子回转身进了房间,看着两表兄。他们看到陶羊子突然回头,不由地坐起身来,也看着他。陶羊子发现两位都已长大的表兄,还是很可怜的。在小镇十年多,他一直没与他们生过口角,现在他们寄宿在这里,心里不会好过,再说他们什么呢?

陶羊子放下盆来,说:“我们出去吃吧。吃馄饨吃包子。”

常木根高兴地一跳起来,口中说:“你有钱了?今天赚多了?”

陶羊子实实在在地说:“我本来想留一点过年用的,现在不管它了,有就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