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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这天晚上,开戏是小香云,唱《敫桂英》。陶羊子打扫了包厢下来,观众正陆续进场。眼见就要开场,前面有几席却还是空着。听卖票的说,是芮总府定的。

陶羊子转身的时候,就见面前钻出一个人,定眼看,原来是袁青。袁青见了陶羊子,拉着他说:“你果然在这里。”

陶羊子问:“是你来了?你怎么来了?”

袁青说:“芮总府定了这班戏,请棋士聚一次……”

袁青告诉陶羊子,前些日子,芮总兴致上来,去视察研究会,问棋士们有什么要求。棋士已经有了一份酬金,不好再要什么,但也不能阻了芮总的好意,便有人提出来看一场戏,听说梅派的戏,青衣唱得好。于是,便以芮总府的名头给棋士订了席。袁青说他本不想来,只想找人杀一盘的。找不到人下棋,复一盘陶羊子与西南王的棋也好。只是他听人说陶羊子就在戏院里打杂,便来看一看。

袁青说了个大概,又说:“你与西南王的一局棋,整盘他就没有胜机。这种棋他还不趁早认输算了。”

陶羊子说:“他是二等吗?”

话说出口,陶羊子觉得自己有点奇怪,怎么老想着二等三等的,芮总府棋士的二等三等,对他来说有什么关系?只是他认为二等应该比三等要强,可是,在感觉上袁青的棋一点不比西南王差。细想一想,听说棋士的等级是由芮总下棋后定的,也许并不完全按棋力吧。

陶羊子问袁青:“芮总的棋是不是很厉害?”

袁青眨眨眼,说:“以后芮总与你下了,你就知道了。”

陶羊子心想,棋力这东西是说不清的,就是胜负也不一定能说明什么。不过袁青像个小精怪,他眨眼的神情实在有点怪。

陶羊子不明白也不习惯芮总府里人情世故。

听到后面有声音。袁青说:“他们都来了。”说完转身要走。

陶羊子跟着问:“所有的棋士吗?”

袁青说:“当然,芮总请看戏,总得要来一下吧,再说还是名角演的。可我就是看不懂戏啊,只是来看看你,对你说说那盘棋的观感。什么时候有空,你教教我,怎么把棋走在外面,棋型走得那么漂亮。”

说着他往人流中一钻,就不见人影了。陶羊子避不了,在一边站着,就见芮总府里的棋士都进来了,年长一点的还带着家眷。毕竟挂着芮总府的名头,颇有脸面,与不少上层文士都相识,拱手的作揖的寒喧的。

有棋士见了穿着戏院打杂服装的陶羊子。他们看过他的棋,心想他也许会列入芮总府棋士的,不免点头示意一下,也不多话,各自坐到座上去。也有一、两位面生,想是白天有事没旁观棋,听说这个打杂的就是把西南王下得逃棋的陶羊子,停下仔细看他一眼。

陶羊子只是默默地垂手站着,待他们坐下,便去端茶。

正端茶出来,迎面见到任秋。她好像化过淡妆,脸色鲜亮,穿着一件绿色夹花的棉旗袍,行步袅袅。陶羊子从没有见过妆扮如此漂亮的任秋,不由怔了眼。任秋早就看到他了,只朝他笑了一笑,算是招呼了,便用眼去看身边走着的人。

陶羊子不由也移过眼光,突然发现那人十分熟悉,一时又发愣。

此人是方天勤。

方天勤穿一身光鲜的锦缎长衫,脸上带着旁若无人的微讽笑意,迎面走来。这时,有一位棋士在里面一个座位上站起,与他寒喧招呼,方天勤朝他拱手,大声地说:“老兄的棋下得好啊。”

接着,方天勤朝那些棋士一一拱手,说告假告假,上午有事。有棋士笑说,是不是陪身边的佳人了?方天勤哈哈一笑,只管拱手。他完全不像过去在乡村做佣工的方天勤了,像和陶羊子换了一个位。现在的方天勤已是上层人物模样,有了一种气势,这气势由身旁任秋的烘托,在陶羊子心中膨胀得很大很大。

方天勤从陶羊子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这才朝陶羊子说了一声:“你也来南城了?”也没等着听回答,就走到那边空座上去了。任秋跟着,在他身边坐下。方天勤伸一下手,让陶羊子端两杯茶过去。

任秋说了一声:“你给他们去忙吧。”

方天勤大气不动地坐着,看着陶羊子,那意思是,既然当杂就该端茶的。

正这时,包厢那边传话端茶。陶羊子应着,端了茶,一一送了。

送完茶,戏开场了,陶羊子退到包厢边上,在暗影中站着,他突然很想赢一盘棋。陶羊子还是第一次预先想着要赢准备下的棋。

棋局摆下来。这一天看棋的人比昨天要多,在棋桌边围着一个圈。袁青的身子埋在桌前,双手扒着桌沿。俞参谋坐在上首桌角,他的身边一张太师椅空着。陶羊子看了一眼,发现方天勤没有来。他想到他大概和任秋在一起。昨天方天勤与任秋一起说话的亲热情景,一点没避他。陶羊子一时觉得心思有点乱,袁青与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简单应了一声。

陶羊子刚坐下来,西南王就说,昨天的那盘棋他是输了,他离开棋局就是认输,只是忘了留一句话下来,原以为这里的高手,一眼就看清他是输了。今天再下一盘,按说,应该是他下白棋了。

西南王说完,不由分说地拿过了白棋的棋盒。

陶羊子突然又想着了方天勤,想到他脸上微讽的笑意。

陶羊子一声不响地拿过黑棋盒。他一改昨天的谦恭,肩膀微微地耸起,像是抗着周围的冷冷之气,随手就下了一步小目。那是日本棋手松三走的第一步。

西南王多少有点怵意,想了一想,依然下在了星位上。陶羊子没有再去占角,下一手立刻就挂在了白角上,看来立刻想挑起战斗。昨天是绕着走,今天早早就贴上身来。

西南王当然喜欢他这样行棋,于是,两个人都没去另外的两个角上投子,就在黑棋挂角之处进行缠斗起来。

西南王昨晚没有看戏,他自然是没有心情去看戏。从西南棋坛称王,到芮总府成棋士,他的人生许多时间都在棋盘上度过。这一路杀出来,需要的就是胜绩。他的人生与棋连着,与输赢连着。昨天的一盘棋让他难以厮杀,又无可躲避,只觉得陶羊子天生就是他的克星,虽然他躲开了去,其实他是认输了。整个晚上,他都在复盘,复了几次盘,觉得自己要是重下,也还是没有其它的新招应对,还会按原来的思路行棋,得到的当然还是这种结果。前些日子,那个日本商人松三来下棋,芮总指定的两个棋手上去都输了。他看过那两盘棋,输得应该心服。眼下日本棋确实比中国强,所以输给这个日本人并不足奇。但西南王接触到这个戏院年轻杂工的棋路,与松三相近,似乎比松三还要有日本棋的味道。所有搏杀的招数他都能化解,而形成大势。

多少年中,西南王一直在棋盘上搏杀,他下棋的启蒙老师指出过,他的棋有着一种腾腾杀气的黑暗力量。他幼时生活在云南的一座小城里,那座安静的小城有一日被大山里来的土匪洗劫了,幼小的他看到了地狱一般的情景,几个亲人的血把地狱涂画得那么真实。地狱是心灵里的黑暗。他摆脱不了这种黑暗。

现在他走的是白棋。对方却用了与他一样的手法。就好像亮白的光投射在不同物体之上形成各种色彩,而只有黑暗是同一的。

昨天他不止一次听到近乎于暗示的话,说他只要走白棋就会胜。一是俞参谋,西南王认为那是按芮总指示,促他再下一盘。另一是方棋士,他和那个戏院杂工从一个小镇出来,是不是清楚戏院杂工的软肋?他弄不明白,一个人拿黑白棋会有什么变化。但今天,见这个戏院杂工一拿黑棋似乎变了一个人,下着了另一种棋路,下到他的招数上来了。西南王一下子来劲了。

本来,芮总并不太在意这盘棋。他想也许这个叫陶羊子的年轻人又会像上次在苏城余园一样,一旦执黑就变得很软弱。他在隔壁房间看摆盘,看了几着,发现陶羊子执黑确实变了招:那几着,黑棋毫不示弱,步步进逼,黑白棋就有了好看的碰撞,棋力在这里坚实地呈现着。西南王素以搏杀见胜,陶羊子也一着不让,棋一旦搏杀起来,便十分吸引人,一招下去,便等着看下一手应招。芮总忍不住从房间出来,走进厅里。见到他的人都向两边让着。他摆摆手,示意不要影响下棋的两位。他在上首的那把空椅上坐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对局的两个人。而这两个棋手竟然都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一门心思沉在算计里。开局的局部搏杀变化,西南王一般都研究过,特别的也见过。陶羊子看来一时还不熟,要细想一想,但他步步下得凶狠,开出了西南王也不熟悉的新路子。

这一盘棋,下得特别慢,下了很长时间,还只在一个角上缠斗。虽也有跳飞,仍然在这一块战区内。

这一天的芮总府特别忙。就见卫兵常进常出,都给俞参谋挡住了。中间来了一道电文,一般电文都是重要的。俞参谋还是拦下了,说:“你们没见芮总对这盘棋特别着迷,这个时候去打扰,能有好果子吃吗?”

一位副官在厅里站了好一会,不顾俞参谋阻拦,走到芮总耳边嘀咕了一句,说是滇军一位军长在大厅等着一见。芮总朝他看一眼,“唔”了一声,又自去看棋。副官不敢再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去大厅回复。那位军长等得不耐烦,往后面来,在门口候着,俞参谋赶忙过去解释,那军长一言不发,回头去了。俞参谋只有叹一口气。

每一步都在紧要处。两块棋互相包围住,气长为胜,简单算气,那只是算术方式。可是棋是活的,它能变化,一拐一长一跳一飞一粘一尖,每一变化之后又会衍生出新的变化,这种计算便形成几何级数。有时候蓦一看,互相紧着气,一方明显少一气,偏偏一打一扑,对方的气竟会少了两口。有时候明明一方已经提了对方的几个子,对方又在被吃的空中投进一个子,于是发现气的算法重新来过,棋中有棋,气中有气。

于是纷纭复杂的棋局就此产生,盘面上黑棋白棋纠缠在一起,断中起断,围中有围。似乎落下的每颗子都带着呼啸声,喊着战斗拼着生存。下棋纯粹是斗智斗力,智是谋略,这是阳谋,一步棋摆下去,摆得明明白白,占的、争的、求的、伏的,都在那儿摆着,考验的就是人的棋力。

两人只是埋头对着棋局,就是抬头互看一眼,也都带着揣摩与猜测,心中是另一种盘算。旁观的棋士,也被这种杀气感染,只顾盯着棋盘看。

芮总也从来没见过杀成这样的棋局,根本顾不及任何的事。喜欢棋的人,都会迷在这种谁也说不清的棋局里,几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双方还在不到三分之一的盘面上搏杀着。

其他的棋士起初在隔壁房间摆了一个盘,想研究棋的下一步可能和变化,后来发现黑白双方往往走在了不可思议之处,细想过来,偏偏那下法是奔着复杂而去,含着种种手段。有时白棋看来下松了,有意让黑棋解脱出去,其实却设着十几步以后的陷阱,依旧瞄着这一块黑棋。而黑棋似乎根本不在意地依计而行,眼看就到陷阱口,却一个手筋套着了另一个手筋,陷阱反过来套向白棋。隔壁的房间人已空了,谁都算不清棋局到底会往哪儿变化,所有看棋的人都不愿意离开棋桌,都想尽快看到下一手落子。看到盘面上招式层出不穷,这些棋士本来以为陶羊子只是棋路不同,看着都不由心里暗暗地称赞着他棋上发挥出来的力量。

整个棋局就像两个大力士在斗力。比古谱上记载的搏杀还要厉害。

俗称:金角银边草肚皮,意思是说假如用一成的棋可以占住角空,那么需要用两成的棋占住边空,而占住同样大的中空则需用四成的棋。所以下棋一开始总是占角。可现在谁都没有心思腾出手来占两个空着的角。

芮总正看得着迷。突然一位副官来到门口,他不敢进门,在门口一个劲地朝俞参谋招手。俞参谋过去说,你怎么没眼力见识,没见滇军军长都没好搅扰芮总?

副官说,我也实在担待不了,一定要报一下的。便把手中拿的电报条子递给俞参谋。俞参谋看一看,脸也白了,想了一想,还是走到芮总身边。见芮总手里抓了几个吃下来搁在一边的棋子,拳头十分紧张地握着。俞参谋犹豫一下,还是俯到芮总耳边说了一句。芮总猛地扭过头来,满面怒气地看着俞参谋,俞参谋把那张电报条子伸到他面前。

芮总只看了一眼,便突然站起身来,他肥胖的身躯,一下把桌子都掀动了,整个棋盘往上蹦着,棋子蹦到两边去了。

“这个该死的小日本,我操他小日本的娘!连一盘棋都不让我看完!”

棋士们从没见过芮总这副模样。芮总平时虽然说话粗俗,但对棋士都是和颜悦色的。此刻的芮总脸颤动着,眼中闪光。

芮总走出去了。俞参谋对棋士宣布了中日淞沪战争的消息。接下去,俞参谋说:“你们这盘棋只能以后再下了,必须等芮总有空了复盘继续下,不过这也就等于日本人帮了你了。”说到后来,俞参谋眼光朝向西南王。大家有点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陶羊子依然在戏院里打杂。那盘棋一直没有继续下,芮总在忙着战事,根本没有心思想到棋。本来芮总府的人私下议论芮总过于迷棋,把一个闲人的闲事情,当作正事来对待。然而高层人士再喜欢棋,棋也只是一种爱好,一种兴趣,一种雅事,一旦社会的大事一来,便显得无足轻重了。

这些天,戏院里也比较清闲。与下棋一样,毕竟看戏也是一种富贵人的闲事情。

战事吃紧,一曾迁都洛阳。后来听说已在议和,局势一时还没有缓下来。街上闹学潮,冲击日货商店,学生游行的队伍一批又一批。有三五个学生进巷子来,举着旗喊着打倒日本的口号,宣传抵制日货。陶羊子把房间里唯一一只日本产的玻璃花瓶交学生砸了。

陶羊子走上了街,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在苏城卖报形成了穿街走巷的习惯,每天都要在街上走一会。这么随意走来,遇上几批高呼抗日口号的学生游行队伍,大街上挤满了人。他插进小街,穿过几条巷,发现自己走到了古城墙下,他也弄不清自己怎么就到了这里,就信步往城堡上走。

相对街道,宽宽的城墙十分冷清,踩着砖铺的一级级城墙台阶,登上城楼,眼前一片苍茫之色,正合着心境。南城这座古老都城在一次次历史的争斗中,建城、毁城、重建、再毁,正可谓古来多少兴亡事,都融于这城墙之中。

远远就见一个姑娘的背影。空宽的城楼上,就她一个身影,伫立在城墙边,一手扶着城垛,像是在眺望着旷野山色。

是梅若云。陶羊子没想到会在这里见着她,又觉得在这里见到她并不意外,他恍惚是与她约好了在这里会面的。

陶羊子走到她身边。梅若云看到陶羊子,也一点没有惊奇神情,只点了点头,意思是:你来了。他们就并肩向外眺望着。

正是盛春季节。城南多坟岗,又有行刑地,所以很少房舍。一眼望去,尽见天地苍茫之色,唯南君山上一片一片青绿夹着红黄之色。

一段时间没见她,她显得清瘦了,个子又高了一点,卓然而立,飘飘如仙。

“我在下棋呢。”

“盲棋?”

“其实人下得最多的是盲棋,落子之前,便盘算了多少次,已在心里下过了,摆到棋盘上,不过是让对手来印证。”

陶羊子与梅若云相对看着,一时无话,只是眼光静静地交融着。与梅若云在一起,陶羊子便有一种脱俗的感觉,像随着她在向上飘升着。陶羊子只觉得自己有点笨拙,往往不知说什么。而对着任秋,他就有话说了。

也似乎不用说什么,他的简单一句话,梅若云都明白,他们的心是相通的。

大学停了课。梅若云说她怕游行,怕走在很多很多的人中间。再说,她上街喊什么,喊打倒日货?她家做的就是日货生意。

梅若云的父亲向日本公司经销苏绸,又转进日本商品在国内销售。眼下铺面关了门,仓库里堆积了货,父亲有点焦头烂额的,正在犯愁。梅若云也觉得卖这种货不行,可她又能帮父亲做什么呢?

“我们继续下棋吧。”梅若云提议。

陶羊子想回去拿棋。梅若云说:“我们就下盲棋。”

陶羊子没下过盲棋,不知道能不能下。他尽量地理着思路,让自己的头脑中的棋盘清晰起来,让那一个个黑白子像标记一样更加明显。

互轮互换已成习惯,这次陶羊子下的是黑棋。他们还像拈棋落子似的,一步步用棋谱上的走法把棋走到上次封盘的地方。该到陶羊子走,他细细地思考了一下,与西南王对局的棋势仿佛还在心里,他思索的棋跳了一步,带着攻击意味的一步。

梅若云应了一手飞,待陶羊子再逼近时,梅若云的下一手跳到盘面的另一边去了。梅若云的这一步仿佛根本不顾及陶羊子的攻击,一下子占了新空。在迫近来的棋势中跳出来,这样能行吗?这是不是盲棋特有的棋路呢?倘若真的是在棋盘上下,会不会就受着棋势的影响呢?

梅若云看来完全跳开的一着,像是把陶羊子习惯的思路拉到另一方去。陶羊子想到自己下白棋的话,往往会有跳开来的思路。但是被攻击处,还是需要小心的,棋语说:急所为大。从攻击中完全跳开来,需要有更大的计算力,清楚着交换得失。

但细想想,梅若云的这步棋虽然隔得远,但一旦陶羊子要攻白中间的棋,那一步远远的白棋却有所照应。于是,陶羊子也跟着那一步棋落子,从上压迫着这一步白棋,同时也割断了它与被攻击的中间白棋的联系,让它无所依托。

梅若云说出了下一步。又飞在了黑棋之上,依然是不争斗却又有照应的棋。梅若云的棋是完全舒展的,只有对着她,陶羊子才感觉自己的棋还是有所拘谨。他细细地领悟着,通过盲棋一步步摆出来,比在盘面上更能体会到梅若云棋势的意味。

“你常和别人下棋吗?”

“下得不多,总在心里与自己下。在心里下,我熟。”梅若云不知道自己下得怎么样,她也并不在意。和陶羊子一样,她喜欢棋,喜欢棋的灵动,喜欢棋的丰富,喜欢棋的跳跃,也喜欢棋的严谨,可以让思维无限地拓展。棋有对手,可以是两个人捉对搏杀;也可以自弈,一人分化为两人。既是对敌,又能相融。是紧张的,又是舒展的。是现实的,又带着梦幻。

特别是他们的棋局,如同他俩的关系,似乎没有什么牵连,却又有一点灵犀相通的心意。自小到大,她没有一个可以与她相互倾诉的人,只有他,只有通过棋局,她能了解到他的心绪,也能表现着自己的心情。

风起了,绿柳拂拂,白絮飘飘。

从古城堡回来,陶羊子看到一个人背着身坐在房前的一张小凳上。

在门口晒衣服的女老板,压低声音说:“有人找你。那个人是不是有病?不相信你不在,也不相信你出去了,就在这里傻等着。”

陶羊子走过去一看,原来是西南王。

西南王见面就说:“我们的一盘棋还没下完呢。”

陶羊子心情很好,说:“俞参谋说了,会给我们找时间下的。”

西南王说:“我可等不及了。你必须和我下完,棋就像饭菜,时间一长就冷,再下就不是那一盘棋了。真要过半年再下,棋感和现在根本不一样。”

陶羊子还是很少见胜负心这么强的人,便问:“那么去哪儿下?”

西南王说:“不用去哪里,就在你这里下。”

陶羊子把西南王带到后楼上,两个人盘腿坐下来,就在地板上把棋盘铺开。西南王完全不在意陶羊子的房间小,对棋盘棋子他也没有注意。他认为棋就是用来下的,坐在棋盘前两个人斗智,这就够了,棋子好坏与下棋的地方大小没有什么意义。陶羊子觉得这个人合着自己的心,与许多在棋上讨生活的人不同,是个真正想下棋的人。

对他们这样下棋水平的人来说,复盘是简单的。特别是搏杀型的棋,每一步都凝着很深的思考,是不会遗忘的。虽然隔了这么几天,但一步步复过来,清清楚楚。摆到上次棋局中断的地方,西南王也没说一声,“啪”的一子,把手中的白棋下到了棋盘上。想来他复盘后深思熟虑过,认为绝对有利的。

这盘未下完的棋,陶羊子也复盘过好多次,西南王这一步也在他的想像中,是最强的一步。他想到他会这么下,这一步后面还伏着了很多的变化,每一变化又都伏着更多的变化。不能说他无法应付,他也有强手可以对付他,他也摆过好多的变化,他也想着西南王可能有的回应,但在搏杀混乱的局面中,许多的变化很难看得清。棋语说,棋高一着,缚手缚脚。那正因为棋高一着者将对手的所有变化都了如指掌,自然便有了束缚对手的办法。然而对搏杀力很强的西南王,陶羊子在这搏杀的局面中,实在无法算清变化。

刚才与梅若云的一局棋,却来到他的心中。于是他在上面的角上下了一手。这一手还原到了开初布局,突然从紧张的对垒中跳开来,但依然远远地呼应着搏杀中的棋。

这一下轮到西南王深思了。他看了陶羊子一眼,以为陶羊子在复盘中,预先想好了这一着。本来,西南王在复盘中,算来算去,虽然吃陶羊子的棋他没有把握,但他有信心可以占着陶羊子的先手,以包围陶羊子被断的几子,来占些便宜的。然而,陶羊子这么一跳开,他完全有可能吃掉几颗黑子了,但吃这几子的时候,便失去了可能得到的先手。然而不吃这几子吧,黑棋角上一子就起了远远瞄着的效果,以后大概没有再吃这几子的机会了。

西南王只有动手吃子了。然而,陶羊子只是依托角上一子大飞了一手,似乎在接应着搏杀中的棋,其实明显是把这几子弃掉了,又逼得西南王再下一手把几个黑子封在势力范围内。这样西南王花了三手吃了几子,而陶羊子又在外空中下了一手,等于围了三手,形成出一片虚空。

西南王回过头来,再去冲击陶羊子的虚空。这样一来,陶羊子以先布置三子的棋来对付西南王闯进来的一个棋,力量足足有余,只是陶羊子还是不想再纠缠,他又占了另一角的空。如此行来,陶羊子走的是黑棋,却比他第一盘与西南王下白棋时还要超脱。中间封盘而断的棋,使陶羊子再无掌握黑白棋的区别,他把黑白的下法融在了一起,西南王感觉到比第一盘自己执黑棋还要难下。陶羊子很自然地形成了空,那空慢慢就做大了。

“你怎么这样下。”西南王看看不行了,嘀咕了一声。

“师父告诉我,下不好的地方,就不下。”

西南王重复了一句,然后把子丢下,表示认输了。这一次他没有离开,只是说:“你要和我像在芮总府那么斗下去,你不会胜。”

陶羊子说:“是啊。我回来看过,虽然我那几子死不了,但我坚持不弃子,会下得很吃力的。先手便会转到你的手里,棋应该是我走在下风。这盘棋中间断了,是帮了我。但我不知道俞参谋为什么说是帮了你。”

西南王没有应声,只是看着棋盘,说:“我很想再与你下一盘,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应付你飘来飘去的棋路,也不喜欢你的棋路,我没法赢你。”

陶羊子觉得他说得实在,这也是个喜欢顺意下棋的人。

陶羊子去戏院上班,在戏院门口遇上了袁青。袁青拉着陶羊子说:“我到处找你,就是找不着你。都说你住在贫民窟里,我去那里找了几天,还是见不着你的影子。”

“找我有什么事吗?”

“当然是棋。不为棋还为什么。你说人不下棋,活着做什么?还有什么意思?走走走,我们还是坐一个地方下棋去。”

陶羊子有点哭笑不得:“我还要到戏院上班呢。”

袁青说:“又是为了赚钱?赚钱有什么意思?几个铜钱上面,你抓来他抓去的,还不是那个样子?你抓在手上和他抓在手上都是一个样子。”

陶羊子想了一想,觉得也是。他对钱一直有着需要,但细想钱这个东西很怪的,也就那么个东西,无数的人费很大神、出很大力来获得它。他有时也会想不明白。

“没有钱,在城里就没饭吃。”

“没饭吃,没什么问题。没棋下,就倒霉了。”

“你是没有饿过。饱汉不知饿汉饥。古贤都为五斗米折腰呢。”

袁青是个孤僻的孩子,也只有和陶羊子他才有这么多的话,也只有陶羊子会与他说这么多的话。虽然他觉得许多是废话。除了棋之外,在袁青眼里很多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他还是个孩子,他出生在一个还算有钱的家庭里,成了芮总府棋士后他的钱更多。他从来没有缺钱的时候。

“都是废话都是废话。到处听人说钱,你也一样,可听说你在戏院打杂又赚不到什么钱。你还是到芮总府来当棋士,你的棋比他们都好。那个西南王,我找过他下棋,他就是不与我下。别人也不与我下。棋摊上都是臭棋,我还没有遇到过下得好的。只有一个人还可以下,很有妙手,可是又捞不着常下,那个人家里不许。除了那个人,就数你了。当然你比那个人要强。我还没有遇上像你这么强的。看你和西南王的搏杀,够劲。你走黑棋搏杀的本事,比你走白棋走在外面的棋路要弱。我想你是不服气西南王的搏杀,非要给他斗个强弱,其实啊,下棋是想法子比本事,胜者为尊。你啊,根本用不着与他缠绕搏杀,还是用你自己的一套,你高他不少呢。”

袁青虽是孩子,说起棋来,却有着一套一套。单从棋的角度来看,他说得确实有理。可陶羊子又觉得没办法与他说什么。

戏院的灯亮了,陶羊子知道戏院前场与后台都开始准备了,他急着要去。可是袁青却缠着他。

“你看,戏院里有敲鼓声,戏班子都在动了,我已经迟到了。”

袁青还是缠着陶羊子:“戏院里能赚几个钱?不会太多吧。这点钱我给你……”袁青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塞给陶羊子,弄得陶羊子有点哭笑不得。

“我怎么能拿你的钱呢?干活挣钱,养活自己,这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我怎么能靠你的钱……”

袁青说:“没事没事,你大概又要说此事关系到尊严。其实尊严只在棋上面,赢棋就有尊严!你还是到芮总府来。要不我与他们说,我的一半钱给你。我也用不了那么多钱。钱多了又没用。我拜你为师,你是我师父,你就教我围在外面的棋路。这不是彩棋,我不喜欢彩棋,彩棋是为了钱。我讨厌钱这个东西。有时我讨厌它太实在。下棋变成了赚钱的手段。你教我棋,你是我师父,我给你这个钱是应该的。”

袁青还在唠唠叨叨地说着孩子式的话。

陶羊子却对这孩子有着不同的感觉,他就像他的一个小弟弟。他拉着袁青的手说:“我一定和你下棋。你的棋其实下得很好,我也想与你下。不过,我这个时间必须到戏院去做事,不光是钱,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信用,君子重信用嘛……”陶羊子尽量说着道理,可他又不是个会把道理说清楚的人。他注意到袁青不以为然的神情,知道袁青还是认为戏院的事没有什么意思。而信用这个词,也许根本不在他心里。

“我每天得去戏院做事,这是说定了的,就比如下棋,总不能悔棋拔葱。对不对?要是悔棋的话,那还有谁再与你下棋?”

袁青这才听懂,怏怏地走了。陶羊子赶紧往戏院里跑,还是迟了一点,戏院的李管事,狠狠地训了他一通。前几日,管事见过上层人物与陶羊子打招呼,此时便说陶羊子认识了几个有钱人就把尾巴翘起来了。

陶羊子一边听着训话,一边打扫着。

这一天,陶羊子在包厢看到秦时月来了。秦时月没有在意陶羊子,只是与隔壁包厢的一个画家在谈画。画家自道几十年画工,一鸡而已。秦时月则称画家心有千鸡,方得一鸡。说着两个人笑着。

陶羊子端了空茶盘下包厢,听到边上包厢里一个文士模样的中年人说到淞沪停战协定:总算不再打了,但中国又亏了。

戏台上正演着大汉辉煌、皇家威严的戏。唱这出戏的黑头,摆着很大的架子,戏装显得很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