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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陶羊子随小舅来到了苏城。苏城到处都有水,是一座水城。苏城的水是一条一条的,被苏城的墙,被苏城的堤,被苏城的路,规范着。不像乡村里的水是一片一片的,也没有乡镇塘里的水清。刚到城市的陶羊子,一时还不适应城市的繁华。他出生在城里,那座江北的城在他幼年的记忆中,是干干的灰灰的,没这么多街道,也没这么嘈杂。

陶羊子住在苏城一条巷子的旧楼里,二楼的一个房间,房间不大,打开窗子,外面传着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前面巷子里有一个地方戏班子。

小舅常得成在铁路上做事,常常是三、两天回来一次,总在夜晚时分。到第二天陶羊子醒来时,发现旁边搁的小帆布床上躺着小舅。

很多的时间陶羊子独自在房间。房间里摆设简单,窗角处放着一个煤油炉,旁边有一个小竹碗柜,柜里放着碗筷,柜面上放着刀、板和厨房用具。因为很少用到,上面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尘。小舅常得成把陶羊子的伙食托付给楼下的一家,那男人也在铁路上做事,女人没工作,除了在家做饭,就找人抓纸牌。陶羊子到吃饭的时候下去,自己拿碗筷盛饭吃,好在饭菜都做现成了的。

这幢楼上,住了几家在铁路上做事的人家,有时人去了铁路上,楼里安安静静的,有时,人都下了班,楼梯上乱乱的脚步声,楼道里乱乱的说话声。

难得小舅有白天在家的时候,在家也都是睡着。快中午了他才爬起来洗漱吃早点,然后坐下来,和陶羊子说一会话。陶羊子坐在桌前,桌上摆着棋盘与棋盒。常得成随意地拿起一颗棋子,重重地拍在棋盘上,说:“你真的很喜欢下棋……”

小舅的这一子,下在了棋盘的正中间,也就是天元上。陶羊子便知道小舅不会下棋。但有人与他摆棋,陶羊子就满足了,也在角上的星位下了一个白棋。小舅拿着一颗黑子,不知道再往哪儿摆,这时听到楼下有一个声音,听到这个声音,小舅马上跳起来,同时不自觉地用手捋了一下头发,走向房门外的楼梯去,迎着那个轻快的声音。一会儿,小舅就与一个头戴着薄布凉帽的姑娘进房间来。小舅告诉陶羊子说,她是他的女朋友。那个姑娘对常得成说:“你的外甥很文气。”并用手捏了一下陶羊子的腮帮。陶羊子觉得那手指非常滑腻和柔软。

很快,小舅就跟着姑娘走了。陶羊子依然独自坐着,面对着棋盘,很长时间没想着摆棋子。姑娘带来的一点香气,还残剩在房间的空气中,串连着棋盘与房间之外的城市天地。

陶羊子来苏城后,一时没有上学。城市里没有私塾只有学校,小舅说,学校要到新学期开始才能进学生。他们已经错过了秋季的开学。所以陶羊子很多的时间,就是在房间里对着棋盘。这副棋是他从乡下带来的唯一的一件东西。

陶羊子临走的前一天,去了竹园。方天勤正在砍伐园子里的竹子,准备种菜。方天勤认为靠水塘这么近,不种点吃的东西实在是浪费了这片园子。竹子砍倒了,从以前的任家院子看出去,私塾的几间屋子那边便是宽宽的田野与光光的坡子,陶羊子突然生出一种空落感。

方天勤把竹子卖给了做竹器的,他吆喝着人搬竹子。竹子拖走了,竹梢在地上划着哗哗的声音。

方天勤过来,手里拿着几个钱毫,对陶羊子说:“才这几个钱。”他看着陶羊子扎在腰间的钱袋,又说:“看来你有了几块大洋呢。”

陶羊子佩服方天勤的眼光。钱包里是小舅给他的三块大洋,让他进了城后买些自己的生活用品。小舅说城里什么都要用钱,连吃菜也要买。三块大洋在当时能买多少东西,陶羊子并不清楚。

“你是说你要到城里去了?”方天勤说:“你会遇上任老爷吗?”

“也许会的。”

方天勤搬来了棋:“你就不想下棋了吗?”

“想。”

方天勤盯着陶羊子的钱包看着,眼眨巴了两下。陶羊子与他下棋久了,发现他在棋上动点子设计一个棋路的时候,总是会眨巴他的眼睛。

“你想不想把这副棋带走?”

“想。”陶羊子想也没想地说。

“那好,我们再来赌一回,一盘棋定胜负。你胜了,把棋带走。你输了,棋和你的三块大洋都归我。”

陶羊子当时想到,为什么天勤要说,棋与大洋都归他。棋本来就在他的手里,本来就是任守一留给他的。

“我胜了,棋真的能让我带走吗?”

“任老爷要棋的话,他难道会不带走吗?”

陶羊子想了一下,他当然愿意用三块大洋来赌这副棋的,只是觉得天勤下这个赌亏了。天勤怎么会愿意这样赌呢?陶羊子想到,也许天勤是认为自己根本不会输的,想着会稳赚他的三块大洋的。

“好。”两个人击了一下掌。

“你不会输了说棋不是你的、你不能作主吧?”陶羊子敲钉钻脚,再问了一句。他总是有点不敢相信。

“你胜了,把棋带走。你输了,棋与三块大洋都归我。”方天勤重复了一遍:“赖皮的是狗。永远是狗。”

两个孩子坐下来,陶羊子依然拿的是白棋。方天勤这次花了心思想了一下,才下了第一步棋,他的手有点抖。陶羊子还是第一次对胜败有了感觉,他心里想着为了这副棋,他一定要赢。他的手也有点抖。

这一盘棋一直下到天黑,两人都下得慢。

三块大洋,对方天勤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他要做多少事,费多少力气才能得到这些钱!这可不是原来胜一盘得一个铜板。这使方天勤有点缩手缩脚,让他想把棋投进白势之中时,有着了顾忌。怕被白棋围歼的同时,把外势走厚了,全局就完了。方天勤只在黑白棋的边缘攻击,这样他就走得拘谨了,虽然还能吃到棋,但白空慢慢成型了。

几年中,陶羊子与方天勤下了无数盘的棋,陶羊子也不知输了多少次。在输棋之中,陶羊子有了对棋的理解,他明白棋不单纯是白空的建立,还须对抗黑棋的侵蚀。过去,陶羊子对方天勤投进白空来的黑棋,总是退缩地防御,这样白空就小了,慢慢地,他也会包围起投进来的黑棋,不让它逃回去,也不让它做两个眼活棋,这样投进来的黑棋就自行死亡了,同样算的是白空。落在白空里的黑棋残子,使白空显得更大。

这一盘棋,陶羊子毫不犹豫地拓宽着白空。到方天勤发现自己的棋不够,想着法子到处生事,在棋盘上东窜西突时,黑白界线已经分明,围着的白空中根本已经无法打入了,陶羊子把一个个白空都做得十分结实。

数下来,陶羊子胜了六个子,就是十二目棋。就算黑棋不贴目,陶羊子还胜了三个半子。过去他们都不大会下棋时,常有大输大赢,现在这个目数已经相差不小了。

其实方天勤早就知道自己输了。要是陶羊子看出自己输了,早就推枰认负了。方天勤却坚持走完最后一个官子,并还要数子,他希望能有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翻盘机会,或者数棋的时候数出些问题来。

天色已暗。陶羊子看到方天勤的面色不像平时那么黑,有着了一点苍白。他数棋的时候,就想方天勤也许会因为舍不得这副棋,想出什么借口来赖。

“你把棋拿走吧。”方天勤说。

陶羊子根本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几年中,他们见面就坐下来下棋,因对局而生出一种敌对感,形成一点内心的距离。但这一刻,陶羊子想到他要走了,无法再与方天勤下棋了,对这个棋伴,还是有着一种依恋。而方天勤真的能让他带走这副棋,也使他对方天勤有着了一种感激。

陶羊子把自己的钱包拿出来,掏出那三块大洋:“棋我带走了,钱给你。你买一副棋下……”

方天勤一把抓过了钱:“三块大洋都给我?”他从来没得到过这么多钱,不免大喜过望。陶羊子也是第一次有这么多钱,不过他并不需要。他还有一些零碎的毫与铜板,够他在城里买东西了。他觉得与这副棋相比,三块大洋连同过去所有输给天勤的那一个个铜板,都算不了什么。他像是凭一盘棋,盗取了珍贵无比的东西。他实在太喜欢这副棋了。既然他得到了这副棋,自然应该给方天勤补偿的。

方天勤拿了钱很快地走了。而陶羊子对着棋看了好一会,他抚摸着一颗颗棋,抚得棋在暗色中显得晶莹剔透,再一颗颗放进棋盒里去。

陶羊子站在石桥上,静静地朝桥下望着。桥下有小船划过,唱似地叫卖声,水边楼上人家用篮把钱吊下来,把要买的菜和水鲜吊上去。

船去了,水面涌动着映着光的水波。

陶羊子在房间里坐久了,毕竟还是孩子,他就走到街上来,在街上随便地走着,感受与小镇不同的城景。很多的街,很多的店,很多的人,很多的河。陶羊子不喜欢热闹,看过了也就看过了。城里也有江北来的人,陶羊子把所有躺在城市里的乞丐都当作江北流浪的人了。

陶羊子俯身在桥上看流水,想着这水穿行过一座一座造型各异的石桥、木桥、砖桥、廊桥……会从城里流出去,连着大河,这河水又流到乡镇,与小镇的塘水连着。

有一个穿着长衫的中年人慢慢走近来,似乎随意地站到正在看着水桥的陶羊子身边。他是个瘦高个子,脸瘦长,眉毛浓浓,往下弯着,两眉之间挤得紧紧,显着一条深纹,如悬针。陶羊子抬起头来朝他看的时候,他一笑,笑意中含着些许温和。

陶羊子一时想到了任守一。

“你在这里看什么?”弯眉毛问。

“看水。”

“看水?哦,苏城就是水城,水港小桥多,人家尽枕河啊。看水,水好看啊,水无情人有情,有情看水水也有情啊。”

弯眉毛拍拍栏杆。陶羊子听着他的话,又想到了程老夫子,不免生出一点亲近的感觉来,到苏城来还没有人与自己说这么多的话。

“你是个读书人。”弯眉毛说。

陶羊子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他在私塾里念了几年的书,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个读书人。

“你应该是有钱人,可是看你的这身打扮,又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公子。”

“我没钱的。”陶羊子说。“我在这里跟着小舅过……”陶羊子多说了两句,他也实在想与他说说话。

“哦,”他点点头,眼光跳闪了一下:“那么你的背包里是什么?鼓鼓的,是书?”

就是上街,陶羊子也不愿与他的棋分开,他把棋盒放在一个布袋里,出出进进都背在身上。

“不是。”陶羊子说:“是棋。围棋。”

“棋?”那人像是念了一下才明白是什么:“是棋,围棋。你还说你不是有钱人家的?能懂围棋,玩围棋的,都是有钱人家的。棋靠的是时间功夫,一般人家缺的就是这个。棋还要有灵性,棋盘是方的,棋子是圆的,方圆合天地。棋又分黑白,相合相动,呈太极之像。围棋实在是奥妙啊。”

“你会棋。”陶羊子有点兴奋。到苏城来后,他还没有与人下过棋,只能一个人摆着他以前与天勤下的棋。特别是最后一盘棋,他能一着不漏一着不乱地复盘出来,想着棋势的变化。然而一个人摆棋,摆久了总会觉得无聊。

“围棋复杂,复杂。琴棋书画,都具雅趣。琴还有俗人拉一拉的,棋却非雅人所不为。真正的雅人所为啊。”

陶羊子听他满嘴文句,自然是有学问的人。不过他不会下棋,多少让人有点失望。

“我只会象棋,也只是会走而己。你是个聪明孩子,我看得出来……你想找人下棋,我倒是知道有一处下棋的地方。”

“在哪儿?”

“……在,”那人说着看着陶羊子,像是打量陶羊子是否真的会下棋。

他下决心说出来:“我知道有这么个人家,当然是有钱的官家。他会下棋,下得好……我实在不知道你棋下得怎么样,你还只是个孩子。万一,在他眼里你根本是个不会下棋的孩子,我这丑就丢大了。”

“我很会下的。”陶羊子鼓着劲说。他微微低下头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下得好不好。他与天勤下,也只是偶尔胜一下。可是他很想与人下一盘,什么有钱人家的当官的,在他心里还没有什么概念。

“那么,你告诉我,你知道围棋是怎么来的?是谁造的?”

陶羊子望着瘦高个子弯眉毛的陌生人,觉得他懂得很多。陶羊子只会下棋,还从来没听说过围棋是从哪里来的。

弯眉毛笑了一下:“我不会围棋,是因为视围棋神圣啊。你身背围棋,看来是喜欢围棋。喜欢也是一种境界。喜欢但不明白,多让人遗憾……让我来告诉你,围棋是尧帝造的,知道尧吗?”

陶羊子点点头,三皇五帝,他还是知道的。

“尧帝的儿子丹朱脑子不灵光,尧帝造了围棋来教他,丹朱学了围棋,就变愚蠢为聪明了。”弯眉毛拍拍陶羊子的头说:“儿子啊,懂了吗?”

陶羊子不明白他怎么会叫他儿子。陶羊子从来没见过父亲,这个人倒真有点父亲的感觉,他又懂得那么多,说得那么清楚。

陶羊子也就跟着他,到那个有钱的当官的会下棋的人家去。走过几座桥,穿过许多巷子。陶羊子才知道苏城竟然有这么多巷子。一路上,弯眉毛抚着他的肩。说着苏城的历史,说苏城曾有过的“人稠过扬府,坊闹半长安”,说苏城“象天法地”建筑的八大城门……弯眉毛与他说得亲热,还唱了一段有关苏城的吴歌给他听。陶羊子觉得弯眉毛懂得真多,很是佩服。

顺着长长的曲巷走到一条沿河的街上,在一座照壁前,弯眉毛停下来。对面有两扇黑漆大门,门前立着一对抱鼓石。弯眉毛想了一想,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要进去。他再看一看陶羊子,随后告诉他,这是一个当大官的人家,这里规矩很大,千万不要乱说话,不管合意不合意的都别说,他只是来下棋的嘛。弯眉毛嘱咐了几句,这才进门去。

弯眉毛想了一想,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要进去。他再看一看陶羊子,随后告诉他,这是一个当大官的人家,这里规矩很大,千万不要乱说话,不管合意不合意的都别说,他只是来下棋的嘛。弯眉毛嘱咐了几句,这才进门去。

陶羊子站在门外,就要与陌生人对弈了,他心里想着了几种布局。过了很大一会,弯眉毛与一个穿马褂的人出门来。那个人站在门口高高的门槛前望着陶羊子。弯眉毛此时长脸拉得更长了,满是悲哀的神情。陶羊子想,一定是这个当官的不屑与他下棋。

弯眉毛大步走到陶羊子面前,不容陶羊子转身,一把抱住陶羊子,嘴里大声叫着:“儿子……”

他抱紧了瘦瘦的陶羊子,他的胯骨硌着陶羊子的肋骨,硌得陶羊子骨头生疼。陶羊子不知所措地感受着这个陌生人父亲般的情感。

他在陶羊子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就看你的造化了,好自为之吧。”说完,他似乎不忍回首,大步往巷子那头走了,也不回头看一下。陶羊子转身去看他,只见他一路摇着头。

再转过身来,见门口的那个穿马褂的人,很有气派地望着他。陶羊子端正了一下心态,他不想显怯,一步一步向此人走去。此人只顾看着陶羊子,见他走近了,说一声:“跟着来。”回头朝门里走去。

门厅后是一进院落,院落宽敞,有轿厅,旁边有厢房。一路铺着砖,干干净净,两边摆着盆景、花卉,错落有致。

穿过院落,走进厅堂,中间靠屏板的案几上放着花瓶香炉。前面是一张红檀木桌,两边放着太师椅,桌沿椅背上雕着细致的卍形图案。厅堂两侧有两根雕花立柱,立柱下面各有一张高脚茶几,茶几边各有两张太师椅。太师椅子上都搁着苏绣垫子。

陶羊子一径走到中间的桌子前,想早早地铺开带来的棋盘。

本来走在他前面的那人,在柱子边站停了,一声喝:“站着。”

陶羊子被这一声喝惊了一惊,回转身看,那人正盯着他。

“一点规矩没有。往哪里走?”

陶羊子想自己是不懂当官人家的规矩,便像对程老夫子一般,低头静静地站着。

又带进了一个院落。里面院落小了一点,却精致。后面的厅堂更显雅致,用雕刻极为细腻的楠木屏门,将厅堂分隔成前后鸳鸯厅。厅堂内挂着画幅中堂,两边是对联。博古架上摆放着各式古玩。陶羊子感觉到整个厅堂的装饰陈设,富贵之气逼人。他还从来没到过这样的地方。

这时,从屋后转出一个穿着中装长衫的人来,他有点胖乎乎的,倒像是做生意的,脸上笑吟吟的。

“老三,人家初来,你这么大嗓门不怕吓了人家。”

那人立刻低首立正,说着:“是,老爷。只是怕他小孩子不懂事。”

“时间长呢,慢慢来。”胖乎乎的官老爷走近陶羊子。陶羊子这才意识到他才是这家的主人,当官的老爷。陶羊子因刚才的气势认错了人,其实穿马褂的只是这里的管家。

老爷在中间左边的太师椅坐下了,也没叫陶羊子坐,只是问着陶羊子话:多大了,读过什么样的书。

陶羊子都应答了,心里想着赶快铺开棋盘来下棋。

“好了,你带他去里面见见几位夫人吧。”

管家应了一声。陶羊子却没动步子,心里想,还见什么夫人?当官的人家规矩真多,下棋还要见什么夫人?他这时有点腿累了,只想下完棋,走路。管家拉他的时候,他犹豫着挣脱了。

管家只当他是一个不懂事的乡下孩子。那个胖乎乎的官老爷,笑吟吟地对陶羊子说:“你要说什么?”

陶羊子愣了愣。管家赶忙说:“老爷面前,你有什么说的?”

陶羊子还是说出口来:“不要见人了,我们还是下棋吧。”

管家喝了一声:“什么棋不棋,老爷面前说什么我们!”

老爷的脸也沉下来了:“你说什么?”

“不是来下棋的么?”陶羊子有些慌张了,他把背在身上的棋袋拿下来,举了举。

“什么下棋?你……你不是……你爸爸把你卖给老爷当书僮的!”管家喝道,脸色变了。

“什么爸爸?他是带我来下棋的。”这时陶羊子镇静下来,倒没了害怕。

“我听到他在门口还叫你儿子的……”管家突然停了口,看着老爷。他毕竟经验丰富,隐隐地觉着了哪儿不对。他低声对老爷说:“他们是‘放白鸽子’的……”

老爷眯着眼,只顾盯着陶羊子。陶羊子想到自己刚才一定是遇上了人贩子,江南叫“老拐子”的,没等再问,就一五一十地,把刚才和弯眉毛交往的情况说了一遍。

管家说:“你们敢到祁府来‘放白鸽子’!你知道老爷是什么人吗?”管家拿出一纸文书,抖动着。

陶羊子听小舅说过放白鸽子的意思,知道管家是说他与弯眉毛串通一气骗钱。

陶羊子识得文书上的字,那是一张卖身契,弯眉毛把他卖了三十块大洋。他还小,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一个看起来和善的、有学问的、还有点父亲情感的人,竟对他做了这么丑恶狠心的事。陶羊子一时不知再说什么,许多的事是说不清的,特别是出自他一张孩子的嘴。

陶羊子把棋袋解下来,捧着棋说:“真的,我是来下棋的。他就说找人和我下棋……”他的声音里已带着哭腔。

“老爷与你这个小孩子下棋?”

祁老爷依然盯着陶羊子看着。刚才弯眉毛进来卖孩子的时候,管家生过疑问,只是祁老爷听弯眉毛说,孩子能进祁府做个奴才,也比跟着他饿死好。弯眉毛又说到祁老爷的面相是贵人相,贵不可言,孩子在祁老爷身边肯定有出息。祁老爷听得开心,并不在乎花三十块大洋收个书僮。现下祁老爷心里十分气愤,整个苏城都在他祁督军掌管下,整个江南都在他的势力范围内,没想竟有人会骗到他的头上来。

就在管家再去拉陶羊子的时候,祁督军看到了陶羊子手里捧的棋盒。虽然那只是一对木盒,但外表乌黑发亮,看得出来木质不差,似乎还有点眼熟。祁督军便朝管家摆了摆手,他让陶羊子走到面前来,打开棋盒。

祁督军捏着一颗黑棋,朝亮处看了一看,随后点头说:“好棋子。你是从哪儿弄来的?”他的口气里自然地有着一种威严,不当陶羊子骗子,而当他是小偷了。

“棋是……我是……是我赢来的。”陶羊子一时说不清,他的脸涨红了。

祁督军挥挥手:“把棋留下,让他走吧。”

一时间,陶羊子如释重负,心里想立刻转身就走,离开这个威严的老爷,逃回到他的屋子里去。他也清楚,他用三块大洋作赌注赢来的棋,解脱了三十元大洋的卖身契,他是太合算了。虽然他没做过生意,但在棋盘上他已培养出算棋的经验。他想挪步,但又看一眼放在桌上的棋盒,这是任守一留下来的棋,这副棋跟随了那么多日子,他与这棋有着了一种超乎人与物的感觉,不由地用哀求的口气对祁督军说:“老爷,你又不会下棋,还是把这副棋还给我吧!”

管家实在忍不住了,他还没见过这样的孩子,如此没眼色,有多少达官贵人低声下气地献上宝贝,还怕老爷不要呢。

“你还以为老爷在乎你这一副棋!老爷只是慈悲心肠……还不快走!”

这时祁督军却不怒反笑了。他并不在意一副棋,多少想测试一下这孩子,是不是真的喜欢棋。因为他不信这么一个看上去土里土气的孩子会下棋。可听到孩子说自己不会下棋,不免被这个孩子激恼了。

“好吧,我也和你赌一赌:你胜了,棋与契约你都拿走;你输了,你也别走了,棋与契约都归我。”

陶羊子这才想到,他要是输了,他就被卖给这个老爷了。刚才他错过了一个逃脱的好机会。但他还是放不下他的棋,再说,有棋下,也就顾不了许多。陶羊子点点头,坐在了祁老爷的对面,并伸手拿过了白棋盒,打开盒盖,随后朝祁老爷看着。一旦与对手对着,陶羊子便显着了一副棋人的风度:那意思是你可以开走下子了。

祁督军认真看了一眼陶羊子,他被孩子的气质打动,不免收起了轻视的意念。也没说话,就在上首星位下了一子。陶羊子很沉着地捏着一颗棋子轻拍到盘上去,那是下首的星位。看这一动作,祁督军知道他是遇着一个真会下棋的孩子了。

两人便一步一步走下去。

下了十几手,布局初步成形,陶羊子心里松开来,完全没有压力了。这个祁老爷虽然还是会下棋的,只是他和小镇上的下棋人差不多的棋路,喜欢粘子,却又少了天勤那种强横凶蛮的杀法。一盘棋下来,陶羊子几乎是兵不血刃地就占了很大的白空。

祁督军看看不行,就投子了。把手里拿的黑子投回到棋盒里。

他望着陶羊子,脸上满是笑容地问到这副棋的来历。

陶羊子说是任先生留下的棋。他不愿称他名讳,他是一直把任守一当师尊的。祁督军问清了任先生的容貌,点头说:“是他呀。是他呀,难怪。”

陶羊子说到某一天任先生突然就离开了小镇。

“这个任倔头,是个桃花源里人物啊。”

“老爷你认识他?”陶羊子问。

“何止认识。他是躲着我……”祁督军说:“我又何尝会强求于他。”

陶羊子不会想到,这个有钱有势的祁老爷会有什么事要求到任守一。他的心里有许多弄不明白的事。陶羊子注意到祁老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眼中闪烁着怒光。陶羊子有点害怕地呆呆地望着他,发现这个老爷怒起来,还是很可怕的,旁边的管家都不敢正眼看他。

祁督军站起身来往后面走了。陶羊子呆坐了坐,收拾了棋,由管家把他从后门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