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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陶羊子住的楼里,邻家孩子已经穿上校服上学了,陶羊子很想问一问回家来的小舅,但他没有开口,他不想为难小舅。原来小舅总是会找出话来与他说,谈天谈地谈社会,无所不谈的,现在他感觉到小舅的眼光总是回避着他。

这天夜里,陶羊子睡梦之中,被下班回来的小舅弄醒了,小舅眼中像是跳闪着五彩的光。小舅告诉陶羊子,今天有学校找到了他,说要收陶羊子入学。小舅说他找过两所学校,偏偏这所学校是不敢进的,因为他知道这是一所有钱人才进的学校,学费很贵的。

学校告诉小舅常得成,说祁府已代陶羊子交了学费。小舅怎么也想不明白,外甥陶羊子怎么与祁府连上了。

这时陶羊子就把下棋的事告诉了小舅。他自己只觉得虽然赢了棋,也听祁老爷说到要给他交学费的,只是后来再没见着祁老爷,也就没把祁老爷的承诺当回事。

小舅听了,“啊哈”地叫了一声。他没想到,外甥下棋会下出名堂来。也许是祁督军觉得外甥给他挣了面子吧。小舅听过祁督军的名头,说他在苏城大权在握,名声却并不太好。小舅对陶羊子说,这些有权的,坏事能做,好事也能做,全凭着他们高兴。看来你正对着了他的好兴致。既然有书读,还是一心去读书,少接触这些老爷,防着他们一时不高兴,翻了脸,吃不了就得兜着走。

陶羊子便来到了苏城中学上学。这确实是一所富人家孩子进的学校。也是本地唯一一所男女同校的学校。很多的学生家中都是特别有钱,根本不在乎学费的。也有少许小业主家庭,父母咬咬牙让女儿进这所学校,就是希望女儿能在这里攀到一门高亲。

出进在这样学校的学生,神情与眼光都与平常学生不同的。陶羊子多少有点畏缩,但心里多少也有点孩子式的荣耀心理。

很快他就显出不合群来,一身校服掩盖了他的外形,但他吃的、用的、花出手的、连同他的口音,都隔绝了他与他们。在富家子弟眼里,他是一个异类,谁也说不清他是如何钻到他们之间来的。他们有时会在背后议论他,嘲笑他,慢慢地他们就不再理会他了。

陶羊子一时还不适应学校的教学,老师提问,让学生自己举手来要求回答问题。陶羊子还不习惯举手,以显示自己的知识。他只是默默地把老师讲课与同学的问答都记在心里。

在苏城中学读书的日子里,陶羊子虽然是孤独的,但他的内心早已习惯了孤独。课堂之上,他学到了与程老夫子教的不同的知识,有白话文,有翻译文,特别是理科的知识,数学一曾让他迷惑,但很快他就喜欢上了解题,宛如围棋定式中各种的变化。

下了课,同学扎堆地聊天,他进不了他们的话题。这些少年谈自由,谈时装,谈流行。陶羊子都听在心中,对与钱联着的东西他不感兴趣。有关自由,他觉得自己是自由的,自由还需要争取么?

中午的时候,教室里只有陶羊子一个人留下。学生有去食堂吃饭的,有被家中车子接回去吃饭的,也有邀着几个同学在学校旁边饭馆去点菜的。陶羊子每天带一个铝制饭盒,下面是饭,上面盖着菜。这是楼下女人给他准备的隔夜饭菜,上学前蒸一下,天冷的时候,用棉兜裹着。

换一个人,在一群富家子弟中,会时时感觉到自己的穷酸,会自卑,会屈从,会不平,会怨恨。但陶羊子从来也没有去对比,没有去想,人与人为什么会有区别,一切都是明摆着的。就像下棋,有的棋子在盘上占据着好位,有的棋子就是要弃去的,这都是自然的,不用问为什么。

他从乡镇出来,他从小就见过许多更加贫苦的人和更加贫苦的生活。而他有着眼下的一切,已经十分的好了。礼拜天里,有时他会被人请到余园去,他在余园已是名人。在余园,他与人下棋,本来这就是快活的事。在余园,他每盘棋都是执白饶先,每次他都能得到几角或一块大洋。他从来没与人谈什么彩头和赌资,都是别人主动送钱给他的,他也不习惯推辞。他们还会请他吃饭,和他谈棋,他都很高兴。他的心里还在对才下完的那盘棋,进行着复盘,这也是快乐的事。

陶羊子把钱交给楼下的女人,贴补他与小舅的伙食费,请女人在小舅回来的时候,多做两个菜,改善一下伙食。

对钱来说,有得用,就足够了,现在往往还会多出来。相对以前的生活,实在是好了不少。连同一点孩子式的自尊与虚荣心,他都得到了满足。应该说,这是一段让他自由与快乐的时光。

午饭以后,陶羊子便拿出随身带的棋袋,走到校园里,秋季的乔木与灌木叶在阳光下呈现着丰富光彩,一片片叶子夹杂着绿黄红褐紫多种色泽。在校园的后角,有一座太湖石假山,有一个八角亭子,还有苏城多见的流水。特别让陶羊子适意的是亭中有一张白底青花的陶瓷方桌和四张腰鼓状的陶瓷圆凳,桌面虽然小了一点,但能铺开棋盘。

这天中午,陶羊子正在陶瓷桌上摆着棋,一步步地摆着局部定式的变化。这时有一个女生走进亭来。

课余时间,常会有几个学生结伴在校园里走着。这个时代的贵族式学校,虽已兴妇女解放,男女交往自由,也有浪荡的公子哥随便地搭讪女生,但这个年龄的少女少男,会有一种莫名的距离感。

这个少女很自然地走到陶羊子身边来,看着他摆棋。陶羊子一旦摆棋,便会沉入其间。然而这个少女的气息,一点淡淡清新的香气,沁入他的内心中来,使陶羊子在棋的世界中飘浮起来,恍惚摇晃着了在许多的梦里有着的色彩。

他手下的子不免摆随手了。少女发出了轻轻的“咦”声,陶羊子不免脸上胀胀的红了。他知道自己的心已不在棋上了,很快也想到这位少女懂棋,起码看得懂棋。

陶羊子拿起子来,重新摆着,慢慢地他发现通过少女的气息,他能感觉到她的感觉,他和她的感觉相通着,似乎很微妙。他走对或他走得不对,都能从她的呼吸声中得到反应。他想到:她会下棋。

陶羊子虽是少年,但他的棋龄已不短,在他不短的下棋历史中,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对棋感兴趣,更不用说会下棋了。下棋似乎从来就是男人的专项玩物。

陶羊子不免抬起头来,看了少女一眼。只一眼,他眼前亮起来,像浮在一圈白光之间。她的容颜,在陶羊子的感觉中,是那样的脱俗。他见的少女太少,并从来没这样认真地面对过。而她就在他的面前,身穿一套浅红的套裙,显得小巧窈窕的身材,眼睛明澈如水,微微眯起时含着一点迷蒙,她整个的是那么匀称,洁净,清丽。

应该是头一回在学校见着她,却似乎又有着一点熟悉感。

“你会下棋?”陶羊子问了这一句,一开口便觉得自己错了。他无心让对方不快。只是对着她,他有点不知所措。

少女微笑着点点头。她的笑容展开时,陶羊子感觉如轻风在水上飘拂,他恍惚中想着了一种婉转回旋的乐音。

他一下子想起来,她便是数月前在园子里弹奏琵琶的那位少女,那时是远远见着,现在她换了一套校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感觉是,又不敢认定。

没想到他们是同学,只是不在一个班级。

“我们……下一盘……”

说到下棋,陶羊子也就自然了。

女同学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来。她拈起一颗子来的时候,微微翘着兰花指,那姿态宛如纤手拈花。陶羊子拈子的时候不免也带着了轻舒。

她的第一步下在了星位边上高目上。

陶羊子还从来没见过有人第一手会下在这个位置。布局下星位的多,也有注重实地的棋手嫌星位太空,一步占不了角,便走在低一路的。棋语说:金角银边草肚皮嘛。然而她却下在星位外侧,留下了一个空空的大角,让人觉得她并不会下棋。

空空的盘面上,一颗高目的黑棋,特别醒目。可是这颗黑棋,由她下来,如仙舞于高处。陶羊子素来占在外面的,一时不知如何下子。

陶羊子呆呆地看着她。少女本来只是静静地看着盘面,她的纤纤手指捏着一个剑诀似地,拈子伸在面前,正候着陶羊子走棋,见陶羊子久久没有下子,不由抬起眼来,正对着陶羊子愣愣的眼光。她眼中的晶亮黑眸,不由地一晃,跳闪着一抹光彩。随后她又是一笑。宛如在问:不对吗?

陶羊子摇摇头。他细想起来,作为黑棋第一步在经纬交叉的三四点上缔角,白棋会有高挂的手段,正是她走的高目位置。棋语说:敌之要点便是我之要点。她现在先占了高目,应该说是断了对手进攻的路,按说是合乎棋理的。如果白棋再去走三四位,便双方换了形位,虽无不可,但黑棋毕竟先走一步,又走在了外面,对习惯走外面拦空的陶羊子来说,实在是不愿的。

陶羊子一时凝思着,想了很多,这一步棋就让他想这么长时间,也还是第一次。陶羊子也想走一步高目,看她怎么应。只是如此像是模仿棋了。

模仿棋一般都是黑棋下的,先在天元中心下上一子,接下去,不管白棋走在哪里,黑棋都在对角或对边同样的位置落子,这样就形成了模仿棋。黑棋在盘中间多着一子,优势总在,如此一直走到对方气恼中走出错着来,黑棋再作变化。

与她下棋自然不能冒昧。陶羊子在自己下角走了一步常见的星位。

于是黑棋又在另一个角上走了一步高目,越发显如仙舞于空。陶羊子也就再占一步星位。她便在两个黑子的中间四路下了一子,三子形成一条高高的线,有如一道似无似有的墙,又似舞着轻灵的舞姿。这是陶羊子从来没遇到过的阵势。陶羊子往往总在外围占着空,由着别人来冲。而今,黑棋已占了高处,要这样围下去,自是她围得大了。白棋只有投进黑棋的空中去,而那是陶羊子不善走也不愿走的。陶羊子不由拈了一个子,悬在棋盘上用手指旋着。

两人就这么看着棋盘。少女的神态完全是棋手模样,越发显得自然清纯。两人低头相对,气息相闻。不知不觉中,有其他学生进亭子里来。下棋是高雅之事,这所学校里也有学生喜欢的,便围过来看,更有人开口说:还在开局,有什么好想的,怎么不下子?

他们这才发现身边有着好几个人。此时上课的预备铃响了,他们也就收了盘与棋子,互相看上一眼。她的眼中又是晶莹的一闪动。

晚上,陶羊子在房间铺开棋盘。每次下完棋,到晚他都会作一次复盘。一盘三百手左右终了的棋,他一步步复盘而来,从开局到中盘再到收官,次序一子不变。就是再差的对手所走的棋,他也会琢磨一下,那一子的效率太低,可以改下在哪一个位置上。棋如人生,人生的路是一次性的,无法回头再来一遍。其实棋也一样,古来便有“落子生根”的棋规,是无法改悔的。但陶羊子可以在复盘中重新来,棋子走在了新的位置上,这就成了新的一盘棋。往往再一次复盘还会有新的变化,演变出新的定式,就像他进了学校新学的数学:无数的数的排列,演化出无数的公式。

只是这一天,他面前的棋盘上,就只有五颗棋子,三黑两白。黑棋排着两个高目夹着边中一子。他无法认为是她不懂棋,胡乱走的。那是一种变化。棋有千变万化,但开局前几手总落在几个固定的位置上,古代的棋人把开局四手定死在星位上,取消了星位座子后,棋手的开局落子,虽说具有了自由性,但一般来说,不是星位也便是三四小目,可是这开局多了一种位置,却添出了多少变化,而使围棋从古代式进入了现代式。陶羊子还见过方天勤第一手落在了三三上,感觉有点像孩子格局,贪实而往小里走。而这两步高目让陶羊子走进了成人的感觉,能演化出无数的可变性。连着她的形象与给他的感觉,使他发现他的前面,将有多少变化在等着,引他探出头去,带着一点新奇与迷茫。

把棋局对应人生,孩子是布局阶段,成人是中盘阶段,老人是收官阶段。然而棋应人心,老人能把中盘当做收官来下,把棋局固定化;成人能把布局当做中盘来下,把棋局复杂化;孩子能把收官当做布局来下,把棋局简单化。

陶羊子的生活正在多变之中,他的心理,也在不知不觉中顺应着变化。

他有着了梦。以往他的梦多是单一的,往往一醒过来也就忘了。陶羊子能记得的,也只是梦中在下棋,梦中的棋是如何变化的,自然也记不得。而眼下的梦,有着了光怪陆离的色彩,在黑白与浓艳中跳闪,有暗暗水塘上片片的白影,也有高空仙舞的虚境中,那晶莹眸子的闪亮。

好些日子,陶羊子没再见到那位少女。中午的时候,他还会去校园后角的亭子,那里总是有别的学生。他有点后悔,自己只顾想着与她下棋,也没有问一问她是哪一班的,更后悔的是他都没问一下她的名字。其实当时他的头脑中根本想不着什么,在与年龄相仿的异性交往方面,他一点经验都没有,特别是面对这位如同幻境中的少女,他的内心有的是慌乱与紧张。

深秋里下了几场雨,天就冷了,接下去进入了冬季。陶羊子午休时只在课堂里看书和摆棋,去校园后角的亭子已不适宜了。他不再希冀与少女的相见。来这所学校有两个学期了,原先他在私塾里学的是一脉相承数千年的中华文化,传统文化讲究天人合一。而这所学校推行的是西学,西式的教育是具体的,各门学科被一一分解开来,在陶羊子的感觉中是割裂的,割成一片一片,就像棋盘上一块一块分隔的棋,每一块棋都有无限的天地,需要他用心去理解与思考。

考试结束以后,学校里还有一些活动。这天,陶羊子去学校取成绩报告单。天空飘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雪,校园里散散地走着好多学生。

他突然就见到了下棋的少女。她穿着一件玫红色绸面棉袄,身材显得丰满了。她也看到了他,停下步子等着他,他走近的时候,感觉到她实实在在的存在,不是飘浮着的,她的容颜与气质都是那么的清新。

虽然那天在小亭里下棋后,他没去想与她再见面会是怎样的情景,但每天放学出了教室,他便会不自禁地朝走廊与校园中走着的学生瞥一眼,希望能看到她的倩影。现在她就在他的身边,她白皙的脸上浮着了两片红晕,不知是天冷的原因,还是她也没有想到会看到他的原因。

陶羊子压抑着想询问她情况的急迫心情,但问出来的话依然是直冲冲的:“你……上哪儿去?”

她没有觉得他问话的突兀,轻轻地说,她是去听学校的朗诵表演。

陶羊子这次没有犯错,也就轻轻地问,能不能和她一起去。

她朝他看一眼,似乎脸上更红了,只是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往教学楼里走。路上有人与她搭话,她都是应着一、两句话,依然不停步地走在陶羊子的身边。

在这一路的说话中,陶羊子知道了她姓梅、名若云。这个名字很合她。

他们在举办朗诵的文心轩一角坐下来。文心轩是学校图书馆的一个大房间。平时供阅读的桌子搬到了一边,椅子排成了排,三三两两地坐了一些学生,也有几个老师在前排坐着,一个个学生轮着到前面去朗诵。

他们坐下来的时候,朗诵还没有开始。陶羊子还是第一次与一个女生坐在一起,偏偏又是总在他心里浮现的少女。

他忍不住地告诉梅若云,说他见过她,他有点辞不达意地说了那次在园林里听她弹奏琵琶的情景。

她低着头,也告诉陶羊子,说她知道他。她的一个叔叔喜欢下棋,常去余园,在余园的棋手中,除了铁盘与樵斧,她的叔叔的棋力也算是不错的。是叔叔教她下的棋,也让她看了不少棋谱,只是叔叔不肯带她去余园下棋,说那里没有女孩下棋的。也是叔叔告诉她,有个叫陶羊子的少年,把余园的两大高手都杀败了。她在校园亭里看到他摆棋的时候,就想到他或许就是陶羊子。

台上开始朗诵,学生选的多是当时白话文运动中发表的抒情诗,他们声情并茂地朗诵着,并配着伸展的手臂动作。

陶羊子在私塾里听程老夫子诵过《诗经》里的诗,老夫子是典型的吟,拖着韵味十足的长长声调,好像唱歌一般地吟诵着古诗。陶羊子另读过一些唐宋古诗,他喜欢的就是古诗里文字表现出来的画面,和那画面后有着一层一层深深的意境。而眼下听到的白话诗,陶羊子总觉得太白了,就像一杯白开水。

陶羊子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梅若云,他与她谈动了头,就想着把所有的话都对她说。

梅若云用轻轻的吟诵回答他:“大海啊,你问的是什么语言?永远是疑问的语言。天空啊,你答的是什么语言?永远是沉默的语言。”

陶羊子被这首诗打动了:“这首白话诗好,真好……谁写的?”

梅若云说:“是翻译诗。印度泰戈尔写的。”

梅若云又轻轻地吟了两首普希金与雪莱的诗。陶羊子听着梅若云吴侬之音吟出来的绵绵诗句,感觉自己好像被她声音中有着的无形云翼托着,缓缓浮上那飘飘渺渺的天空,在五彩绚丽的境界中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