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一天,马车停在门下,接陶羊子去余园。这一年中,他虽然只去了几次余园,但他在余园中已具棋坛神童之名。
陶羊子的棋名,并不局限在余园,已从余园传开,再从苏城传至周边各县各镇,都传说着芮将军悬赏四十块大洋,寻找杀败陶羊子的棋手。
上了楼,陶羊子看到芮将军正在桌前坐着。他依然穿着便装,但身后站了几个腰间挎枪的人。
陶羊子坐到桌边去,他习惯了坐在对局者的位置上,本来他对棋局有着天生的兴趣,一旦坐下,自然就有对局的状态,从来不怕对手。然而,这一天他有着了一点莫名的紧张。
仿佛还有着昨天梦里面对悬崖的感觉。
芮将军开口说:“这之前,还是没有胜过陶羊子的吗?”
樵斧说:“是的。没有人。”
樵斧是个实在的人。这期间,他与铁盘都再与陶羊子下过,虽然陶羊子在手筋上还不能熟练运用,但都能绕开。他们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很快就围着了白空。
芮将军说:“中原战事刚刚结束,我收到苏城来信,说当地就有能胜过陶羊子的棋手,我就赶来了。千里赶看一局棋,可别让我失望。对手是谁?”
这一天知道余园棋楼有对局的人不多,听此话都扭脸看着,每张面孔是熟的,都不知这位棋手是谁。
铁盘却举起一根手指来说:“也是一个与陶羊子差不多大的孩子。”
芮将军说:“哦,倒是围棋的双子星座……你与他下过没有?棋力如何?”
铁盘说:“棋力?也难说。只能说是棋路。棋路有相生相克。大家都看到樵斧与陶羊子下的第一盘棋。论棋力,樵斧第一斧,就把他砍得没气了,用的只是围棋的通用手筋。就此看去,任何一个懂下棋的人,都会认为他们棋力差距大。一般的人都该投子了。可是,陶羊子还是胜了。胜在哪儿?就胜在棋路相克上。居然那样的棋局也会咸鱼翻身。就因为我们走的棋,棋路是正的。可陶羊子走的棋,棋路不正。以正应不正,我们就吃了棋路不正的亏。这亏不在棋力上,亏在棋路相克之上。只要懂他的棋路,其实不难破他的棋……”
铁盘侃侃而谈。他本是这余园的第一高手,不想被一个孩子杀得没有气了,自然心里不平。眼下谈棋,说出来,一张嘴也如铁的,似乎让人无法不信。
可是,别人心里依然怀有不信,因为围棋不像赌博,赌博是靠机缘的,再有本事的赌王,也有手气背的时候。而围棋是一步步由棋手下出来的,棋盘之上也无法作弊,胜者为王。虽说有偶然因素,但胜一次可能,这陶羊子能执白一盘连着一盘胜,就不是一时讨巧了。如此说是什么棋路,虽言之凿凿,实在让人将信将疑。
芮将军没有表情,只说了一句:“好。还是看棋吧。”
铁盘不再多说,就朝楼下叫了一声。随着叫声,从下面楼梯走上来一个人,此人肤色黑红,一副乡下孩子模样,穿着一身新置的衣服,上衣不太合身,肩头显得有点塌。
陶羊子一时有点发呆,只看一眼,就认出他是方天勤。虽然时隔两年左右,方天勤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个子高了些。方天勤也朝陶羊子看一眼,本来对着这么多的人,对着这样的阵式,他有点发怵,但看到陶羊子,他的眼神便安定了。
众人两边散开地迎着方天勤。他独自一步步走上来,走得有点迟疑。
“就是他?”芮将军的话音中不免带点疑惑。这也是一个孩子,年龄看上去比陶羊子要大一些,也许是体力活干多了,手脚都粗粗的,很难看出灵气来。大家本来对铁盘的棋路之说,还有点赞同的想法,现在都生了疑惑。
铁盘看着方天勤,心里也不免有一些疑惑。方天勤是他推出的“秘密武器”,当时方天勤说他肯定能胜陶羊子,并说共同来得芮将军的四十元大洋,铁盘并不为这些钱打动,他花时间与精力安排这一次的对局,只是想挣回他余园第一高手的颜面。他与方天勤对过局,这孩子棋力不弱,但要说肯定能胜陶羊子,他也有点说不准。
到这当口,铁盘也只有硬着头皮说下去:“大家都不相信,我本来也不怎么相信。可大家只要看一看他们的眼光,就会发现,他们俩认识……是不是?”
铁盘对着陶羊子问。陶羊子点点头,朝方天勤说了一句:“天勤,你也来了。”
方天勤也点点头,他的脸上表情平板。
铁盘心定了,又问陶羊子:“听说,他和你住在一个镇上?他和你下过很多很多盘棋,是不是基本上都是他胜了?”
陶羊子应了一声:“是。”
这一声应,引动楼上一片哗然。众人不由对这个黑脸的乡下孩子另眼相看了。这些日子,陶羊子是“奉饶天下先”,还没输过一盘。是什么样的镇,竟然出了两个高手,偏偏还都是孩子。
对这个乡下男孩所说的,铁盘本来将信将疑。陶羊子竟应着了,铁盘不免声音抬高了:“那么好,要你自认棋力不如他,你当然不会答应。以前你们谁胜谁负、胜多胜少别人都没看到。现在你们当众公平地下一盘,就在这里定个胜负。”
陶羊子倒没惊慌,眼望着方天勤,看得出方天勤还有些拘谨。他想问方天勤是怎么会到苏城来的?这些日子怎么过的?还在任守一的园子里住着么?镇上都怎么样了?他下棋下得多吗?
想到下棋,虽然铁盘说方天勤以前老胜他,但他临走时的最后一盘,两人用足心思,还是他胜了。这两年来,他与好些棋手下过,加上复盘,对棋路是熟得多了,他有信心不会输给方天勤。
陶羊子拿出棋盒放在桌上,并铺开棋盘,对方天勤说:“来,我们下。”仿佛还像以前两个人在任家院里石桌上对弈似的。
大家都等着棋盘上落子。方天勤却一动不动,只朝铁盘看着。铁盘突然想起来似地,伸出手来按在棋盘上方:“慢。”
大家都弄不清缘故。铁盘说:“我说过,要公平下棋。公平嘛……就是这副棋是陶羊子的,是他熟悉的。大家都知道对棋具熟与不熟,存在一点便宜与吃亏的。方天勤同意用这副棋。但下面轮到方天勤来提条件了。”
一时无声。大家都是下棋的,心里懂得下棋的规矩。下棋的规矩很简单,没有说能用哪副棋和不能用哪副棋。棋子有玻璃子、石子、云子,棋盘有纸头的、木头的、石头的。对自己用惯的棋,多少会有一点熟悉感,多了一点适应的心理。但有的人根本不在意用谁的棋,下棋靠实力,在棋盘上走几步,盘与棋便看熟了,也就没什么区别了。
也有人会认为哪一副棋连着幸运。棋是一种竞技,竞技争胜负,在乎自己的状态与对手的状态,便有人特别看重运气。余园中一位叫“春猫”的棋手,认准了坐东边的位置。说他坐在东边就运气好获胜多。如此有人认为哪一副棋连着幸运,这感觉也是正常的。
所以铁盘这么说,不能认为没有一点道理,这道理上不上台盘,也就不管了。下棋嘛,其实不存在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条件。春猫就是坐定了东边,遇上铁盘或樵斧,他还是得输。
那么,方天勤到底要什么公平的条件呢?行棋之前最大的条件,便是谁占先,走黑棋下第一步。一般都是猜先。这个先手黑棋,倒不是小事,占着先手一开始便顺着自己的棋路。平手下棋,嘴里自谦着,都抢着走黑棋。棋的先手是最重要的。棋语说:宁弃三子不失一先。
不过眼下又似乎没有这一方面的问题。陶羊子与谁下棋都拿白棋。刚才陶羊子说了一声:我们下棋吧。他已经把白棋盒拿到了自己的手边。剩下来,如说还有什么条件的话,那就是黑棋先行不贴子,更有黑棋先行白棋倒贴子的,那就不是公平的棋力比试,是高手与低手对弈,让子的方式了。
没待大家想问什么条件的时候,方天勤突然站起身来,伸手过去把陶羊子手边的棋盒拿到自己手上,嘴里说:“我下白棋!”
大家愣了一下,不免都笑了。连芮将军也笑了。天勤个子高了一些,可还是个孩子,他几乎是一只手撑在桌上,才从对面夺过棋盒来。那动作之迅速,是旁人从未见过的棋局上的身形,让人越发觉得这一对孩子棋赛的怪异。想要公平,居然只是抢后手下棋的白子,只有孩子间的比试才会生出这样的事情来,实在是莫名其妙。笑一动头,越想越好笑,后来声音就是大笑了。
也许铁盘没有听方天勤说过要求是什么,当他看到方天勤抢过白棋,也有点目瞪口呆。
可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两个棋童接下来走的棋局。就看着白棋在棋盘上步步紧逼,围着很大的空。而黑棋听任白空的扩大,似乎想避开着白棋。整盘棋几乎没有战斗,只有逼近与退缩。
陶羊子是下棋以来第一次拿黑棋,他习惯是走白棋拓空,并不在意黑棋的缠杀。在他的意识中,还是自己走白棋,发现放下去的是黑棋时,不免就会退缩。恍惚童年的他,站在塘水前,脚踩在黑泥之中,只见母亲身形的一片白光在黑蒙蒙的塘水之上摇晃着,最后隐入了黑暗的世界中……
一时间,他想帮白棋拓空,他忘了自己是与方天勤在下棋,也忘了有那么多的棋手在旁观,也根本想不到这一盘棋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机械地像是帮别人应着棋。
黑棋完败。到填完最后一个单官,谁都看得出来,白空将近有黑空的两倍还多。所有的人仿佛一直在看一盘很奇怪的排子,没有任何的战斗,一直排到白空无限而黑空一点。
铁盘高声喊:“白胜。没有异议吧!”
所有的人都看着陶羊子。陶羊子这时才醒悟过来地看着棋盘,似乎还不明白是他走的黑棋。
方天勤一把就将桌上叠着的四十块大洋抓到手上,随后看看周围人的眼光,又一下子撸到了自己的怀里。
两个棋童的表现让周围的人一阵轰笑,仿佛是芮将军花四十块大洋演出了一幕滑稽戏。
芮将军站起身来,说了一句:“这算下的什么棋!”便由几个便衣兵士簇拥着下楼走了。
陶羊子依然对着眼前的棋盘。
棋子收了,陶羊子对着空棋盘,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一盘棋是如何下的。以往他一连下几盘棋,到晚都能一一复盘。眼下似乎围棋一下子离他很远,只有着强烈的黑棋与白棋的感觉。黑棋是那么地刺眼。
他弄不清怎么会是这样的,他很少有这样的茫然。
一年以来,陶羊子几次被请到余园,来往都有人力车接送,来后便是下棋,谁都愿意与高手对弈。也有人主动照应他吃饭照应他休息。经他与方天勤的那一盘棋后,陶羊子在余园棋手的眼中,变了一个模样。他们看他独自坐在空棋盘前,像是看着一个棋坛的怪物。
余园的棋手们还在疑惑,那个农家少年怎么就下胜了陶羊子?陶羊子来余园的几次下棋,虽然还是个少年,但对局时的神态与风范,无不显示着棋手的沉稳。而那个农家少年根本不像个棋手,像个干苦力的,一旦得胜拿了四十块钱大洋立刻就走了,生怕别人反悔似的,又像是怕别人要打劫他似的,连与熟悉的乡亲陶羊子也没打个招呼。
不免有人想到:这两个少年本是想法简单,只是为了得到芮将军的四十块大洋。那份钱是赏给胜陶羊子的棋手的,陶羊子即使胜了也是拿不到赏钱的,于是就串通了那个农家少年,来赢这份赏钱。棋手之间形成赌局,故意输棋,也常会有。但多数棋手对此是不屑的。如真是这样,这个陶羊子也实在是小人不懂事,自毁棋名了。
后来,重回棋楼的铁盘在陶羊子对面坐下来,说与他对局一盘。铁盘拿过了白棋,等着陶羊子下棋。陶羊子稀里糊涂地在盘上下了一子。此后,白棋依然像水似地漫过来,黑棋只顾在盘上退让。很快,这一盘棋陶羊子就输掉了。
接下去,以前曾经输给陶羊子的棋手,都上来抢着用白棋与陶羊子下。平素陶羊子也不问对手,谁与他下,他都认真下棋。因为他喜欢下棋。现在自然也是无可推托的,几乎是无意识地一盘盘下着。只是一点下棋的灵性都没有了,下了一天的棋,一盘都没胜。都是完败。明显败了,还是认真地坐在棋盘前,一步一步地下着。完全不在意被以往输棋的他们,凌辱似地出气。
只有樵斧没有上场,他在桌边看了两盘,不再看下去,离开的时候,仰面长长地叹息一声,从此就不再下棋。
陶羊子只顾一盘盘的输,输到后来,已经不再有人有兴趣再来胜他了。
出了余园,天已晚了,回家的路,没有车送他。从余园走回公寓楼,他一步步走着,就像刚才走着的一步步棋,走得累乏,走得无趣,走得茫然。他感受到了胜负的沉重,感受到了直入内心的痛苦。苏城的街上,亮着灯光,行着人流,一切都没变。但他输了,完全输了,输到家了。过去的多少年中,棋给他排解孤独,给他快乐。他在小镇与方天勤下棋,也曾多少月中没胜一盘,输掉了他好些铜板,但他并没有实在的输棋感觉。胜负对他来说,只是下棋的一时结果,无关乎什么。而这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输棋。输的感觉,是连着痛苦的。是不是因为他长大了,所以就与孩子时的感觉不同了?以往的胜负只在两个人中间,而现在的胜负是呈现在许多人的面前。
他是一个大人了,刚才他一边输棋一边听着那些嘲弄的口吻,实在难以承受。大人世界什么都不再单纯,棋对大人来说,也不单纯是棋,除了物质的赌资外,还连着精神的得意与懊丧。他在苏城的下棋,胜便不光是胜,还连着许多实际的好处。既然胜棋连着了荣,那么输棋也自然就连着辱。他经历了那么多胜的快乐,那么他自然会感受到败的痛苦。
陶羊子第一次尝到了人生的复杂滋味。本来,他是凭着自己对棋的理解,一一打败对手。他在赢棋之中觉得自己行,然而这一次彻底的输棋,突然发现了自己的不行。似乎谁都比他行,他们一边下一边说着棋理,现在谁都可以出口教导他几句棋的常理。在棋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似乎他的棋一无是处,似乎他一点都不懂棋。
待他拖着步子走回公寓时,楼下的女人正站在楼道门口,冲他说着什么,他依然恍惚着,一时没有听清她说的是什么。随后楼下的女人冲到他的面前,大声朝他叫着:“你舅舅被车压了!”
喊声进入他的听觉,与意识似乎还隔离着。原来人感觉的六根都是通的,但陶羊子自这一刻起,生出了隔离。
心与世相隔,融通在何时?
好久,陶羊子才弄明白楼下女人叫的是什么意思。
陶羊子赶到城东的协和医院。只见小舅在观察室的病床上直直地躺着,门口蹲着那个肇事者。他是从乡村进城送棉花的,驾着一辆马车,在市口上,那马不知怎么突然就受了惊,奔跑起来,撞上了常得成的脚踏车。常得成约着女友要去郊游,不料被惊马撞倒在地,车轮沉沉地碾过他的脚踏车,马蹄又重重地踏上了他的脊背。
肇事者是给他姨父家赶马车,才赶了几天,还没熟悉驾马就出了事。幸好姨父家开着小厂,有点财产,并懂得人命关天,答应了出医疗费。
陶羊子到的时候,常得成刚苏醒过来,医院给他做了检查。小舅见着陶羊子的第一句话便是:不要告诉家里。
常得成把家里分给他的财产都变卖了,一心到城里来,他喜欢自由自在地生活。
陶羊子懂得小舅不想让大舅和小镇上的人知道此事的心情。小舅喜欢城市里有许多的人,有许多的房子,有许多的车,有许多的女人,有许多的活动。他喜欢热闹,他迷惑城市里的色彩,然而此刻他却独自躺倒在周围一片单调白色的医院病床上。
往日精力充沛的小舅,现在脸色苍白,眼神无力,似乎失去了任何的生气。对着小舅,对着这个在世上最喜爱他的亲人,陶羊子想说点什么。但一天中一连串的输棋,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小舅受伤消息,一时间两个打击融在了一起,他精神一时没恢复过来,整个脑子都是木木的。
小舅反而安慰他说:我不要紧的,我在城里,在西式医院里,只要检查出我伤在哪里,就是骨头断了也是可以接起来的。如果在小镇,那些中医不懂外科检查,只能治治慢性病,吃了他们的药,好也好不上哪儿,坏也坏不到哪儿,那就糟了。
这一夜,陶羊子一直陪着小舅,小舅与他说了好多话,谈人生,谈社会,谈家庭,谈生活,谈哲理,谈宗教。陶羊子都记不清具体到底谈的是什么了。小舅谈累了,就闭上眼睛睡去。陶羊子也靠坐在床边闭闭眼,可是一闭眼,便是满盘的黑棋漫延着,朦胧中,小舅走上楼来,蓦然发现他浑身都沾满着一颗颗黑棋……这时就听到小舅的咳嗽声,陶羊子睁开眼来,给小舅喂几口水。小舅是疼醒了,他继续用与陶羊子谈话来转移感觉。
第二天上午,陶羊子外出买早点回来,看到小舅的女友正坐在小舅的床头,低着头在哭。小舅眼睛红红的,面容呆板板的。陶羊子还没见小舅哭过。他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们。
人投到世上来,就像是一颗棋子。每一颗棋投到棋盘上都是想起作用的。人投到世上,是不是投的时候也有作用呢?也许很快上苍就忘记了他的初衷,而听任人自己去面对着宿命。
他们几乎没有说话,只有一刻,她似乎要把整个身子都埋到小舅的身上去。而小舅的手脚都不能动,只有头能转动。小舅就用他能转动的头不住地转动着。
陶羊子想到那次她到公寓楼上来。她穿着一条裙子,显着修长的腿。她的容貌并不怎么漂亮,但她的身材特别好,走起路来特别轻盈,在楼道上响着轻脆的脚步声。她的笑容映着明媚的阳光。
陶羊子看到她与小舅一出门,两个人便在门口相拥相吻。这就是城市里的男女。陶羊子有点脸红,他是为小舅脸红的。
她后来出观察室去了。这一次以后,她就再没出现过。
常得成转到了几个人一间的病房里,脸色一天天地变白。一个现实的问题逼近前来,常得成不再有工资,也就没有了生活费。本来警察局要抓肇事者的,肇事者给了医院一笔医药治疗费,并到病床前来求常得成,说他的家里有老婆和孩子,还说一定把常得成的伤治好。常得成也就放弃了对肇事者的追究。一旦放弃了追究,肇事者也不再出现,原先答应会给一定生活费用的话落了空。虽然还有一些朋友给常得成送来钱,但要维持下去已属不易,再要管陶羊子的生活就肯定不够了。
陶羊子第一次感觉到生活的危机,就在小舅受伤的第一天晚上谈话中,陶羊子知道了江北陶家曾与小舅有个协议,就是只供陶羊子生活费到十六岁。十六岁成人,陶家就不再负担他了。
也就是说,现在陶羊子不会再有生活来源:没有陶家的生活费,也不能靠小舅。陶羊子想到,他是大人了,他不想再让小舅烦恼,他应该自谋生路,他也想担负起小舅的生活。
大人的生活需要工作,而找工作需要人介绍。陶羊子想来想去,这时候他才发现社会上层所具有的力量。在苏城他所认识的上层人物只有祁老爷。他来到了祁府,管家却在门口把他拦住了,说老爷哪有时间见你。陶羊子胀红着脸说到小舅受了伤,希望能在祁府做一点事。
管家盯他看着,说:“你会做什么呢?”
陶羊子一时应答不上来。管家回转身去,陶羊子听他边走边说:“做个棋童吧,就只会给祁府丢脸。”
世态炎凉,这个词,陶羊子这时才清楚它的含义。他眼前仿佛有着偌大的两个棋,祁府管家与其他人的面容,笑着的脸与板着的脸,便是这黑白两颗棋子,在翻动,如太极图一般地旋转着。
上学是不再有念想了,学校也没有开学的通知来。陶羊子已经清楚他与那富家子弟的学校再也无缘了。于是陶羊子做了报童,每天清早起来送报卖报。《苏城报》是一份十六开的小报,登一点新闻,更多的是登一些花边消息。有一些固定的订户要送,还有一些报靠零卖,送报卖报报酬很少,凡家境过得去的孩子都不愿做,是最低层的工作。陶羊子无可挑选,只要有钱能糊口就行。他每天一早就起来,送报卖报,在城市的街巷里跑动着,叫卖着。卖完了报,他就去医院陪小舅。
常得成在医院里已躺了半个月,检查结果还是没出来,可能是脊椎神经有了问题,果真那样,他就瘫痪了,将会长年累月地躺下去。
第一天卖完报,陶羊子去医院之前,用卖报赚的钱买了一块烧饼,并煮了一碗鸡蛋汤。短短的日子中,他已经习惯了计划过日子,再不像以前不在意钱,而是一分一角都珍惜着,像计算棋局一样,细细地安排着生活。
他用鸡蛋汤把烧饼泡得软软的,喂着小舅。汤汁从常得成的嘴角溢出来,他歪了歪嘴来吸那点点汤汁。这些天中,常得成只有用头的动作来应付一切。陶羊子默默地看着小舅的动作,过去活动力那么强的小舅,几乎无法动弹了,像被困着只有一口气的一团棋子。人生沉重的感觉不免透进陶羊子的内心里来。
“你不去上学了?”
“不去了。我自己学。”陶羊子应着。
“你怎么生活?”
“我还有钱,以前攒下的。”
常得成是个不计钱财的人,有着就花,想着就用,他工作了好多年,都没攒下钱来。
阳光从白色木框的玻璃窗射进来。靠窗的一号床是个有点钱的老人,一到下午,床边常围着人,病房里都挪不开身子。只有中午时分,病房里特别安静。常得成仰面朝着阳光,似乎想呼吸一点光色。他的脸迎着光,越发显得苍白。
“命运在哪儿?人有力量的时候,是想不到它的,总以为一切都能靠自己得到,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成功。根本不相信有什么命运是不可以改变的。一旦躺倒在病床上,才发现,人一直走在命运的巨掌之上,人是那样渺小,人的力量微乎其微。一切都是注定了的,不信也得信。”
陶羊子听小舅说着,心里有着呼应。一度他对下棋很有自信,不管对手是谁,他都能胜。然而,似乎是一瞬间,他就彻底输了,他谁都胜不了。
真是棋如人生。棋局与人生,似乎都有着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支撑,这力量也会一下子失去。小舅因为身体的倒垮而失去了人生的力量,他是因为精神的倒垮而失去了棋局的力量。
小舅喜欢西学,总说一些西方哲理性的话,以前对小舅的话,他总是半懂不懂。这一刻他懂了,仿佛心里开了一扇门,穿过这一扇门,他从孩子走进了成人。
他只能去做他必须要做的事。
小舅与他谈起了江北陶家,说到了他的父亲。陶家的祖上经营商铺生意一曾做得很大,近几辈开始败落,到陶羊子父亲这一辈,只有兄弟两人。陶羊子的伯父迷上了妓院,有一晚找上四、五个妓女同床,一并排光着身在床上横身着,陶羊子的伯父就在她们身上滚来滚去,分到的家产很快就败掉了,最后用一根绳子悬了梁。陶羊子的父亲聪明潇洒,却也不喜欢做生意,只想挤入政界,去了北京就失踪了,传说是另有了女人,其实很有可能是被政敌害了。这一切小舅仿佛是随意地谈起来的,陶羊子感觉到了另一层意思,那就是小舅不再把他当孩子,成人的门打开来,他身后的一切不再朦胧,他身前的一切也都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