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一场南方进伐北方的战争打响了。好些天,《苏城报》连续刊登有关战争的进程,报纸很好卖。
陶羊子卖报到了城南,手上只剩了几份报。苏城的街,他已都熟悉了。几个热闹的街头,他常在那里卖报。
城南一家歌舞厅门外的宽檐下,摆着一个流动的小摊。歌舞厅都是晚上营业,白天里大门紧闭,常有小摊铺着。这一天,陶羊子看到摆摊的是个老头,铺着的摊布上,有几包烟,还摆着一个围棋盘,盘上布的是珍珑棋局。
自从余园下棋连败,接着小舅受伤住院后,陶羊子再没接触过棋,也根本没有动过棋的念头。蓦然看到棋局,近乎怀旧的熟悉感觉不禁扑面而来,实在挪不动步子了。
珍珑棋局摆的是四个死活题,分摆在棋盘的四个角上。旁边一张纸上写着:入局者破出四题者得钱二十,入局者破不出四题者输钱一十。
十个铜板对陶羊子来说是个不小的数字。他一天卖报只得钱二十。但棋局吸引着他,他无法抗拒棋的诱惑。
四角的棋局棋子不多,看来简单。陶羊子默默地算了一下:第一题容易破。第二题有点奥妙,但想到一着“倒脱靴”,也不是很难。在第三题上,他想了好长时间。自下棋以来,陶羊子多于大局的思索,这样具体列出来的死活题,他还是第一次遇上。他不擅长这个,心想要是方天勤来破题,也许不是难事。但是前两题的破解让他产生了兴趣,那种下棋的快感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忘记了卖报和医院里的小舅,只顾思想下去,死活题拓宽着他的想像能力、复盘能力和空间的计算能力。
那个摆摊的老头戴着一副墨镜,只顾懒洋洋地闭着眼,任人在一边看,似乎一万个人围着,他也不动声色。他像是个垂钓者,只待鱼来入局上钩。
想了好半天,陶羊子终于想到了其中关键处底线爬的一着。在对局时,非到官子阶段,一般人是不会想到底线去下子的。而在珍珑棋局中,在人所不想之上出奇招,底线往往却是要领,陶羊子不免在心里击掌暗赞,为自己的算路,也为这棋局的妙处。
眼光进入第四题。陶羊子的兴致完全上来了,已到不解题无法摆脱了。蓦一看去,此题似乎比前面三题还要容易。陶羊子真想立时唤醒老头入局一试。但他毕竟走惯了棋,在棋局中形成反复考虑的耐心。再一盘算,发现黑棋还有还击之处,依然能成活。再从另一处着手,似乎处处都能置黑于死,但只须细想去,黑棋又都有做活的办法,一层一层的,妙处接着妙处。
反复推想,陶羊子发现黑棋怎么也都能做活,白棋纵然有千种变化,黑棋靠一个底线的手筋妙着,便能吃光白棋投入之子,吃了白子,围棋自然就成活了。陶羊子已经想了十几种变化,每一个变化中又都有着十来种变化,他把所有变化都变化了,还是无法想出让黑棋死的可能。可是珍珑棋局做的是死活题,必须吃了黑棋才得胜。
眼见着天色暗了下来,老头伸了一个懒腰,坐起身来。陶羊子发现自己已经在这里一个下午了,还有几份报没卖掉。
老头猫着腰,伸手像要收起棋局。陶羊子忍不住伸手拦了一拦。旁边也有几个人边看局边说着棋,见陶羊子伸手,以为他要入局了,大感兴奋。老头并不在意,只是用手指指写着说明的纸,意思是提醒入局者,输赢是有代价的。
陶羊子这才认真看老头一眼,只见他戴着一副深蓝色墨镜,他的头发很怪,像是从脑中心百会穴上分开,蓬散下来,耷到前额上,还有几缕耷在镜面上。他只是低着头,下巴隐在了前襟间。
“小哥莫非要入局?”
入局者执白棋,而摆局者便执黑棋对应。白棋先行,必须将所有黑棋杀死。
陶羊子说:“不,我还破不了第四题。”
老头点点头,又去收盘。那意思是你破不了题又不入局,还说什么?
陶羊子又拦了一拦,老头的手在棋盘上空停下了。
老头眼盯着陶羊子。陶羊子看不清他在墨镜后的眼光,但他知道肯定是诧异的神情。
“这第四局棋真能破局?”陶羊子嗫嚅地说。他明知自己问得不对。
老头的声音里虽然没有不快,却含着了一点嘲讽:“如不能破,你以为我老是在诓骗钱财么?”
陶羊子慌乱地直摇着头:“不,不不不,当然不是。”陶羊子想到了余园中铁盘说到的“棋力”两字。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棋力不够。
“是我……棋力……是棋力弱。我实在破不了,还请指教。”
“指教?”老头声音中更添了一层嘲讽:“我老是靠着这棋局吃饭糊口的,你看棋半天,不入局一盘,我一个钱都赚不到。可你却还要我指教,我又不是你师父,又何必教你……”话里明显是让陶羊子觉得自己非份。
一时间,陶羊子很想拿出所有卖报的钱给他,只求得破解棋局之法。只是陶羊子很快想到:他是靠最后一个难局糊口的,能摆出这局棋,自是不易,又如何可以提这过份要求。可是陶羊子眼看着棋局,想来想去都是无法破解。对他来说,有棋盘和没有棋盘,有实子与没实子,在计算上来说,并无差异,可眼前看得明白,却是想破脑袋也无法想出,对破局的妙处实在心痒,就想得到所解,说什么也不想放手。
陶羊子已钻了进去,知道这死活题里面学问之大,更想着老头棋力肯定高深,非同一般,要不如何能摆此棋局,于是便说:“还请您老收我为徒。”话说出口,又觉得自己还是非份,俗话说:教了徒弟饿了师父。他又何必收自己为徒?而自己也是没有什么可以孝敬师父的。
老头收了手:“你真要拜我为师?”
陶羊子听老头口气,似乎是想接受他为徒,心里高兴,叫一声:“师父在上……”便想拜倒下去。
“慢来!”老头用手托住了他的身子。“拜师可不能这样随随便便。须到一安静之处,再行拜师之礼。这样吧,你如诚心有拜师之意,明天早早地来这里等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陶羊子有点喜出望外地应着,看着老头收摊去了。
第二天一早,陶羊子去报社抱了报,便来到城南歌舞厅前,只见老头已坐那里,依然半闭着眼。陶羊子叫了一声师父,他才应话说:“哪有徒弟比师父迟来的。看你便无诚心。”
陶羊子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老头说了一句:“明早再来。”又闭上眼睛。陶羊子只有走了。
这天晚上,陶羊子一直在小舅那里,到医院查床后熄灯,他才离开。一径走到城南歌舞厅前,就在老头坐着的地方,躺了下来,看着上空楼房之间的星星,他想到摆棋局的老头,想着他将成为他的师父,不免生出一种亲近感,似乎这亲近感本来就存在着,有天生的师徒缘。他在小镇的茶馆里听说书的说到过张良给老人穿鞋的故事,摆棋的师父也是想试一试他的诚心吧。随后他又去想那个无法破解的珍珑棋局,想到深处妙处,竟一点没有睡意。
黎明之前,街道仍沉在睡梦之中,一点声音都没有。
陶羊子在朦胧之中,突然听到有人力车的声息,车夫的小跑与牵在后面的车轮声。响声转到街角时,陶羊子定眼看去,发现那辆人力车迎面而来,一直到身旁的街边停下。人力车上跳下来一个身材玲珑的少女。
少女朝人力车摆摆手,车夫就走了。看得出来,少女与车夫是熟悉的。
少女一径朝他走来。陶羊子仰望着这个少女,少女背着路灯的光亮,面容隐在暗色中。陶羊子看不清她的模样,他动了动身子,想侧一点身子,让自己躺姿好看一点。
女孩走到他的面前停了下来。陶羊子有点诧异,不知她何意,只顾眼看着她。只听少女一笑,虽轻且脆。
“见了我,你还不起来。”
陶羊子翻身站了起来,他明显听到少女在说话。旁边无人,少女自然是对他说的。站起身来以后,他转了个身,能看清少女的半个脸了,只见她的脸色在暗中显得朦胧白皙。一眼看去,少女是陌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叫他。
“你跟我走吧。”
少女的声音里带着轻笑。陶羊子在学校里见到的女生都是有着距离,不随便说话的。而眼前的少女与她们的年龄相仿,却显得特别大方。似乎她与任何人都可以说笑。
“我在……等师父呢。”陶羊子说了,又觉得自己说得不清,少女怎么会懂得“等师父”的事。
少女笑声响了一点,说:“就是你师父让我来领你去的。”她的声音里另含着一点别的什么,似乎是与他开着玩笑。陶羊子弄不清暗夜里如何来了这么一个少女,与他开这样的玩笑。
“如你不走,我可要走了……”少女说着转过身去,移步就走动了。
陶羊子心里着急,不知少女找他到底何事,听来像假,却又像是真的。要不是老头师父知道他在这里,他这么个报童,又有谁会找他?要说是拐子拐他的话,他的年龄也大了,再说不可能是这么个少女。
年轻的陶羊子心里偏向着相信少女,于是就跟了一步,嘴里说:“你……真是师父叫你来带我的吗?”
“信不信由你。师父只说,必须在街上无人的时候带你去。你快点走,眼看着就会有送奶工上街了。”
送奶工是最早上街的,接着是倒马桶车。陶羊子有时送报送得早,也会遇上这两拨人。听到这个话,陶羊子不由动快了步子。听起来,少女的话很像师父的口气。虽然接触不多,陶羊子已经发现老头师父是一个怪人。
紧走两步,陶羊子靠近了少女身后。陶羊子从小受着男女授受不亲的教育,还不习惯与少女并肩,落了半步,跟在后面。
那少女慢了一点步子,等他并肩。陶羊子更放慢一点脚步,还是跟在身后。那少女爽性停步,等着他上前来。
陶羊子还是差了小半步站着。
一对少男少女就这么对站着。少女只顾看着陶羊子。他们在一条巷子口,她半个身影隐在巷口的阴影里,半个身子在巷外的灯影下,朦朦胧胧的,有着一种特别的神气。
“你过来。”少女命令着他。陶羊子觉得头脑晕晕的,又走近了一点,只顾低着头。
“你抬起头来。抬起头来,看我啊。”少女的声音里依然带着笑,像是捉弄人的笑。
陶羊子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就见面前一张笑吟吟的少女的脸。这一眼看去,发现少女面庞已近成熟的女人形象。
声音里又有着一点他感觉到的熟稔。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少女半伏着身,笑得颤颤颠颠的,仿佛要靠到他的身上来。
陶羊子退后一步,仔细看去。看了一会,想起来:她是任秋。
陶羊子这就放心地跟她去了,自然地并着肩。毕竟是少时的玩伴,见了她就有一种熟悉感。
这时的任秋完全露着过去的神情,靠近着他,用低低的怕吵醒周围的声音与他不住地说着话。她说见他躺在檐头下,像见着一个流浪逃荒的人。她说她还没有见过他这么狼狈,见了女人却还像原来那样腼腆。她说到“女人”两个字那么自然,显然她已认为自己是个女人了。
陶羊子几乎插不上口。他最想问的,是她的父亲任守一在哪里。他也想问一问,到底是不是老头师父叫她来接人的。又是怎么会叫她来接人的?他刚问了半句话,她就打断了他,只顾说着她自己的。
他跟着她,走过一条水边的巷子,过了桥,又穿行在另一条两边院墙的细巷中。似乎她熟悉这里的一切。陶羊子走街穿巷卖报,也没熟悉这么多的城市巷子。
“你知道吗,我见到天勤了。他现在可神气了。一副乡下人的黑模样,却穿得格格正正的,时髦得来。看人的眼光也不同了。他倒是一眼就把我认出来了。不像你,我不对你说,你还是认不得我,想来是根本忘记有我这么一个人了。”
任秋带着一点轻嗔的口吻。陶羊子更说不出话来了。
“他倒像在城里呆久了,什么话也敢说。他说我不像小时候的我了,说我漂亮,还有……嘴巴甜得来。原来他不会说话的,一开口就是乡下人的土腔调……”
陶羊子想到,方天勤那天在余园当众赢了棋,也许现在会被一些有钱的棋手请去下棋,就像当初有车来接自己一样。
听任秋说到“腔调”,陶羊子感觉任秋的口音带着浓浓的苏城腔调,似乎是在城里土生土长的。苏城的吴侬软语比小镇的话更糯更嗲一点。
“他现在有点派头了。人是衣装,佛是金装嘛。还说要跟我去见我阿爹。我阿爹是不让我带人去的。我说办一个事,最多一个钟头,就来领他去。他还是被我骗了。我躲在旁边看他。他等了我一刻钟就走了。”
她说着笑着,但笑声中,又夹着一点埋怨。方天勤当然不会像陶羊子这样等人等上一夜的。
“你爹爹呢?”陶羊子好不容易问了这半句。
“走吧走吧。你就只晓得问我阿爹。”
任秋的声音依然带着笑意,依然夹着埋怨。少女的埋怨中也有着微嗔的意味。陶羊子只有不说话跟着她走。
走过一座五孔的小石桥,城市的近郊多有这样的小石桥。任秋又笑了,说到了他的卖报。
“你知道我在卖报?”
“我当然见过。有一次我还从你手中替阿爹买过一份报呢。可是你看到女人就只顾低头。我爹爹又不让我与你说话。”
陶羊子想到那情景,不好意思地笑了。她总让他有点窘迫。
“早知道你来城里了。阿爹知道你赢了许多的棋。后来,又全都输了。”
“你们在苏城?”陶羊子很想问,他们是怎么会离开小镇的?离开小镇又去了哪里?又什么时候到苏城的?他可是一直想着任守一的,他就像他真正的老师。
任秋继续说着:“你不知道吧,我阿爹有满洲正黄旗人血统。只是听到辫子军进京,他叹了口气,就剪了辫子……”
说话间,他们走在一座小石桥上,这里已到城市外缘。只见桥那边有一丛竹子,竹子那头临水处有着一间木屋。
眼前天已开始亮了,陶羊子一眼看到木屋的后门开着,门里坐着一个老头。老头转过脸来,他戴着一副眼镜,头发很特别地从头顶百会穴处耷落下来,遮着半边眼镜。认出这正是陶羊子要拜的师父。陶羊子一直和任秋在聊着她与她爹爹,已忘了是老头师父让她带他来的了。
陶羊子赶上前去,在老头面前曲身跪下,口中说着:“师父在上……”
老头突然仰面笑起来,头发朝后一翻,就手将眼镜摘下来,陶羊子看得仔细,原来此人便是任守一。
任秋在一旁也笑得前仰后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