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三爷整日里像是丢了魂儿,竖起耳朵打听消息。奇怪的是,一个礼拜过去了,公安局的人并没有来罚他的款。王六甲从公安局回来就告诉他:那个臭女人把你也供出来啦!鲍三爷更是怕得不行,这要是传到蝙蝠村去,还咋活人?再说他上哪儿去找五千块钱啊?这些天,死人明显减少,老鲍工作室显得冷冷清清,要是死人多一些还能多挣上一点钱。鲍三爷整日坐在门前的板凳上看动静,就怕听见警车叫,连医院救护车的笛声都能让他冒出冷汗来。他开始后悔,悔不该听王六甲的,快活那么一下子,落下个大窟窿,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
有个到医院看病的警察从鲍三爷身边走过,鲍三爷以为朝他来了,赶忙上前赔笑问,同志,找我吗?警察看了一眼满脸堆笑的鲍三爷问,你是谁呀?鲍三爷哆嗦着说,我是鲍三爷啊!警察明白了什么,黑了脸,说你就是看太平间的鲍三爷啊,那就好好看你的太平间得了,我这儿有你什么事儿啊?鲍三爷乖乖地躲了。从这之后,鲍三爷就不再看警察了。
这以后,鲍三爷走路有些飘,看东西有点花。他不知道公安局的人在跟他玩什么鬼把戏。难道他们是放长线,钓大鱼?鲍三爷心里没底的时候就跟王六甲讨教。王六甲也觉得很怪,分析说了,我可是听说了,晚罚的,要罚一万块!他们是不是把你列入一万的档儿里啦?
鲍三爷的腿一下子软了。他求王六甲找人到公安局给打听打听,说说情。王六甲答应了,可鲍三爷心里已经把自己的欠债划定到一万块了。得挣上一万块钱,心里才踏实。造孽啊!半夜里,鲍三爷躺在床上叹气再翻身,翻身再叹气。白天,鲍三爷就瞪着眼睛等死人。
只有死人来的时候,他的眼神才是亮的。听见哭声,鲍三爷就赶紧穿上工作服,准备好东西,把死人推过来,然后就开始了紧张的擦洗和美容。他一点也不觉得累,即使一天不歇着也不觉得疲倦。他骂着自己,你个老东西,成了精啦?
说成精还就是成精了。医院没死人的时候,鲍三爷也觉得像是死了人。他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都像是要砰地一下应声倒地,然后被他瘦瘦的身子推到工作室,好一阵子忙啊!
又是几天没死人了,鲍三爷心里从没有过的恐慌。那天夜里,鲍三爷梦见那个胖女人死了,被他推回工作室,照样给她擦洗着身子。他边擦边说,婊子养的,你供出了我鲍三爷,我鲍三爷也不跟你这贱货一般见识!胖女人躺着不动,也不跟他说话。鲍三爷又说,这回轮到我鲍三爷挣你的钱啦!哈哈哈……他没完没了地擦着,胖女人的双腿越来越硬,像木棒一样。第二天天亮,鲍三爷来到工作室,看见一张停尸床上的人造革被什么东西剐破了,露出白白的海绵。这正是他跟胖女人干事儿的那张床。鲍三爷一拍脑门儿,明白了。
没有死人的日子里,鲍三爷想干点别的。那天终于来了机会,城里一个有名的黑道老板死了。老板开烟花鞭炮厂,是鞭炮爆炸炸死的。老板的葬礼要按当地风俗来办,送葬的路上,每过一座桥,就要燃放一个坐地炮,以安死者的魂魄。放坐地炮是很危险的,要人用手拿着。谁敢拿?鲍三爷咂着烟袋说了一句,我来放!他自告奋勇地接了这个险差,家属答应干完后给五百块钱。五百块钱,得擦好几个死尸哩!鲍三爷哆哆嗦嗦地抱着坐地炮,踏上了危险的征程。鲍三爷放炮是有经验的,修大寨田那会儿常放。前两座桥都没事,到了最后一座桥上,鲍三爷刚刚点燃坐地炮,就觉得右眼皮突突跳跶,嘭的一声巨响,三个手指头炸飞了。
养了半个月,鲍真和鲍月芝来接鲍三爷出院回家。丢了三个手指头,老鲍工作室的活儿算是干到头儿了,澡堂子也回不去了。城市像个陷阱!鲍三爷感觉到了越来越深的痛苦,他的话也越来越少,默默地干起了炸鸡排的营生。
后来,卖花圈的王六甲告诉鲍三爷,公安局为啥没罚他的款呢?因为胖女人交代的地方老鲍工作室不对头;公安不信,还骂了她。鲍三爷听了,竟没一丝笑模样。就在鲍三爷百无聊赖的时候,他的枣红马丢了!
鲍真的汽车开到县城,拐进那段新铺的水泥小路。一片白色的楼群,隐在团团雾气中。路灯很亮,像一朵山石里绽开的硕大的白玉兰。路灯下摆着一溜儿摊点,其中一位老人吸引了鲍真的目光。老头儿系着白围裙,戴着白套袖,往油锅里捅着鸡排,鸡排炸成酱黄色,油光光地颤动着。油浓得发黑,还有一层泡沫浮在上面。
姥爷!鲍真看见姥爷真高兴。她把汽车停好,急忙走过去问他,您的手指头全好了吗?鲍三爷看见外孙女,闻到了她身上田野的香气,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忙问,收秋了吧?收成好吗?
好,姥爷!鲍真笑着说,欸?您怎么不看太平间,改炸鸡排啦?鲍三爷叹息着,一脸的苦相,说我就知道,城里也他娘的不是天堂!天上不能掉馅饼,要吃馒头自己蒸!干啥能活命就干啥吧!
短短时间,老人已经懂得市场了:卖老豆腐没有利润,就改为搓澡;搓澡不行了,就看太平间;看太平间干不下去了,就改了炸鸡排。现在炸鸡排,每天早晚要去鸡场买鸡架子,撒上作料,这样一天就能挣百八十的。
鲍真心里一阵难受,她发现姥爷瘦多了,背更驼了,眼皮、面皮和手掌被油污侵蚀,像枣红马的颜色。她淡淡地说,姥爷,您就别干了,我能养活您和我娘!
傻丫头,你姥爷是闲待着的人吗?鲍三爷挥挥手说,你先回家,看看你娘!鲍真刚走了几步,鲍三爷又急着追过来,说真真,刚才忘了问你个事儿了,看见枣红马了没有?
鲍真一愣:马?马咋啦?
鲍三爷一叹:唉,完了,我以为它又跑回蝙蝠村啦!鲍真忙问,几天啦?
鲍三爷几乎断了气说自从搓澡,就顾不上喂枣红马了,把它拴在院里,平时由你娘来喂草料。前些日子你娘病了,实在没有力气喂马,马就挣断皮缰绳跑啦……老人咧了咧嘴样子像哭一样难受。
鲍真说村里没看见马。姥爷呆愣片刻,身体一颤,用油手捂住脸,孩子似的抹了把老泪,说,这马,这马跑哪儿去了呢?它可别有个三长两短儿啊!姥爷,别难过,我帮您找找,啊!鲍真懂得姥爷的心。鲍三爷打了个喷嚏,打出一串鼻涕,往围裙上一抹,继续炸鸡排去了。鲍真怔怔地看着姥爷的背影。她看出来了,姥爷和进城的其他农民一样,啥都干,又啥都干不好,都感觉心里烦躁、愤怒,仿佛要大喊大叫,就好像枣红马听见汽车声音要惊似的。如果姥爷不能适应城市生活,可又回不了农村,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儿,将来的日子该多难哪!听说最近全县又有几万农民进城,农民的大转移才刚刚开始啊!炫目的灯光居心叵测地映照着乡下人的脸,鲍真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第二天上午,阳光很烈,县城的高楼被映得发亮。鲍真开着汽车满城寻找枣红马,城里没见马的踪影。这个时候,荣汉俊给鲍真打来电话,说省里领导要来参观她的农业园区,让她赶快回去。鲍三爷没有去炸鸡排,他夜里做了个梦,梦见枣红马跑回蝙蝠村去了,他就搭着鲍真的车回乡了。
鲍三爷又看到家乡的土地了。全是平展展的水浇地,一马平川,望不到尽头。枣红马是包产到户的时候与鲍家的责任田一同分到家的,枣红马也恋地呢!它会不会跑到田里去?鲍家的这块黑土地,如今是红苹果公司的水果园区,但愿枣红马在那儿呢,但愿在那儿听见它欢欢儿的饮水声。
鲍三爷让鲍真把车停在路口,又让她赶紧回村去接待省领导,他便独自走上了田埂。往里走,厚重的稻茬开始变色,慢慢变红,越来越红,终于成了血一样。走过稻田就是苹果园了,他像往常一样喊着枣红马。渐渐地,他闻到了一股涩涩的焦煳味儿,走到果园那边,还看见飘散的烟雾。被人践踏过的果园一片狼藉,地上还有散碎的苹果。他一阵难受,移开目光走着。尽管是秋天头顶上的阳光依然浓烈,像火点子资着他的脸、手和脖子。他听到沙沙的脚步声,心里热热的,目光就短了,有几个孩子蹲在土坑边上烧土豆。几枚枯黄的苹果叶子飞旋着,落在鲍三爷的头顶和衣领里。鲍三爷问,小狗日的,你们在干啥?一个黑脸孩子朝土坑努努嘴。我们救死扶伤!另一孩子说着。还有一个孩子正给马喂着烧土豆。枣红马的嘴闭得死死的,闭着眼睛,微微喘息。
鲍三爷低头看见枣红马了,急急地跑过去。枣红马蔫头耷脑地卧在地沟里。他木木地看着它,浑身一软,额头的光也散去,颤颤地抚摸着枣红马的脖子。
枣红马认出了鲍三爷,将头亲昵地往他身上靠了靠。枣红马啊,哪里还看得出是枣红色?整个儿是土灰色,肿起的青筋露出一截子,跳跳的。马在绝食。看得出,它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鲍三爷梦一样呆了,心一灰透底。他一把抢过孩子手里的烧土豆,硬硬地往马嘴里塞着。马吃力地摇摇头,身体缩回去。鲍三爷绝望地拍打着马的脑袋,拍得啪啪响:喂,狗日的,你看看我,是我哩!我是鲍三爷啊!枣红马慢慢睁开眼睛,眼里一点点渗出泪水,面目显现出少有的慈祥。
鲍三爷也落泪了。他坐在枣红马身边,抚摸着它的身体、鬃毛,跟它说着话,一直到暮色降临。
鲍三爷扑扑跌跌地走进苹果园,看见迎面一棵的树枝上还挂着一个红苹果,农民抢劫时落下的。金色的苹果,孤零零地悬着、荡着,在夕阳中显得格外醒目。他吃力地摘下这个红苹果,慢慢送到马的嘴边。马依旧不张嘴,喉结乱动鼻子依然吐着气,弄得他的手指湿漉漉的。
你吃一点儿,吃一点儿啊,鲍三爷和孩子们一齐喊着。
鲍三爷把苹果放进自己嘴里,使劲嚼了嚼,然后将嚼碎的苹果轻轻塞向马嘴。马却将嘴巴闭得紧紧的,看了他一眼,眼球带着猩红的血色。枣红马闭上眼睛,微弱地喘气。
鲍三爷慢慢蹲下来,伸出温柔的手,抚摸着马的头、马的膀子。他的手指那么轻柔,那么深情,仿佛抚摸的不是一匹即将咽气的马,而是一片肥沃的土地。他挂着满脸的泪痕说,老天爷啊!这是为啥?马在他的抚摸中突然一软,扑哧一声垂下头,死去了。鲍三爷再也蹲不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紧紧地抱住枣红马的脖子,喉咙里挤出一阵短促的呜咽。五天之后,鲍三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