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击败东夷三国,眼前,只剩青丘国。
青丘国地望,位于沂蒙群山之内,与鲁国相邻,距离十日国之境尚有数十里之遥。在舒参演说的东夷四国中,青丘国是召公虎唯一实实在在事先闻名的。青丘之地又称“空桑”,历来有许多神鬼传说,很是神秘。
然而此时,召公虎手头已经压住三份西线告急的军情奏报。
前番,他怕攻城之军心不稳,故而不敢向天子明说西陲之患。眼下连战连捷,正当见好就收,乃奏凯班师的最佳良机。更何况,今日十日国主死前的诅咒和幻术,不得不让召公虎对青丘国忌惮几分,萌生退意。
然而,周王静却哪里肯罢手。在诸侯们的挑唆下,他又夸下海口,要尽快攻破青丘国,大获此次御驾亲征之全功。
天子命召公虎安顿军队,又让仲山甫在琅琊设下筵席,邀请各路诸侯一起把盏,彻夜点火言欢。
周王静对月举爵,一时游兴正浓:“余一人听闻琅琊城外滨海之处有一高崖,其顶有台,名曰琅琊台。登其上则可尽览东海之盛景,传说每云雾缭绕之时,竟有仙人下界临凡,与凡人共游。众位不妨移步一去!”
“天子文治武功,此番志在平定东夷,正乃登高揽胜之时!”
诸侯们此次追随御驾出征,要么得地、要么得人,罕有空手,自然对周王静吹嘘有加。他们打仗不行,吹嘘倒是在行,很快几个回合下来,便把这位少年天子捧得飘飘然。
次日,周王静登高揽胜,在众诸侯簇拥下登上琅琊台,极目远眺东海之波涛汹涌,雄心渐起——
“自唐尧、虞舜以来,经历夏、商、周三代,东夷为祸中原、何曾有过休止?如今余一人兵锋所向,群夷授首,只剩小小青丘尚存。如今余有意挥师西进,铲除东夷遗孓,创下不朽功业,各诸侯可愿同往?”
众诸侯自然乐意,纷纷对周王静歌功颂德。有说其可比肩上古贤王者,有言其重现夏之少康、商之武丁中兴伟业者,溢美之词此起彼伏,听得周王静很是受用。
召公虎见这些诸侯撺掇周王静继续征伐,心里暗自叫苦。转头看身后的师寰、方兴、仲山甫等人也是眉头紧蹙,无计可施。
瞅得宴席间歇,召公虎赶忙向周王静谢罪,并将西面犬戎战报递上。
周王静先是一惊,接着对召公虎道:“太保此举甚当,大敌当前,不以此军情影响军心!在诸侯之前,余一人亦不能堕了气势!”
“谢天子体谅!”召公虎乘热打铁,劝道,“依召虎之见,如今王师前方奏凯,正是班师回镐京、发兵西援之良时,倘若迁延时日,定会生变!”
“可……”周王静听言很是为难,“可余一人方才已同诸侯们约定,誓讨青丘国、彻底伐灭东夷而还。言犹在耳,如此出尔反尔,岂不颜面扫地?”
“丢脸事小,丢……”召公虎不敢把话说完。天子脸面与大周社稷相比,孰轻孰重,他以为周王静能够权衡。
“这样,余修书一封,让快马送到前线,命大司马程伯休父、大夫兮吉甫固守太原防线,若能成功退敌,定当双倍封赏!”
周王静的想法简单粗暴,但在屡历战阵的召公虎看来,却是用兵大忌——一来,此军令明摆着告诉前方军士没有援军,怕会让军心涣散;二来,保家卫国本是周王师分内之事,若双倍封赏,必破坏成规,让此地同东夷浴血奋战的大军如何能心理平衡?
见召公虎沉默不语,周王静问道:“太保,可否不妥?”
召公虎此时心里话说不出口,只得道:“还请天子再发两道敕令——一道送到洛邑,命太傅率领成周八师西进救援太原;一道送到西陲大夫秦仲处,命他率部前往萧关,协助太原防务。”
“准奏!”周王静稍微安心。
“如此只是权宜之计,天子此番亲征青丘国还需速战速决。如若难克……还需尽快撤军回国才是。”召公虎不忘把丑话说在前头。
“是也,是也!”周王静变得不耐烦,“太保虽是良言,倒也不必丧了出征将士之气。”
说罢,周王静拂袖而去,继续回席间同诸侯们谈笑风生。
“天子终究是长大了……”召公虎远远看着周王静,这位从小生长在太保府屋檐下的少年,变得越来越陌生。老太保不由喟然长叹,久久不能抒怀。
杯盘狼藉后,周王静同诸侯各自回营,准备次日离开琅琊、向山东半岛西部的沂蒙山区进发。尽管召公虎心心念念记挂西线犬戎之进犯,但眼前还是要先谋划如何进军沂蒙山区一事,便召集周王师众将前来议事。
“太保,我们东线节节胜利、眼看就要彻底铲除东夷势力,此时西线相安无事数十年之犬戎却又发难,此事未免太过巧合?”师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召公虎点点头:“看来姜戎族长姜诚所言非虚。蛮夷戎狄在巫教、商盟的联结下互通有无、唇齿相依,确不是空穴来风!但眼前当务之急乃是进攻青丘国,不知彼地地理如何?”
方兴展开作战图,道:“沂蒙乃绵延不绝之山区,分沂山、蒙山二脉,其中翘楚者,乃东岳泰山也。”
“东岳泰山?”召公虎突然陷入沉思,他似乎有一种不安预感,心道,“莫非周天子之如意算盘,乃是借御驾亲征灭掉东夷之武功,到泰山举行祭祀大典,召集所有东方诸侯,封禅于泰山?”要知道,这可是古来多少帝王梦寐以求、却无法企及之事。
接着,师寰言及周王师之近况,更是隐患颇多——
此次出兵以来,周王师先是救徐国之围,然后东进数百里追击奢比尸国、十日国。几番激战过后,王师各部陆续出现战损,军士长途跋涉多疲惫不堪,水土不服而致病者也不在少数。至于那些所谓诸侯联军,大多出工不出力,要么不效死力,要么战力堪忧,但凡遇到硬仗,还是只能依靠王师。
这些问题召公虎心知肚明,然而想到他与周王静日益加深的嫌隙,也只得沉默。
忠于王室本是分内之事,更是历代太保召公世袭罔替之职。但强谏定会犯颜、功高定会盖主,周王静年轻气盛,且决心已下,强劝又能有何效果?
遥望远方,召公虎只求尽快拿下青丘国,早日班师。
大军整饬完毕,三声鼓响,周王师和诸侯联军离开琅琊,进军沂蒙。
说起来,青丘国之近邻既非徐、宋,也非齐、纪,而是鲁国。鲁国以鲁山而得名,同样位于沂蒙山区之内,与青丘国相去不远,以群山为隔。
此前涂山之会时,鲁侯敖以母丧为由并未出兵,周王静出于周礼也并未夺情。但今日不同,天子要过境鲁国,新继位的鲁君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于是,鲁国上卿公子元带领大批财物粮草,在鲁过边境劳军,并拜谒周王静。
周王静对鲁国人历来不感冒:“如何不是鲁侯亲自前来?”
“国君先逢兄丧、再遭母丧,悲不自禁,茶饭不思、已无人形,怕污浊天子之眸,故而派老臣前来觐见天子。”公子元是鲁侯敖的叔父,此时已是白发苍苍,言罢,先给周王静送上了十车金铜。
齐侯无忌皱着眉头,很是不满:“我齐国亦逢君父之丧,寡人却强忍哀痛,不避箭矢、从王伴君,鲁侯何以如此矫情?”
鲁卿公子元冷笑一声,不卑不亢道:“我鲁国乃周公之后,先君制礼作乐,为大周礼教之始,其子孙自然以服丧为要。”接着又转向周王静,作礼道,“圣明如当今周天子,也是待丧满之后才御驾亲征,难道齐侯在指桑骂槐不成?”
召公虎见公子元一副憨厚长者模样,却不料如此辩术高明。周王静虽亲齐恶鲁,但公子元此言难以辩驳,于是天子哼地一声,让手下收下鲁国厚礼,神态甚倨。
“鲁卿此来,仍未曾带军队相助?”周王静还在想着如何找鲁国的茬。
鲁卿公子元显然有备而来:“禀天子,前番国君闻听天子御驾亲征,本有意派兵前来,但微臣苦劝之下才作罢。”
“劝?何故也?”
“臣言当今周天子年少有为,此次征伐东夷残余,本就如风卷残云一般,以多打少、以正制邪,何须徒增兵力?不仅耗费币帑,若如某些诸侯那般徒劳无功、丢了天子颜面,岂不更加不美?”
鲁卿公子元说罢此语,还不忘用嘲讽眼神望向纪侯、莱侯等一干诸侯。鲁国本就以周公后代、大周纯正血统自居,自然高山东半岛的其他诸侯一等,这话更是让这两位姜姓诸侯羞得无地自容。
紧接着,鲁卿公子元把一万五千套精心打造的崭新铠甲、兵刃赠与周王师,笑道:“鲁国小国寡民,却盛产能工巧匠。自天子御驾亲征以来,鲁国国人强忍国丧悲痛,日夜赶制甲兵以献周王师,还望天子不弃!”
周王静检视这些制作精良的装备,无不鲜明耀眼。召公虎也算见多识广者,乍见这些精锐铠甲、兵刃,也不由眼中放光。周王师将士要是穿上这些装备,定是威武雄壮、风采奕奕。
于是,周王静反倒有些过意不去:“诸侯们有兵出兵、有力出力……余一人倒是一视同仁,不可厚此薄彼!”
然而,鲁国还准备了第三层重礼。
“天子,鲁国虽地处贫瘠,但幸而天子赐福,得大野泽之利,”公子元取出一个紫色髹漆之精美木匣,献于周天子,“此为大野泽出产之绝世夜明珠,共有一对,乃龙凤呈祥之意。”
周王静取过木匣一看,好一对夜明宝珠,在烈日下光芒耀眼,而用布帛遮光,从木匣透缝隙观瞧,更是夜明生辉。
鲁卿公子元笑道:“鲁侯闻天子不日便迎娶齐侯之妹以母仪天下,故而不敢擅专此宝,特献于天子,以求天子与夫人鸾凤和谐、凤凰于飞!”
周王静闻言大喜,连连称好。这时,他似乎对鲁侯敌意大减,甚至还言不由衷地称赞几句鲁侯用心之类的话。齐侯无忌见鲁国如此厚赂天子,显然也下了血本,只得咋舌不言,退在一旁生闷气。
就这样,大军在鲁国边邑小城安营,暂歇一日,鲁公子元大摆宴席、郊劳周王师和各诸侯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