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元是召公虎见过最健谈之人。
席间,这位鲁国上卿口中生莲,说尽好话,哄得周王静浑身畅快。此人年过半百,却是一副谄媚嘴脸,抓住年轻的周王静好大喜功、急功近利之弱点,总说着口惠而实不至的漂亮话,实属下作,哪里有半点周公后人的样子?
再说这位新继位的鲁侯敖,却也有几分手段,竟用重赂来取悦天子,这样即不愿出兵又不得罪天子,反倒抢了出兵从王出征的诸侯们风头。
宴席罢,周王静问及青丘国之事,鲁卿公子元顿时脸色沉重,沉吟不语。
周王静有些不悦:“怎么?余欲伐青丘国,有何不妥否?”
公子元言语支吾:“这青丘国好生神秘,其位于沂蒙山中,历来与世无争……从未见其作乱,也不骚扰周边诸侯,世人莫知其底细。”
周王静奇道:“这青丘国何许来头?竟如此神秘?”
公子元道:“所谓青丘,上古名曰‘空桑’。空桑有山,盛产琴瑟之材,又多盐碱,自古常有空桑民煮盐贩卖于四方,生活富足。”
“空桑?可否是轩辕黄帝访力牧之地?”召公虎忍不住插嘴。
公子元露出异笑,道:“太保博闻!空桑之发祥,正是神农氏炎帝榆罔,他在此定居数十年,直到蚩尤作乱。蚩尤率众犯空桑,黄帝于此地访得名将力牧,并委以重任。力牧伐山取铜,以为刀货,毕其功于一役,击败蚩尤,炎、黄二帝杀之于青丘。
“由于蚩尤乃巫教魁首,死后冤魂不散,巫教亦视空桑为天下戾气之极,蚩尤亦多有显圣。后黄帝之孙高阳氏颛顼绝天地通,取缔巫教,东夷始祖少昊金天氏便在此地建都。其后,尧帝派羲、和于空桑,参悟天地四时变化,制定历法。
“时至舜帝,共工氏叛乱,水淹空桑,成大野之泽。后大禹治水数年,方平定大野泽水患,受禅称帝。夏后氏传位至夏桀,空桑有圣人伊尹出世,辅佐商汤灭夏建商。伊尹亦是巫教魁首,继承蚩尤大业,商朝亦以巫教治国,空桑再次繁盛。
“到商朝末世,巫教不兴,于是有妖姬妲己迷惑商纣,终至亡国。据说这妲己便是青丘之九尾狐附身而成,传说此狐乃蚩尤死后怨魂所变,为维护巫教之兴盛不衰而作。如此看来,大夏与大商二朝,皆可谓‘成也空桑、败也空桑’也。
“后来大周龙兴,立国两百余年,始终没能彻底收回空桑之地。圣贤如周公旦、齐太公者,都不敢对空桑之地用兵。历来所有君王名将兴兵于此,或是中邪、或得瘟疫,皆不克而还,回去后纷纷染上怪病,休养许久才能康复……”
公子元滔滔不绝,听得在场众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做声。
不得不说,这种鬼神、附体、投胎之说,上古时便很有市场,商朝时达到极盛。
周公旦弃巫作礼以来,已然摒弃许多,但不论在朝堂还是民间,私下祀巫拜鬼之风犹然。而召公虎最后悔的,便是应允楚国进献雨师妾祈雨一事,用巫术淫求法雨成功,使得大周两百余年来去巫教化的努力显得苍白。
周王静听得发毛,心中略有怯意。
不料鲁卿公子元又道:“不过,先祖周公旦在世曾卜得一卦——蚩尤元气作祟数千年不散,直到五百年后,此地出一位千古留名万世先圣,教法天下,才能抵消蚩尤之怨气。如今,已过两百余年耳。”
此话听得周王静默然,一时无语。
召公虎再也听不下去,斥责道:“大战在即,鲁卿切莫妖言惑众!自大周龙兴以来,巫教早已销声匿迹,又能成何等气候?”
在此之前,召公虎本不主张入青丘国作战。可如今鲁卿公子元这一轮又一轮的动摇军心,反倒激起老太保的求胜之心。
“陪臣遵命。”公子元并未反驳,而是道,“既天子执意征伐,陪臣不妨为天子言青丘国之地理风物,如何?”
“速速说来。”周王静脸色铁青。
公子元道:“青丘国乃东夷始祖少昊都城、墓葬所在,东夷各部朝拜青丘之地,有如白鸟朝凤。然青丘之国究竟地望何处,竟无人知晓。周初封诸侯国于山东之时,唯独沂蒙山内、大野泽边毫无封国,想必其间便是青丘国所在。”
周王静将信将疑:“这么说,先祖武王、成王分封诸侯之时,便知青丘国之所在,故而不封?”周王静。
“陪臣不敢揣测,但空桑之地聚集黄帝、炎帝、蚩尤、颛顼、尧、舜、禹、伊尹、妲己等上古英杰,所谓集天地精华、造化育秀者也。或许,圣人分封时,亦有敬畏之心吧。”鲁卿公子元越说越玄。
不料,周王静突然雄心大发,一拍胸脯道:“青丘、空桑之地,东夷可往,周人亦可往!此战余一人亲自挂帅,鲁卿,便劳你当回向导!”
这一下,倒让老奸巨猾的鲁公子元叫苦不迭,看得召公虎暗自发笑。
想必,鲁侯君臣以为用重赂劳军之后,鲁国就可高高挂起、不用趟这浑水,甚至,公子元苦心积虑编出这一套青丘国的鬼话,便是想让周王静起了班师之意。没成想,周王静不仅不退兵,反倒执意带上公子元同行,让鲁国人的如意算盘落空。
公子元无奈,只得强作笑颜,从驾西征。
从鲁国西境进军青丘国,总共有两条路线可选——一条水路、一条旱路。
水路便是选择横渡大野泽。
在当时,大野泽算是中原大地上最大沼泽之一,可以与南方楚地之云梦泽媲美,北大野、南云梦,天下齐名。而到了后世宋朝,大野泽虽然面积大减,却因为一群替天行道的好汉而声名大胜,便是山东郓城边上、方圆八百里的水泊梁山。
然而,即便大野泽风光旖旎,却是兵家禁区。这里水路蜿蜒,水草遍布且多暗礁,舟船难行,乃杀人于无形之险地。若想绕大野泽,沿岸边行军,更是稍有不慎就陷入沼泽,尸骨无存。
既然水路无法行军,便只得旱路行军。
于是,周王师和诸侯国大军便选择横穿沂蒙山区,沿途寻找青丘国踪迹。由于战车无法进入山地作战,周王师及诸侯国大军只得将战车暂放于鲁国,选择徒步进山。可青丘国太过神秘,无人知其具体方位,就连东夷俘虏也莫知其所在,可谓大海捞针。
另外,召公虎担心补给线拖得太长,也不敢大意。于是拨出伤员较多的二师,交于仲山甫在后方督运粮草。同时,舒参也作为诸侯联军的督粮官,与仲山甫一道保证后勤。
此时正是雨季,阴雨绵绵,沂蒙山区泥泞不堪、崎岖难行。
漫无目的的行军、反复迂回的道路,皆让将士们苦不堪言,越来越多人开始怀疑青丘国乃是虚幻,这个神秘诡谲的国度让每个进入沂蒙山区将士深感不自在。好不容易穿过绵延数十里的丘陵,总算到达一片开阔盆地。
此地乃沂蒙山区腹地,虽是宜居之所,却没见到一丝人烟。恰恰相反,只有满目萧瑟,令人生怖。
又行军了几个时辰,前方出现两条岔路——北面之路通向泰山,泰山往北面便是鲁国都城曲阜;南面山路通往徂徕山,徂徕乃泰山之姊妹山,同样以险峻闻名。
鲁卿公子元道:“翻过徂徕山,便是大清河,鲁国曾有老山民曾言,于大清河流域见过大片桑林,不知是否便是空桑之地。”
周王静沉思许久,于是下令:“既如此,那便往南线进兵,先到大清河,再作计较!”
就这样,走了好几日,却始终绕不出沂蒙山区,也一直没能寻得大清河所在。
“鬼打墙?”
谣言在军中迅速散开,一传十、十传百,先是徐国、莱国这些流淌着夷人血统的诸侯国士兵开始迷信,纷纷打起退堂鼓。随后怨气和恐慌在大军之中弥漫,如阴霾般挥散不去。
而雪上加霜的是,大军仅携带十日干粮,而后勤补给却迟迟没有动静,不知道仲山甫和舒参的运粮队现在何方。就在一筹莫展之际,周王师军营中突然出现喧哗。
召公虎不敢大意,经验告诉自己,此时的哗变不仅危险,甚至会威胁到天子安危,进而影响社稷安定。这也正是他始终不愿让天子涉险亲征的原因。
很快,召公虎拍马赶到现场,师寰正在审问一位周王师的百夫长,被捕前正在散布谣言。
“青丘国真是鬼国,这里没有人,只有鬼……”那百夫长如同中邪一般,不敢正眼看人,只是重复着这一句话。
“胡说!”师寰厉声呵斥。
“千真万确,前日有两位士兵跌落山涧身亡,昨夜他们托梦于我,说此地不可久留,没有人烟,有的只有孤魂野鬼,还有蚩尤怨灵。”那百夫长说得有模有样,面色惊恐。
“太保,这如何处置?”师寰问询召公虎的意见。
召公虎仔细端详眼前这个百夫长。他虽然叫不出百夫长的名字,但对这张面孔却颇为熟悉,知他平素作战勇猛,绝非意志不坚之人,怎就如此迷糊妄语?看他的模样,很像是被邪祟附身一般,其形可怖。
不过军法如山,加之敏感时期不徇私情,不得已下令将他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风波虽然暂时平息,但背后还有多少暗流涌动?
召公虎走出帐外,对着云层中的几颗稀星发呆。在恐怖诡谲的环境烘托下,或许再坚定的无神论者也会自我怀疑。他甚至开始懊悔,或许真如十日国主临终所言,出兵青丘国是大周命运的转折罢……
数载征战,召公虎早已身经百战,周王师也不怵任何看得见的对手。可今日,周王师的敌人,是未知,是黑暗,是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