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保请坐上首,”虞公余臣腆着肥腻流油的大肚腩,满脸堆笑地引导众人,“少保、少师,请落座。”
张罗了好一阵,众军帅总算在帐内分宾主就坐。
主座上首乃是前锋军主帅、太傅虢公长父,大司马程伯休父在其右,,虢季子白在其后。中军主帅、太保召公虎坐了客座首席,少师显父居左,少保皇父居右。
虞公生怕今日之会又演变为无止境争吵,于是他自告奋勇担纲主持。不管怎么说,自己远不如太傅招人厌恶。
更重要的是,他与虢公长父交好,但不想背地里被人戳着脊梁骂作“虢公同党”。虞国贵为公爵,他不愿同任何公卿结党营私。
“三公九卿来了半数,”虞公余臣的开场白不尴不尬,“可见我大周王师兵马何其雄壮!诸位今日共商军务,但请畅所欲言!”
言罢,这位大司徒挑了虢公长父身边次席坐下,目光不经意瞥到召公虎身后垂手侍立的少年。虞公余臣认得他,即便重梳发髻、换了新衣——这是昨日闯营的野人小子。
虢公长父环视帐内,干笑道:“太保一早便大驾赶来,同本帅会师,蓬荜生辉也!”
召公虎开门见山:“前方军情紧急,本帅心急如焚。”
“前方战事?”虢公长父促狭一笑,“此话太保从何说起?”
召公虎道:“赤狄发兵上万,多路进犯大周王土——太岳山以南之赵邑、晋国,皆被其围困。太傅手握重兵,为何逡巡不进,一动不动?”
虢公长父笑容瞬间凝固,冷冰冰道:“太保,本帅记得出征前,三公在太庙祭祖授兵时约定——太师周公镇守镐京,太保负责粮秣后勤,本帅统领前锋作战,各司其职,可曾记否?”
“自然记得。”召公虎语气平淡。
“甚好,既然记得约定,那行军打仗自是本帅之事,”虢公长父起身作色道,“敢问太保今日诘问本帅,莫不是想越俎代庖?”
唉,这太傅总爱树敌。虞公余臣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连连目视虢公。眼看这大帐内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多伤和气。
召公虎不甘示弱,同样起身质问道:“太傅,前线兵事紧急,诸侯有累卵之危,岂可观望避战?大周王师兵威何在?”
虢公长父轻蔑一笑:“太保不必激我,本帅统领全军疾行、枕戈待旦,片刻不敢安歇。论行军打仗,太保这还是头一遭,怕是不如本帅罢!”
这两位政敌一开场就闹得很僵,虞公余臣暗道“苦也”,无奈也只得站起身相劝。
“太傅莫要心急,太保也不必冲动,”虞公余臣让手下给二公递水,“此事好商量,何必上纲上线?太保,你先说。”
虞国在天下诸侯国中地位最高,位列公爵。且虞公余臣又是朝中九卿之一,由他出面调和,虢公长父和召公虎自然得给足面子。
“大司徒所言极是,”召公虎作了一礼,对虢公长父道,“敢问太傅,周王师大军距离赵邑最近,此时赤狄大军围赵多日,破城便在旦夕,还望太傅发兵救援。”
虢公长父哂笑道:“赵邑?太保大人好生奇怪。”
“何怪之有?”虞公余臣赶在召公虎发言前赶紧拦下话头。
“赤狄又不单单只围赵邑,晋国亦是被围,”虢公长父走到地图前比划一通,“赵国仅是晋国一附庸小城,太保为何舍本逐末,不救晋而救赵?”
虢公长父此言颇为有理,众人也都疑惑地把目光齐刷刷投向召公虎。
尽管太保比自己还年幼,但虞公余臣打心眼里崇敬他——不单敬他共和执政元老的身份,更因为他身上的那股坦荡正气。天下人都说召公虎乃“至仁之人”,尽管他也因此变得呆板无趣。
虞公余臣看向召公虎,他眉头紧锁,对于救赵不救晋一事,他似乎说不出个所以然。
莫非,他对赵邑有私心?那弹丸之地不过是穆天子旧臣造父的封地罢了,连爵位都没有,今又沦为晋国附庸。此类小邑在大周王土中多如牛毛,多一个少一个无甚所谓,无甚特别之处。
虞公余臣从不愿被说为虢公长父“同党”,故而也不会给召公虎扣上诸如“谎报军情”、“视军事为儿戏”之类的大帽,但昼夜急行军到汾隰、又不给进军赵邑的合理解释,想必会让将士们更加不安和疑惑。更何况,太保执意北伐本身就很不符逻辑。
召公虎沉吟半晌,终于道:“众位公卿将佐,有周以来,先王封天下而建之,三百诸侯皆为大周子民。即便内忧外患不断,先王们何尝丧失过一寸诸侯子民土地?“
见帐内有人点头,他接着道:”然十四年前,国人暴动、社稷罹难,赤狄趁机入侵大周北境,致使蒲国、杨国丧亡,城池夷为平地、平民惨遭屠戮,这是大周之国耻也!如今,赤狄兵燹又降临赵邑,造父封地难道不是大周王土?周王师岂可只顾一己之私,放任赵邑百姓性命于不顾?”
召公虎说话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帐内公卿皆低头不语。
“指桑骂槐!”虢公长父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太保大人,敢问’一己之私’所谓何人?莫要强加罪名于本帅!”
召公虎没有搭理虢公长父,继续道:“众位将佐,此次赤狄倾巢出动,兵锋强劲,如今赵邑旦夕不保,你们难道会因赤狄凶悍便胆怯避战?如此懦夫行径,大军班师之后,各位回太庙致师之时,又有何面目对列祖列宗?”
“太保口口声声言赵邑危急,有何依据?”虢公长父怒道,“本帅所派斥候探皆曰,赤狄目标乃是晋国,而非赵邑。”
召公虎指着方兴,道:“此少年便是从赤狄包围圈中突围而来,可以为证!”
“嚯!我道是谁,原来太保信了这野人杂种之言?”虢公长父怪声怪气。
召公虎“哼”地一声:“是又如何?太傅为何拘泥其出身?”
“很好!周王师历来只接纳国人入伍,以保证其尊贵与荣耀。如今太保竟愿听野人之所谓军情,来玷污周王师视听。既如此,那本帅恕不奉陪!”
言罢,虢公长父掀翻了几案,便要往帐外走,诸公卿将佐赶紧劝阻。
而身为冲突焦点的方兴,此刻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你又来了,”虞公余臣身躯庞大,费了好大劲才追上虢公长父,“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怒?”
“道不同,不相为谋!”虢公长父余怒未消。
“大家都同朝为官,一殿之臣,和气为主嘛!”虞公又转头来劝召公虎,“太保,您也别沉不住气嘛。”
经过虞公余臣一番安抚,虢公长父气消了大半,召公虎也觉逼问过紧。身为大周头号和稀泥高手,虞公总对自己闪转腾挪的手段骄傲不已。
我有这个资本,他心道,我可是堂堂虞公!
大周开国两百年来,仅有三个公爵诸侯——除了续商朝祭祀的宋国外,便数虞国和虢国为尊。只因为这二国始封君主辈分比周武王高,故而位列五等爵之首。
虢国祖先为虢仲、虢叔,乃周文王之弟、周武王之叔;而虞国祖先仲雍辈分更高,是周文王的叔父。二国早在大周立国之前便得分封,反观其余侯爵、伯爵诸侯,大多为历代周王儿孙辈,更遑论子男爵的小国。
虞国所拥有的一切,都要归功于仲雍。虞公余臣发自内心地佩服这位始封祖先。
当初古公亶父要选周族继承人,长子泰伯、此子仲雍一致看好其幼弟季历之子姬昌,于是皆心甘情愿让位给这位侄子。待到这位姬昌成为大名鼎鼎的周文王,感念伯父们让位之贤德,便把二伯仲雍封到虞国,把大伯泰伯后人封到吴国。
无独有偶,在普天下诸侯国中,虢国和虞国之交犹深。
而虢国的始封国君为虢仲和虢叔兄弟俩,在武王伐纣中立下汗马功劳,也被封为公爵。虢仲封在王畿最东边的制邑虎牢关,为东虢;而虢叔被封在王畿最西头岐山故地,为西虢。后来西虢一支子孙有为,因军功受职太傅,世袭罔替。
有了祖上亲缘,因此到了虢公长父和虞公余臣这一代,二公爵位相同、年纪相仿、举止相类,自然气味相投。
虽然虢公长父乐衷拉他作“盟友”,但虞公余臣多次拒绝,并努力地同他保持距离。
见大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略有和缓,虞公又堆笑道:“二位主帅,何不再坐下重议进军计划?”
不料召公虎这次不再客气:“先救赵邑,再往北直击其老巢。”
虢公长父也放下狠话:“要么救晋国,要么回镐京!”
“回镐京?”召公虎满脸通红,“军国大事,岂可等同儿戏!”
虢公长父大怒:“儿戏?放任镐京防务空虚,难道不是儿戏?小小赤狄就要全军出动,难道不是儿戏?听野人小子之言就出兵赵邑,难道不是儿戏?既然太保如此喜欢儿戏,那恕本帅不能从命,这就率本部人马回镐京驻防!”
“本部人马?你前锋军撤军,孤拿什么去抵御赤狄?”召公虎倔脾气上来,丝毫不让步。
“也罢,本帅这就交出大印,大周王师就有劳太保代为统领!”虢公长父转身从掌印官手里取出大印,放在召公虎面前。
“别……”虞公余臣仰着硕大的脑壳长叹,形势已然不受控制。
“本帅丑话说前头,”虢公长父瞪目道,“大周王师编制不齐,故而特地从虢国调兵补充,这些兵马乃孤之国兵,自需跟本帅而去!”
“便依太傅!”召公虎也没多犹豫,立马接过主帅大印。
周王师军权就这么草率易主,虞公余臣始料未及。
“临阵换帅本非妥当,奈何京畿危急,本帅身为太傅,只得率本国军队回镐京固防。”虢公长父努力找台阶下,“还望太保不负众望,早早击退赤狄凯旋!”
“借太傅吉言!”召公虎口是心非。
虢公长父转身要走之际,给虞公余臣抛了个眼神。
难道要寡人跟你走?虞公犹犹豫豫,低声对虢公道:“你我并非同党,凭什么拉我下水?”
“你已在水中也,”虢公长父一脸奸笑,耳语道,“你看召虎的眼神……”
虞公余臣不敢面对召公虎那鄙夷的眼光——他已然把虢公长父和自己看作一丘之貉。
虢公长父趁热打铁:“更何况,周王师中就没你虞国私兵?”
虞公余臣被将了一军,只得挪动臃肿的身体,道:“既然主帅之意已决,那我这副帅只能从命。王师中亦有我虞国军队,恳求太保允寡人将其带走……”
召公虎闭眼不答,只是点头。
“大司马意下如何?”虢公长父面有得色,还想如法炮制,继续拉拢大司马程伯休父。
程伯休父倒是为难,老将军虽然脾气暴躁,但却是实诚人:“我……我倒认同先解赵邑之围,再回军镐京……亦非不可。”
“你……”虢公长父显然失算了,他太过自信,没料到另一位副帅竟倒向政敌那边。
召公虎喜不自胜,双手把刚回收的主帅大印递给程伯休父:“按周制,兵马大权本该在大司马手上!如今物归原主,还望大司马以大周社稷为重,带领将士们驱逐赤狄!”
程伯休父把手伸到一半,便能觉察到身后虢公长父恶毒的目光,有些犹豫。
虞公余臣知道其中缘由,这程老将军大半辈子都担任太傅下属,他即便再想领兵,也习惯了看虢公长父脸色。
召公虎自然看出端倪,极力再劝:“大司马听令,周王师不可一日无帅,请速接下帅印,统帅全军!”
程伯休父这才释怀,接过大印,小心翼翼捧在手里,若有千钧之重。
“很好,很好!”虢公长父恶狠狠地抛下一句话,转身拉起虞公余臣,大踏步走出大营。
出了中军大帐,虢公长父犹然怒气冲冲,口中不断地骂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太傅,这军权,”虞公余臣才走几步路,就喘得辛苦,“你说交就交了?”
“可不是嘛,娘的!”
“自周昭王之太傅祭公死于汉水,汝先祖便因军功被周穆王封为太傅。自那以后,周王师军权便在历任虢公手中世袭了五代,如今就这么交了回去?”
“六代,是六代,”虢公长父脸上写满了懊悔,“本帅也就是说说气话,召虎那老贼二话不说就取走了!”
“寡人以为你早有此意……”虞公余臣咋舌。太傅比太保还大几岁,一气之下竟称呼对方为“老贼”。
“也罢,也罢!”虢公啐了口浓痰,“周王师如今已是花架子,便赠与召虎又如何?他们都没打过仗,早晚乖乖回来求本帅。”
“程伯休父可是宿将,太保可是把军权转头便交与他也。”虞公余臣不确定自己的大实话合不合时宜。
“那本帅还能如何?哭着回去,求召虎把帅印回来?”
“那……太傅未来如何打算?”
“先带你我本国兵马离开汾隰,再做计较!”
“也罢,便依太傅。”虞公余臣隐隐不安。今日这一闹,寡人已彻底被虢公长父拉到同个壕坑里。
过不了多久,满朝公卿就会风传——“虞、虢二公沆瀣一气,”“早知他们就是一路货色,”云云。
更何况,此次周王师出征前,临时从虢国、虞国抽调大半兵马。这一罢兵,周王师剩下的那点兵力怕是连赵邑之围都解不了。后果嘛,他不敢说。
虢公长父无意多耽搁,二人便各自带着数千兵马,一路快马加鞭往南。约摸半日后,已远离周王师大营,来到一片开阔沃野,虢公长父下令原地驻扎休整。
虞公余臣也下了车马,前去找虢公长父议事。
连续的长途行军让虞公余臣疲乏不已,他摇着肥大的脑袋,抱怨道:“太傅,此时退军,寡人还是觉得不妥。”
虢公长父皮笑肉不笑:“有何不妥?”
虞公余臣本就体虚,此时心里更虚:“十余年来,你我本国兵马可一直领着王师虚饷……”
“这叫各取所需,”虢公长父总能自圆其说,“国人暴动之后,孤身为王师统帅,去哪找兵源填补编制?无奈之下,只得退而求其次,把虞、虢二国的国兵调到镐京,领些王师军饷罢了。”
“这……毕竟有失体统。”虞公余臣总觉得过意不去。虢、虞二国虽然同气连枝,但公爵和公爵也不一样,至少寡人还有良知。
“你竟有愧疚之色,”虢公长父继续轻摇簧舌,“退一万步言之,孤又非拥兵自重、意图不轨,有何不可?”
虞公余臣自知说不过他,赶紧岔开话题:“太傅,镐京城内,关于你的市井流言可不少。”
“哪里是不少,那可是满天飞,”虢公长父淡然一笑,“有人说孤和荣夷公乃是私仇,也有人说是孤发动的国人暴动,传得有鼻子有眼。”
虞公余臣松了松发紧的腰带:“谣传而已,太傅不必放心上。”
“市井传言也不全是空穴来风,”虢公长父不怀好意地笑着,“怕是虞公也这么想罢?”
虞公余臣吃了一惊,赶紧摆手否认。十四年前国人暴动之惨状,至今想起还后背发凉:“弹指一挥间,十四年过去也……”
虢公长父斜眼瞟了对方:“孤总觉得,周、召二公此次执意出兵,似乎有阴谋!”
“何以见得?”虞公余臣一头雾水。
虢公长父道:“共和执政十四年,周天子下落不明,王位悬而未决,不知还要拖延到何时才肯立新君?
虞公余臣道:“可依周礼,周王并未驾崩,也未退位,如何能立新君?”
“谁知道呢,或许周天子早已弃世?”虢公长父一脸不屑,“要十年、二十年寻不得,那这两位与篡位有何两样?”
“不可胡说,”虞公余臣紧张地东张西望,“此事万万不可胡说!”
“你总反对朝中结党营私,”虢公长父不以为然,“可事实是,周、召二公早就党同伐异也!外人夸其伊尹、周公旦在世,我看是包藏祸心,想学启、汤故事罢!”
这项指控可不得了,虞公余臣深吸一口凉气,夏启、商汤可是改朝换代之君。
虢公长父继续煽风点火:“召虎历来不问军事,为何此次出征执意领兵?”
“不知。”
“执政十四年收买人心,此时再夺回军权,那大周有没有天子,又有甚么差别?”虢公长父越说越激动,“他日,周、召二公若要铲除异己,这第一刀,砍向的必是你我!”
寡人才不是你同党,但虞公余臣胆小:“依太傅高见?”
虢公长父提高了音调:“现在朝野上下、蛮夷戎狄、大小诸侯,哪里不是暗流涌动?即便召虎有了周王师那些残兵败将,岂是我虞、虢国精锐部队之敌手?倒不如你我调转矛头,嘿嘿,来个一了百了,虞公意下如何?”
这可是谋反!虞公余臣脸色大变,赶忙劝道道:“太傅万不可冲动!”
“哈哈哈哈!”虢公长父突然仰天大笑。
“太傅何故发笑?”虞公余臣听得满身白毛汗。
“孤也就是随便说说,虞公何胆怯如此?”
“这……此种玩笑可开不得!”
“依孤看来,上天早已不眷顾大周,天子出奔,礼崩乐坏,诸侯们也是离心离德。你我身为公爵大国,国中有军、手头有粮,退足以自保,进亦可称霸图强!”
太傅总拿虢国和虞国一起说事,给寡人灌迷魂汤。可我身为虞公,倒也不得不为虞国未来着想。
从这个角度看,周、召二公乃世袭公卿,虢、虞则是以外诸侯身份入朝为官,立场本就有异。这是天然的隔阂,不能怪虢公长父拉帮结派,而是派系本便应是如此。
想到这,虞公余臣倒是看开了一些。
这时,虢公长父已在营帐摆下酒席,邀虞公入营把酒言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好鹿肉!”虞公余臣很是满足,美食对于他这身材的人而言,简直难以抗拒。
“孤有病,”虢公长父席间语出惊人,“心病!”
“此话怎讲?”虞公余臣吃人嘴短,明知对方有坏水,又不得不问。
“孤何其羡慕虞国之封地——沃土数百里,人口数十万,更重要的是坐拥天下最大盐池,好一个富得流油!”他一语双关,不怀好意地看了眼虞公的体型。
“哪里话,虢国也不差!”
“虞公饱汉不知饿汉饥,”虢公长父神色黯然:“虢国是军事重镇,并非良地——东南是周、召封邑,西北北戎狄包夹,虢邑土地贫瘠、人民稀少、无险可守。”
“故而?”
“故而待天下有变,虞国退可自守、进可图山西,进而图谋天下。虢国则不然,夹缝之下,朝不保夕,早晚亡国灭种……”
“所以太傅有何计议?”虞公余臣知道,这老狐狸总是带着答案问问题,寡人只需静听便可。
虢公长父突然豪气万丈:“我虢国想要有所作为,只有一条路——迁封!”
“大周开国以来,可无迁封先例。”虞公小声嘟囔。
虢公长父充耳不闻,走出大帐,眺望远山。虞公余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跟着出了帐。
“此为何地?”太傅阴鸷的脸突然闪现惊异之色。
虞公余臣摇了摇头,找来智囊宫之垣。
宫之垣道:“此地名曰曲沃。”
虢公长父来了兴致:“曲沃?此名甚佳,可有何来历?”
宫之垣娓娓道来:“晋国自桐叶封于唐,便以绛山为宗,定都在绛城。绛水出绛山之南,沸涌而东,悬而为沃泉,九曲而北入于浍,萦回盘旋,西流入汾。取其曲、取其沃,得名曲沃也。”
虢公长父显然不想听这身材短小、其貌不扬的虞国智囊卖弄学问,但这不影响太傅对此地的垂涎:“曲沃土地丰美,地形优越,是个建都之处!”
宫之垣无心道:“此处林间紫气环绕,若得贤能君主居之,久之必成王霸之业。”
“孤便是贤能君主,”虢公长父听得眼前放光,“看来先生颇知晓挑地营城之事?”
宫之垣作揖道:“略懂一二。”
虢公长父大喜:“孤便要把虢国迁到此地,可否?”
太傅好大口气,虞公余臣心中七上八下,赶紧摇头目视手下。毕竟,这可是宫之垣为自己未来谋划的地盘。
“不可,此地已为晋国所有……”宫之垣替主公撒了个谎。
“晋国哪有这么大胃口?”虢公长父将信将疑。
“虢国为公国,若要迁封,定有更好之处……”宫之垣略有支吾。
“不见得吧?”虢公长父眯起眼睛,“历代天子早把可封之地都封尽也,哪余下甚么好地方?”
“这……”宫之垣语塞。
“三门峡若何?”虢公长父一脸坏笑。
虞公余臣大吃一惊,这太傅好生厉害。宫之垣为虞国谋划过两个必取之地——一个是曲沃,另一个便是三门峡两岸。宫之垣此前不认识虢公长父,太傅何以对此了然于胸?
三门峡乃黄河边军事要冲,其北便是虞国南大门,关乎生虞国死存亡之命门。
“三门峡虽好,可如今已有焦国在彼……”宫之垣想尽办法劝阻。
“焦国国君乃酒囊饭袋,早晚失其地,”虢公长父仰天大笑,“宫大夫,为孤好好说说?”
宫之垣心中一百个不愿意,但迫于对方淫威,只得虚与委蛇:“相传大禹治水时,凿龙门,开砥柱,在黄河形成了’人门’、’鬼门’、’神门’三道峡谷,三门峡由此得名。三门峡之北即大河之阳,故曰大阳……”
宫之垣一边说着,一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还没等他说完,虢公抽出长剑,插在地图中大阳之处,志得意满,大笑道:“这便是孤要迁封之地!取此大阳之地,舍我其谁?”
“不可不可!”虞公余臣目瞪口呆,虢公长父居然染指自己嘴边肥肉。
““太傅,大阳之地虽好,但在下斗胆推荐另一处。”宫之垣赶紧为主公解围。
“说来!说来!”
“三门峡以南还有一地,名曰上阳。周初周公旦、召公奭分陕而治,就是以这里为界……”
“我必兼而取之!”虢公长父毫不客气,用剑把大阳、上阳连成一线,“等我虢国迁封于此,可就是你虞国邻邦、唇齿相依也!”
虞公余臣吃了个哑巴亏,也只得赔笑点头。
宴席散后,虢公长父志得意满,率军先行一步,扬长而去。
宫之垣跟在主公身后,一言不发。
“这个奸雄,”虞公余臣骂骂咧咧,“没想到他连寡人的主意都打!”
宫之垣还在安慰:“此事主公倒不必在意。”
“怎讲?”
“大周国祚尚在,主公一时尚取不到曲沃与三门峡,就好比太傅虢公不得迁封地一般。”
“此话有理!”
“不过,”宫之垣如丧考妣,“虢公毕竟技高一筹,主公再如何防备,还是被他拉下了水……”
“那个老狐狸……”虞公余臣咬牙道。
常听镐京城国人在背后对寡人大加嘲笑,说“虞公”乃是“愚公”,只是他虢公长父的跟屁虫!更因虞国夹于太行、王屋二山之间,坊间还编造出“愚公移山”之寓言以嘲讽!是可忍,孰不可忍?
“主公,太傅虢公已走多时,我军现在是回镐京?”宫之垣把虞公余臣从沉思中唤醒。
“宫大夫少给寡人提太傅,”他猛地一收腹,把肥肚束紧,“不回镐京,回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