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大笑一阵,召芷这才想起一事:“你说随侯是来嫁女儿,可是随国也是姬姓诸侯,如何给天子做媵妾?”阿岚笑道:“他送来的两个庶女,可不是齐侯妹子的媵妾,而是女公子的媵妾。”
“我的?”召芷不可思议。
“正是,等僖夫人张罗完天子的大婚,随侯的这两个闺女便会跟着女公子一起远嫁齐国,一起服侍齐侯……”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观察着召芷的表情,或许她担心主人会因齐侯多了两个小妾而不满。
“又是这个僖夫人……”召芷并没有任何醋意,她所关注的另有其人,“她才刚归宁,周王居然让她来操办联姻大事?”
“她可是天子姑母,姑母和侄子大抵天生就亲些罢,”丫头挠了挠头,“尽管他们才第一次相见。”
“唔,芷儿也爱姑母。”召芷想起公父的胞妹来,她对自己倒是疼爱有加,每次来到镐京城,总会让自己感到母亲般的温暖,“只是芷儿讨厌姑妈的那几个儿子。”
召芷的姑父乃是召氏入赘的女婿,故而她的那几个表兄弟们总是挤破头想着过继给公父,这样未来便可以继承太保大位。
“女公子不喜欢,”丫头低头摆弄着手指甲,“阿岚便也不喜欢。”
“唉,等芷儿嫁到东方,谁能服侍公父终老呢?”召芷心中闪过族中好几个同辈人的面孔,都一一被她否决,“这些人还不如那榆木疙瘩呢。”
“他……倒是个合适的人呢。”缤纷只得支吾着附和,她知道“方兴”二字在主人面前是绝对禁忌。
“那是自然。”召芷喃喃道。她打心眼宁可公父把爵位、官职都传给方兴,虽然这一点可能性也没有。
至于周王静,公父向来对他毕恭毕敬,但是召芷从儿时起就对这个怪人没有任何好感。虽然他从小遭逢国人暴动而父母离散,身世可怜,但要是没有他,芷儿的兄长便不会被暴民残杀。
“他不是一个知恩图报之人,”召芷心想,“更何况方……他说过,还不上的大恩,是世间最为可怕的事情。”
天子幼年惶惶不可终日地寄人篱下,想必给他的性格烙上了难以愈合的疮疤。公父虽对他有救命之恩,又有扶立之功,这些恩情周王静不可谓不想还,可召公虎已位极人臣,天子又能拿什么来偿?
更何况,公父牺牲爱子来救他,可不是单纯为周王静一人,而是为了国家。如果当时躲入太保府的是王子友,相信召公虎也会做一样的事情……
“父亲就是这样,一心为公,先人后己。”她有一种不安的预感,“可这种愚忠的性格并不会让天子买账。”或许,虢公长父这样的小人显然更招周王静喜欢,但这些规劝,她向来不敢对公父开口。
很快,镐京城的连续第三波贵客,也是召芷最不愿意看到的使团,终归还是来了。
这回来的是齐国人,他们的使命再明显不过——送来齐侯无忌的妹妹,接走齐侯无忌未过门的夫人。
“你今天又看到了些什么?”召芷忧伤地斜卧在榻上,如霜打的雏菊一般。
“大宗伯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好几辆八骏驷车沿逵道入太庙呢,”阿岚努力回忆这恢宏的画面,“车厢全是端庄隆重的玄黑之色,四周挂满了珍珠美玉,被风一吹叮当作响,可好听咧!”
“王子友?”召芷喃喃道。
“当然,”丫头继续自说自话,“他是大宗伯,所有王室大典自然都由他一手操办。”
召芷没有说话,她对这位王子的感情很是复杂——
当她还是个八、九岁幼女之时,她第一次见到了王子友,他文质彬彬,和他说话简直就是如沐春风,他跟着太师周定公来府中造访。
那时王子友年纪轻轻便儒雅老成,举手投足间的魅力令少女难以抗拒,和他一乳同胞的兄长可谓是两个极端。一开始,召芷认定王子友便是未来周天子的不二人选——他会成为天下的王,而她,则会成为王后。
不过坏消息接踵而至。召芷很快从教书先生那学到大周“同姓不婚”的祖训,她哪怕贵为太保之女,也只能同王子友兄妹相称。
几年后,大司马程伯来太保府,接走了传说中死去多年的“太子静”——那个在后院住了十多年的怪人。当听说周王之位该由他继承而非王子友时,召芷不可思议。
而如今,王子友成了大宗伯,他在操办完周王静的婚礼之后,还要再亲手把自己送出镐京、送到齐侯的手里。
如果还有什么聊以宽慰,那便是齐侯并不敢与天子同时娶新妇,故而她还要等上一段时间才会远嫁齐国。
但这段时间不会太长。
可在家有能做些什么呢?公父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府里能说得上话的只有侍女缤纷。她只能眼巴巴地趴在闺房窗台,看着王城中的熙熙攘攘——“热闹是他们的,芷儿什么都没有。”
召芷学过周礼,王室的所有仪式都充斥着不厌其烦的繁文缛节。恰恰,周王静又是喜爱铺张之人,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镐京城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阿岚,”召芷突然叫住了她的侍女,这丫头正想溜出门看热闹,“你要去哪?”
“太庙呀,”阿岚不假思索,“今日可是周天子的迎妇仪式咧。”
“不许去!”召芷摇了摇头。
“为何?今日这排场,据说比此前十任天子的婚礼都要浩大。毕竟,那些周王大婚之时,都不及今天子般,年纪轻轻便立下不世功业……”
“不许去就是不许去!”召芷生气了。
“可……”
“到芷儿出嫁前,”主人的口气出乎意料地坚定,“你都不许出太保府门一步!”
阿岚“哇”地一声哭起来,没想到禁足令有朝一日也会降临她身上。
召芷没有理会她,兀自陷入沉思。
“周王静一点也不像他父王,”召芷打心里看不上他。想当初,周厉王不愿迎娶任何所谓“出身高贵”的诸侯之女,而是执意要纳戎姜——姜戎部落族长之女为妻,这遭到朝野上下如潮水般的反对。
那时候厉天子出登王位,还没有后来的那些累累战功建立声望。他忍辱负重,但他不妥协,只是策马扬鞭到了岐山故地,冒天下之大不韪把他的王后迎娶回宫。
老贵族们说,这种不受祝福的婚姻,是注定会落得妻离子散的下场的。或许,事实证明了这些老乌鸦的先见之明。
但那又怎么样呢?周厉王的形象突然在召芷心中高大起来,和他相比,虢公长父为僖夫人抛家舍业的故事,反而逊色不少。
男人,不就该替心爱的女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么?
周厉王已逝,放眼当今天下,或许只有方兴是如此义无反顾的男人,只不过,自己不是那个幸运的女子。
“哎……”佳人一声长叹。
……
镐京城沸腾了数日,终于重归宁静。
“齐侯之妹成了姜后,”召芷望着闺房中摇曳的烛光,心中被焦虑侵袭,“马上就要轮到芷儿当齐侯夫人也……”
“可不嘛,”阿岚这几日闷在太保府里,两眼黯淡无光,“昨日齐国上卿来府里纳征,带了好几箱聘礼咧。”
“好丫头,”召芷双手抓住缤纷肩头,不停地晃,“那芷儿出嫁之日是什么时候?”
“女公子糊涂啦,唉哟,”侍女禁不住剧烈摇动,一个趔趄,她幽怨地撑着地,“学过周礼的可是你哇,齐国上卿明日还会来府里请期。”
“老天爷,保佑婚期越迟越好,”召芷好似魔怔,“能拖到年底最好。”
阿岚无奈地泼着冷水:“婚期早定好在夏四月,请期嘛,只是从四月之中挑一个吉日过门而已。”
“四月,天呐!”召芷歇斯底里,“现在是几月,快说呀。”
“二月底……”
“那……那……只有两个月时间?”
“也就一个来月,”阿岚的提示很无情,“齐国距此千里之外,送亲车队又得晓行夜宿,旅途早晚得花上将近二旬时日。”
“没时间也,”召芷在闺房里不停转圈子,“没时间也。”
“女公子,你?”
“走,我们出府去,”召芷到衣橱中一阵好找,翻出一套尘封许久的服装。
“这是要作甚?”阿岚满脸惊疑,她认得这套装束,这是主人女扮男装、溜出太保府的行头。
“去找他,”召芷脸一红,“芷儿有话对他说……”
“府中多人守住前后门,女公子如何出得去?”丫头伸开双臂拦住主人,紧要关头,可不能让召芷干傻事。
“有些话再不说,”她急得快哭了,“今后再也见不着他了。”
“不成!女公子今夜恐怕找遍镐京城也见不着方大夫……”
“为何?”召芷心有不甘,“阿岚你莫唬芷儿!”
“他刚跟随大军,南下征讨楚国去也。”丫头淡淡道。
“骗人,”她如何肯信,“公父今日还在府中接待齐国上卿……”
“这次的主帅不是太保老爷,而是换成了太傅。”丫头的冷漠让人背后发凉。
怎么可能?召芷的脑袋“嗡”地一声炸裂——出兵大权怎么会从公父手中旁落?方兴又怎么会跟随太傅出征?虢公同公父可是死敌啊!
“什么时候出发?”她问道。
“怕是已经出了函谷关了罢。”阿岚耸了耸肩。
“太傅会害死他的。”召芷狠狠把侍女推倒在地,又开始手忙脚乱地翻箱倒柜。
“女公子你怎么……你所寻何物?”
“龟甲,”召芷带着哭腔吼道,“他是公父义子,太傅巴不得他死!”
阿岚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总算给主人找来龟甲,看着召芷用颤抖的烛火将其烤出青烟。
“此乃何卦?”丫头看着发黑的兆象,小心翼翼地问道。
召芷痴痴地盯着龟裂的甲骨,一言不发,她顾不上明亮的双眸被熏出血丝,眼眶中充盈的除了泪水,还有惶恐。
“女公子,你烧到手了……”
她天旋地转,感觉耳边出现幻听——那不是幻听,那是阿岚的尖叫。
“女公子,快醒醒!快来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