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召公虎凄切的目光,队列最后的方阵出现了——那是十余辆灵车,每辆车上杂乱地堆放着些漆木棺椁,那都是魂归故里的将士们。
为首一乘战车尤为札眼,摇晃的棺木上,摆放着一套兜鍪和铠甲。尹吉甫呆立原地,他何尝不认得,军制改革之后,这是精心为各军司马挑选的装备。
待大军依次入城完毕,接下来是例行的饮至。
但虢公长父不会料到,他本以为这场太庙饮至典礼会风光无限,周天子定然会表彰自己此次南征立下的功勋。没成想,却演变成一场血雨腥风的批斗大会。
“你草菅人命,”召公虎红着眼,怒冲冲地指着虢公长父,“设计谋害朝中大夫,你该当何罪?”
“此话从何说起?”老太傅犹强作镇定,“太保,孤实不知,你所言何指?”
“师寰将军已把事情皆告诉孤也,”召公虎指着对方鼻子,“你对方叔下毒犹嫌不足,还让他深入敌后,身陷重围,最终跌落悬崖而死!”
虢公长父气急败坏,没有直接回答召公虎的问题,反而转身质问王子昱:“大司寇,孤吩咐你将罪将师寰单独关押、严密看管,为何放召虎私自探监?”
“这……他可是太保……”王子昱支吾着,“再说,他又不是第一次去大狱探监……”
大司寇看了一眼尹吉甫,当初正是召公虎亲自下大狱中捞出尹吉甫、仲山甫,不仅平反二人罪名,还举荐成了布衣大夫,直至今日,一个荣升太宰,一个则担任小司徒。
召公虎冲冠眦裂,竟动手撕扯对方:“大丈夫敢作敢当,虢长,你还有何话可说?”
“太保稍安勿躁,天子自有明断。”尹吉甫见老太保情绪失控,赶紧相拦。此地毕竟是太庙,周王静又在场,千万不能因一时冲动而授人以柄。
“让开,要你好心?”不料,召公虎一把将尹吉甫推开,“孤看走了眼,你当上太宰,反倒处处替虢长说起话来!你是帮凶么?”
召公虎本就身高魁梧,情急之下手中加力,尹吉甫被这一推,好久没缓过劲来。
“好你个召虎,”虢公长父唯恐天下不乱,“辱骂公卿,喧哗太庙,大逆不道!”
“非也……”尹吉甫挣扎着站起来,他知道虢公长父不会放过这蹚浑水的好机会。此时召公虎投向自己的眼神,就好似看着白眼狼一般。
“太宰一心为国,自是与孤同仇敌忾。”虢公长父果然冷言冷语,大行挑拨离间之能事。
尹吉甫心中一凛,暗叫不好,这下免不了越抹越黑也!
周王静始终默不作声,他正在为方兴的殉国悲伤不已——正是这位少年陪伴他父王度过最后的彘林岁月,出仕之后也始终勤勤恳恳,为大周奔波操劳。
不过天子还没缓过神,怒气冲冲的召公虎已经完全丧失理性,他狂似地推搡着虢公长父,要不是众公卿挺身相拦,后果不堪设想。
“够了,”周王静忍无可忍,“太保速速退下,成何体统?”
召公虎转过头,眼神涣散,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拉拽着周王静的华服:“老臣恳请天子下旨,严惩逆臣虢长,释放功臣师寰!”
“太保勿要心急,余一人自有公论。”周王静咬牙隐忍,企图挣脱召公虎。
“启禀天子,老太保他犯了疯病,虢长才是一心为国,”虢公长父突然跪地哭嚎,“师寰作战不力,方兴亦是抗命而亡,恳请天子明鉴!”
“爱卿请起,”周王静不胜其烦,“余会让大司寇审理此案……”
“天子!”召公虎歇斯底里起来,“大司寇是虢公、虞公一党,有何公道可言?”
“余非昏君!”周王静一怒之下,也说了重话,“太保总说太傅结派,你就没有党同伐异乎?!”
偌大的太庙,刹那间鸦雀无声。
尹吉甫只觉两眼一黑——太保啊太保,你一生与世无争、隐忍谨慎,此时却为何出此大逆不道的不智之语?祸从口出,今日此言,怕是惹下杀身之祸也!
“太保,”周王静长叹一口气,冷冷道,“都退下罢。”
虢公长父哪里愿意放过这好机会,借题发挥:“天子,召虎胆敢在太庙辱君,此罪如何可恕?更何况,结党营私……”
“你亦闭嘴!”周王静面色铁青,呵斥虢公长父道。
“唉,”召公虎也觉失言,倏然下跪,“天子,老臣自知罪孽深重,恳请辞官告老还乡!”
“你……”周王静又惊又怒,一时语塞。
“老臣一生为社稷奔波操劳,如今年迈昏朽,落得孤家寡人,恳请天子恩准老臣回封邑。”召公虎五体投地,叩首再三。
尹吉甫心疼地看着老太保,不知这是他的气话,还是真已心寒。召公虎年未及六旬,此时如苍老了十载一般,风烛残年。在老太保眼里,天子还始终是那个寄居于太保府篱下的少年……可惜,他已成王……
“太保劳苦功高,余一人恕你今日之过,准你离朝,”周王静开始善后,“中军兵符便交于太宰,由其统领京畿防务。”
“老臣敢不遵命!”召公虎再拜稽首。
“另外,表中大夫方兴之功,赦师寰之罪,但贬官为民。”周王静又叹了口气,“至于太保之位,便同太师一般,暂且空缺吧。”
“天子圣明!”众卿大夫齐声唱和。
言罢,周王静朝历代先王牌位拜了三拜,转身悻悻离去。
众公卿不是滋味,也默默各自散去。
太庙中,只剩下召公虎一人,他犹跪拜于在太庙中,向列祖列宗祈祷着些什么。
过了许久,老太保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他入门时还老当益壮,出门时却老态龙钟。在皇父、显父二卿的搀扶下,召公虎踏上轺车,往府邸而去。太保府如今不复昔日欢声笑语,召芷远嫁、方兴战死,他怕是连个说话之人都找不到。
尹吉甫和仲山甫跟着轺车,目送了一段路,直到那个熟悉又苍老的身影埋没在镐京街巷之中。
云开雨霁,夕阳西下。余晖照在尹吉甫脸上,完美地掩盖住眼角的泪痕。
南仲久处西域,师寰革为庶人,方兴天人两隔……谁也想不到,洛邑大蒐时风光无限的布衣五大夫,短短几个月后竟便物是人非。
“恭喜太宰,兵权终在握也。”仲山甫望了一眼落日,冷冷道。
尹吉甫这才醒悟,对方原来说的是自己手中的兵符:“不,仲山老弟误会也。”
“多希望是误会。”仲山甫话里有话。
“固原大捷后,我曾同方老弟表明心迹——兵事不详,兮甲宁愿此生再不碰军权。今日接过此兵符,乃是无奈之举,你难道希望三军兵权全落入虢氏父子手中?”尹吉甫连忙解释。
“方叔已逝,再作不了证也,”仲山甫幽幽叹道,“力排众议提拔我等的恩公,也落个黯然还乡的下场……”
“仲山老弟,你莫非也责备我没替老太保说话?”
“太宰大人乃识时务之人,行趋利避害之举,下官自然不敢质疑。”仲山甫不吝嘲讽。
“你……”尹吉甫悲愤地锤了锤胸脯,“不论兮甲如何劝谏,天子都必然会疏远……”
“可你选择一言不发,”仲山甫打断他,语气渐激,“你寒了太保的心,哀大莫过心死,心死后,还会有何眷恋?”
“我……”
“你变也,”仲山甫一字一顿,“自你当上太宰之后,老太保说得不错。”
“不,兮甲没有变,我们要变革时弊,要携手闯出惊天动地的伟业,”尹吉甫情绪激动,“可我们是布衣,要触动权贵利益,必然需要循序渐进,然后缓缓图之。”
“这不是你纵容虢公作恶的理由,”仲山甫说了狠话,这很罕见,“方叔、太保都走了,这拜你所赐。”
“仲山老弟此言差矣,你忘了是什么让你家破人亡了么?”太宰质问道。
“永生不忘,是那些该死的暴民!”仲山甫冷冷道。
“这是你的心魔,”尹吉甫目光坚定,“兮甲也没忘记仇敌,蜀王灭了我全族,这是我的心魔!”
“唔……”
“你我出仕,难道不是为了报仇雪恨么?”尹吉甫趁热打铁,“你可否忘了大狱之中立下的宏愿?兮甲没忘!”
“仲山亦未曾。”
“兮甲感激现在的一切,感恩太保,”尹吉甫咬着牙,“但那痛苦的回忆,总会在夜深人静时涌上心头,折磨着你,吞噬着你……”
“尹兄,你我八拜之交,尽在不言中矣。”仲山甫显然已不再猜疑。
“故人已去,我等不可因噎废食。”尹吉甫坚定道,“跟我走!”
“去哪?”对方略有迟疑。
“去停棺之处,好好去拜祭下方兴老弟,今夜我等为他守灵!”
二人飞速上了轺车,但尹吉甫心里想的却另有它事——今日见到的方兴棺椁着实蹊跷,颠簸之下,怎会显得如此轻飘?里面真的有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