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两位故友相见,蒲无伤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虽然他注意到,与方兴同行的还有三位佳人,但他自幼修习医术,早已清心寡欲,并未起尘浮之心。于是这位神农派掌门也不顾待客之道,把三位女子丢给三位耄耋高徒招待,自己则一手一人把杨不疑、方兴拉进木屋,促膝长谈起来。
一转眼六年多过去。
想当初,厉天子幼年逢隐侠指点亲传,论武功在历代周王中堪称第一。国人暴动后,杨国、蒲国被赤狄所灭,两国的落难公子被隐居彘林的周厉王出手相救,并收为儿徒。
他见杨不疑根骨清奇,便把浑身武艺倾囊相授。杨不疑也没辜负恩师教诲,这几年开门立派,钜剑门声势浩大。而蒲无伤喜静,又酷好学医,于是恩师将神农氏《治世经》、《本草经》相传,苦心修习数载,效仿祖师神农尝遍百草,也算小有所成。
方兴也是际遇颇深。他并非厉天子之徒,但恩师对他青眼有加——赠其《尚书》以学治国之道,荐其太保以成布衣大夫,托其遗孤以定主少国疑。如今方大夫年纪轻轻、誉满天下,“中兴栋梁”实至名归。
今日三人重聚,谈起厉天子当年的高瞻远瞩,皆潸然泪下,唏嘘不已。
随后,方兴说起他流落南国、卷入楚国内乱的坎坷经历,最终言归正传,说起此番上神农顶是为治疗熊徇眼疾之事。
“此小事耳,”蒲无伤大笑道,“医者仁心,病患并无善恶。忠臣孝子也好,佞臣奸党也罢,无伤必一视同仁。”
“那便有劳蒲兄!”方兴欲言又止,“另外,小弟还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听闻神农派不收女弟子,可岐叟在改投贵派之前,曾收过一位女徒……”
“你是说艾姑娘么?她已然是我神农派弟子也!”蒲无伤淡然一笑,“在你之前,岐叟已然替她说过情。天下医者是一家,不可有门户之见。”世俗偏见在自己看来如同粪土,这点小事何须挂齿。
方兴很是兴奋:“那我替艾姑娘谢过蒲兄!”
“还烦劳转告艾姑娘,凡人自有命数,无需执着,”蒲无伤微微叹了一口气,“楚君熊霜气数已尽,彼时即便是无伤相救,也回天乏术,不必自责!”
想到这,蒲无伤眼神黯然。他又何尝没有经历过这样绝望的瞬间——当初彘林解围之日,恩师也是在自己手中断气,那种回天乏术的痛楚,蒲无伤刻骨铭心。
三人又寒暄了一阵,话题又转到蒲无伤与神农派的掌门的渊源。
方兴至今还没缓过神来:“岐叟都已近八旬,小弟还道神农派掌门是何等仙风道骨的老神医。”
杨不疑拍案大笑:“怎么样,没想到是蒲老弟吧?”
“杨兄取笑也,”蒲无伤倒有些不好意思,“杨兄自创门户,才是绝世大才。无伤只是机缘巧合,继承了神农派衣钵罢!”
方兴满腹疑问:“我听艾姑娘介绍,天下医家分三大派别,为何岐黄后人会转投神农派门下?”
蒲无伤于是说起三派医术渊源:“三派之中,神农派创建最早,巫医次之,岐黄派最晚,但总体上,三派创立时间相隔不远。神农祖师尝百草以救万民,留《治世经》、《百草经》传世,神农派故以药石为尊;巫医首推灵山十巫,后蚩尤开创巫教,传下巫医一门,有《山经》、《海经》,但其医术甚邪;黄帝灭蚩尤,任用歧伯、雷公、伯高著述《黄帝内经》、《黄帝外经》,传下岐黄派,专攻针砭经脉之术。”
方兴大开眼界,旋即又问:“既然神农氏开派最早,何以日渐式微?”
“唉,此亦我辈痛处也!”蒲无伤无奈地叹了口气,“医者治病救人,历来不该过问政事。可历代从医之人,醉心医术者少,趋炎附势者众。”
“何以见得?”
“轩辕黄帝为华夏始祖,虞、夏、商、周皆是其后人,岐黄之术自然光大;蚩尤遗孓散落四方,为戎、狄、蛮、夷先祖,至夏商时巫教为国教,巫医便大行其道;至于神农,其后虽有姜姓、四岳,但仅为虞、周两代附庸臣属,自然衰败。”
方兴若有所感:“没想到,医术流派之发扬竟与医术无关,而与执政者有关?”
蒲无伤悲从心起,默不作声。
杨不疑劝慰道:“那都是老黄历也!如今蒲兄光耀门楣,收了三位岐黄派高徒,神农派也算吐气扬眉也!”
“杨兄说笑,”蒲无伤心情略有好转,“神农、岐黄皆为正道医术,互为参详,本就无高低优劣之分。二派摒弃前嫌,走向融合,乃天下医学一大幸事,无伤不敢居功。”
方兴疑道:“我听闻岐叟三年前便在神农顶修行,得高人传授炼药之法,那位高人便是杨兄罢?”
蒲无伤摆了摆手:“惭愧惭愧,岐叟乃岐伯后人,本就医术高超,若非执意来投,无伤不敢妄收。”
方兴一脸茫然:“可岐黄派与神农派本不来往,为何如今却要并派融合?”
“这一切倒是拜巫教所赐!”杨不疑反倒笑了起来。
“愿杨兄赐教。”方兴忙道。
这回轮到杨不疑滔滔不绝:“医家三派本井水不犯河水。可到了商朝,巫教如日中天,巫医一家独大,开始迫害正派医者。故而神农派躲入神农顶自修,岐黄派中,岐叟、雷公、伯高后人各自栖居岐山、终南山与首阳山上,不敢出世行医。
“周朝龙兴后,巫医失势,周公旦便有意重立正派医术。然而,神农派医术晦涩艰辛,岐黄派则浅显实用,故而后者成为官家医学,神农派反倒式微。不过国人暴动后,巫教死灰复燃,巫医四处刺杀岐黄派名医,神农派倒逃过一劫。”
方兴惊道:“这么说,岐叟他们是为了避祸,才拜入神农派?”
蒲无伤苦笑道:“算是罢,多亏杨兄广派钜剑门好手,才把这些岐黄派遗珠护送上神农顶。”
方兴忧心忡忡:“如此说来,巫教的下一个目标自然便是神农派?”
蒲无伤点了点头,和杨不疑对视一眼,心情沉重。
“说来惭愧,恩师厉天子驾崩后,无伤便求杨兄带我来神农顶,以探寻神农祖师遗迹。不曾想,神农架上早就破败不堪,哪里还寻得到神农传人……”想起当初神农顶的萧索和凄凉,蒲无伤心中一阵酸楚。
“后来呢?”方兴小心翼翼问着,“蒲兄如何成为神农派掌门人?”
“既然神农派已无传人,无伤只得重新开门立派,教授学徒。后来杨兄保护岐黄三老上山,我等大慰平生,日夜切磋医术之道。一日,三老借阅《神农本草经》,赞叹神农残篇、药方,早已远超岐黄派水平,相见恨晚。”
方兴欣喜道:“原来神农著作如此精妙,那蒲兄可否参读岐黄派的《黄帝内经》、《黄帝外经》?”
“读过,”蒲无伤微微摇头,“但还不如不读。”
“此话怎讲?”
“岐黄派流传过广,《黄帝内经》、《黄帝外经》被累世誊抄。可几经转抄后,朴素的医理药理被抄成了华丽辞藻,早已变味。又因传世版本众多,终于真伪难辨,《黄帝外经》与失传无异,完全成了毫无价值之杂书。”
方兴感慨道:“世人愚钝,常常因小失大,愚不可及。”
“岐黄派之不幸,正是神农派之幸,”蒲无伤欣慰一笑,“正因修习者寥寥,故而神农氏《百草经》、《治世经》孤本躺在大周典藏室内尘封未动。国人暴动时,恩师厉天子不愿经典毁于贼手,便挑选三部经典逃亡彘林。”
“三部?”
“其中两本便是神农祖师著作,”杨不疑笑道,“还有一本已然传于方老弟,便是《尚书》!”
方兴恍然大悟,拍手慨然:“先王高瞻远瞩,故而神农医术、先贤哲书才得以免于战火。”
“换而言之,”杨不疑哂笑道,“大周典藏室的其他‘典籍’,可不入恩师法眼!”
方兴叹道:“为往圣继绝学,任重道远矣!”
蒲无伤接过话头:“神农派便是如此绝学——大道质朴。世人不知医术至臻境界,只在勤、熟二字。岐黄三老行医一世,晚年才知神农学说高明,他们毅然拜入神农派,倒让无伤受宠若惊。”
方兴脸露惊恐之色:“神农派收了岐黄后人,岂不惹火上身。所以很快巫教便杀上神农顶来?”
“这是个厉害的对头,”杨不疑攒眉道,“岐黄后人拜入神农派才数日,他们便接连派了几波刺客上山。毕竟,天下仅存的正派医术后人已聚齐于神农顶,他们正可一网打尽。”
“他们想让正派医术彻底消亡,”蒲无伤黯然:“幸而有钜剑门相助,否则不堪设想。”
不过,即便有杨不疑及其钜剑门弟子据敌,神医们虽暂无性命之虞,但也只能终日惶惶然躲在神农顶上——我等不能云游行医,正派医术如何传扬?这样巫医可以重新大行其道,巫教的目的便也达到。
聊完神农、岐黄并派的渊源,三人的话题定然离不开周厉王。
杨不疑道:“恩师生前,曾在太岳山内留下一个神秘情报网。恩师驾崩后,我遵其遗命去到太岳山巅,在其中发现恩师搜集的大量巫教情报,这是怹老人家在彘林蛰伏十四年的心血。”
“巫教之秘?”方兴咋舌。
“说起来,你亡父方武还在其中充当重要角色——他是厉天子的忠实卫士,有他掩护,巫教十四年都没能找到恩师下落,更别说无能的周王室。”
提及亡父,方兴低头不语。
“无伤有一事始终不明,”蒲无伤挠了挠头,“大周十四年无王在位,老恩师为何不回镐京重登王位?”
杨不疑摇了摇头:“我原以为恩师是厌倦权位,实则不然,只因怹老人家在彘林中发现了巫教的惊天阴谋。”
“阴谋?”
“此前天下人皆言巫教死灰复燃,实则不然,巫教从未湮灭。为了颠覆大周,巫教已筹划两百余年。”杨不疑越说越激动,“共、懿、孝、夷四王昏聩,巫教便已抬头。国人暴动更是卫巫一手策划,为了颠覆大周,他们与商盟勾结,收买笼络内朝公卿、外朝诸侯。”
方兴惊从座起:“所以说,巫教和商盟的势力甚至渗透入了周王室?”
“周王室,周王师,三公九卿,关外诸侯……都是巫教的策反对象,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甚至现在。”杨不疑口气不容置疑。
“虢公长父?”方兴从牙缝中挤出这个名字,他今日的坎坷拜其所赐,没有理由不怀疑老太傅。
“最可疑之人,反倒最不可能,”杨不疑摇了摇头,“二十年前国人暴动前夕,他甚至在巫教铲除范围之列。不管怎么说,镐京城危机四伏,故而恩师宁愿躲在彘林隐姓埋名,也不愿重归王位。”
许久,方兴长叹一口气:“太保召公拥立新天子继位以来,伐西戎、犬戎,平淮夷、东夷,招抚徐、楚,本以为中兴有望,天下太平。可巫教不除,谁敢保证没有第二次、第三次国人暴动?存亡都堪忧,何谈中兴?”
气氛一下又凝重起来。看来,巫教和商盟的结合,威力远比想象中还要恐怖,手段也远比想象中高明。恐惧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恐惧究竟何在。
方兴沉吟片刻,突然问杨不疑道:“上次在镐京一别,杨兄说要来南国探寻巫教下落,可有进展?”
杨不疑点了点头,说起他侦查巫教的经历:“太岳山顶上,恩师已掌握大量巫教情报,可惜天不予其寿,怹老人家还没来得及梳理线索,便与世长辞。于是不疑离开太岳山后,便乔装混入赤狄本营,终于在黎国发现巫教北方分坛所在!”
蒲无伤不禁想起六年前追随太保召公入彘林勤王的场景。那时周王师还羸弱不堪,面对赤狄区区一万杂兵一筹莫展。后来五路犯周,更强大的敌人出现后,才发现当初赤狄实力也就不过尔尔,大周社稷摇而不坠,实属祖宗庇佑。
方兴奇道:“这巫教分坛是何许来头?”
杨不疑道:“商朝立巫教为国教。在中央,商王自领教主,左右相兼任巫教左右护法。在地方,政分四方伯侯,教亦设四方分坛,坛主名曰四方使。盘庚迁殷之前,分封鬼方、土方、人方、羌方为四方;迁殷之后,四方使却不知为何转入地下,罕见踪迹。”
方兴若有所思:“去岁我跟随天子御驾征东夷,也曾听闻巫教设教主、左右护法、四方使之事。却不料,原来北方分坛竟离彘林如此之近。我只知黎国多年未曾朝贡,不料却成了巫教贼窝!”
黎国位于古上党之地,为太行山门户。当年周文王勘黎,使商都朝歌失去太行之险,武王才得以以黎国为大本营,顺利伐纣灭商。后来周公旦平定尧帝后人封国唐国的叛乱,封唐地为晋国,又把尧帝后裔改封到黎国。
杨不疑点了点头:“的确,黎国已然名存实亡,成了赤狄城邑。待不疑潜入其城中社稷坛,发现那里祭祀的既非尧帝,也非赤狄的鬼方祖先,而是蚩尤!”
“蚩尤?”蒲无伤打了个寒颤,蚩尤可是巫教公认的首任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