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疑道:“上古之时,蚩尤所在的部落名曰‘九黎’,蚩尤在涿鹿之战败给黄帝,死后残部散落四方,化作蛮夷戎狄。其余九黎部族栖身于上党,直到尧帝定都陶唐,才彻底剿灭九黎。”
蒲无伤倒是听恩师厉天子说过这段历史。九黎在夏朝之时才被归化,称作“黎民”,即黎民百姓的由来。到了商朝,商王将黎民封给尧帝后裔大由,是为黎国,直至被周文王所灭。
杨不疑心有余悸道:“我还欲深挖黎国之秘,却被巫教刺客发现而围攻。我寡不敌众,若非恩师所传格斗之术高明,不疑早已不测。至此,我才意识到巫教势大,绝非等闲,若要彻底扳倒巫教,光靠单枪匹马绝对不成,必须开门立派,广收贤才!”
“所以有了门外这些黑衣兄弟?”蒲无伤打趣道。
“不疑只收被卫巫迫害的孤儿后人,他们与巫教势不两立。我把众徒收回太岳山上,创建钜剑门,教授格斗之术,使之游走四方,收集巫教情报。”杨不疑回忆起自己的奋斗史,脸上颇有傲色。
方兴顺口插话:“杨兄的钜剑好生了得,不知是何由来?”
“恰恰就是得益于这把兵刃,我才得知其他几个巫教分坛所在。”杨不疑很是得意。
“愿闻。”
“一日,几位弟子在西域寻找巫教线索,得知?戎部落酋长在天山下得到一块稀世玄铁,不疑便前往一观。那老贼酋说什么都不肯给,那便由不得我夺其所爱也!”杨不疑大笑道,“蒲老弟,你会怪我此行不义么?”
“盗亦有道,盗不义之物,倒是使得。”蒲无伤讪讪道。
方兴随周王师两次出征西戎,提起这?戎老酋长,还算是个老熟人。
“得了此稀世玄铁,不疑便暗访天下能工巧匠打造这柄钜剑,可惜皆言玄铁无法锻造。本万念俱灰,却,却无意中访出一处好地方——楚国荆山,那可是商盟打造天下神兵利器之处。”
“荆山?商盟?”方兴很是新奇。”
“荆山不是产玉之山么?如何能成造兵器之处?产铜的不该是铜绿山么?”蒲无伤不明就里,连问三个问题。
“这都是假象,”杨不疑问方兴道,“你还记得三年前,西戎速答部落的那批锐利无比的青铜戈么?”
“自然记得,似乎与今日熊徇卫队手中的青铜利剑材质工艺相同。”方兴道。
“好眼力,它们皆是出自商盟之手,亦皆是出自荆山的冶兵之地。”杨不疑道。
蒲无伤感慨道:“没想到,楚国人心目中的神山荆山,居然会成为商盟扶持各地叛乱势力的。”
“这一切也是在我暗访荆山和铜绿山之后才知道真相,”杨不疑一脸神秘道,“二位贤弟没炼过铜,怕是不知恶金、美金之分吧?”
“不知,”二人摇头,“愿闻其详。”
“所谓美金,乃是纯度极高的上好青铜,可用于制礼器、兵器,价值连城;若是纯度极差的杂质青铜,炼出来便是恶金。自古以来,恶金皆是废品,直到商盟出现……”
“商盟做了何事?”蒲无伤问道。
杨不疑道:“我在铜绿山的废矿之中,发现原本堆积如山、无人问津的恶金废料,竟然源源不断地被运往荆山之上。”
这可是件稀奇事,“难道恶金也有什么宝贵用途?”蒲无伤又问。
“当我又辗转到荆山后才发现,原来恶金,才是锻冶神兵利器的上佳材料。而美金虽金贵,但毕竟质软易折,在战场上根本不是恶金兵刃的对手!”
“原来如此!”二人恍然大悟。
“于是我在荆山潜伏了半年,伪装成工匠模样,开始修习他们的冶金之术——冶炼恶金需要极高的温度,比美金高上许多。事实上,这些恶金根本不是废品,而是以往冶炼的温度没能发挥出恶金的威力。
“商盟发明了一种叫‘块炼法’的冶炼之术,在冶炼铜块的炼炉内反复熔融恶金,这把劣质铜化水排走,剩下的金属材质数倍于铜,待其淬火冷却,便可锻造成兵刃。除了西戎之戈、楚国之剑外,不知还运送去了哪里。”
“商盟果真了得,竟能找来如此巧匠!”方兴对商盟的话题很关注。
“论货殖之术,天下无人能出商盟之右,”杨不疑显然还没把冶铜的故事说完,“商盟低价收购恶金,炼化、锻造成利刃,而排出的铜水并不浪费,当做美金制成劣质礼器、兵器,再转贩于中原诸侯。”
“给反周势力赞助利刃,再把劣质兵器卖给中原诸侯,商盟做的好买卖!”方兴恨得咬牙切齿。
“那是当然,商盟唯利是图,从不亏本,”杨不疑意味深长地看了方兴一眼,“货殖之才如仲山甫者,怕是远非商盟对手。”
“为何?”方兴不甘心。
“财多不义,义不掌财,”杨不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是王亥的名言。”
“王亥是何方神圣?”
杨不疑叹了一口气:“王亥,商朝前王,商盟之始祖也!”
“货殖之人,原本只是投机取巧的贩夫,地位低下;后因商朝重商抑农,才被尊称作‘商人’。而商人经商之传统,便可追溯到早商部落的首领王亥。”杨不疑道。
方兴若有所思:“我记得仲山大夫说过,商朝重商极盛,商盟、巫教并称两大立国支柱。”
“正是,巫教首推伊尹,商盟便是由王亥所创,”杨不疑继续介绍商盟历史,“王亥乃是商朝始祖契的第七代孙,封地在如今宋国都城商丘。
“夏朝少康年间,商丘水患严重、难以耕种,商朝人只能通过为夏王治水才能获取粮食。可治水谈何容易,王亥之父冥就溺死于治水之时。王亥决定另谋出路——他发明了牛车,让牛车拉着货物,与其他部落交易。
“在夏朝,发展货殖可是个稀罕事,但王亥有着先天优势——商部落有强悍的武装力量,足以保证每次贸易都顺利获利。商贸使得商部落迅速发展壮大,王亥也建立商盟、以商业为立国之本。
“后来王亥来到有易氏贸易,其首领绵臣见财起歹意,用娇妻相诱,谋财害命。王亥虽死,但后人继承了他的遗志。商盟钱能通天——商人可以买奴隶、兵器、军队,甚至是巫教。到商汤继位时终灭夏自代,建立商朝。”
提起商朝,尤其是巫教,蒲无伤倒吸一口凉气。他不敢想象那个巫医大行其道的时代,正派医术饱经戕害。退一万步来说,巫医真的能治得好病?蒲无伤严重怀疑。
“商朝兴于经商,也亡于经商,对否?”方兴问道。
“钱财迷心,自古恒理,”杨不疑历来也不喜欢商人,“商人富甲天下,便奢靡腐化,沉溺于酒肉之中。”
“是也,周公旦开国时曾作《酒诰》,便说商朝亡于饮酒,引以为戒!”方兴道。
“酿酒耗粮,百户之粮仅酿一户之酒;肉食亦耗粮,牛羊食量远超黎民百姓。可商人不务耕作,又哪来那么多粮食?故而天下饥馑遍地,民不聊生。商纣王更是沉湎肉池酒林,故而牧野一战奴隶倒戈,作茧终自缚!”
蒲无伤疑道:“大周重农抑商,商盟已然分崩离析,如今又如何卷土重来?”
“有差价,便有人逐利而行货殖之事,又如何能禁止?”杨不疑讪笑道,“就如丰收之地粮贱,谷贱则伤农;饥荒之地粮贵,其利则倍之。再说,大周以井田制为国本,以至于穆天子之后国库亏空长达百年,重农抑商也非万全之策。”
方兴表示同意:“太保也已发现重农抑商之弊端,故而拔擢镐京大贾仲山甫,以主持财政大事。”
“还是那句话,”杨不疑不置可否,“他或许可以让大周再苟延残喘一段时间,但终究不是商盟对手。”
“商盟是要复辟商王朝吗?”方兴略微紧张。
“复辟商朝倒不是什么好主意,”杨不疑道,“商盟和巫教虽然都是殷商遗孓,但商朝的灭亡,与这两个反动势力互相不对付颇有干系。”
方兴眼睛放光:“这么说,商盟和巫教不会颠覆大周?”
“我可没这么说,”杨不疑无奈一笑,“复辟商朝和颠覆大周是两码事!”
“此话怎讲?”
杨不疑道:“商朝覆灭多年,商王后裔在宋国成不了气候。商盟和巫教没必要拥立一个毫无前途的傀儡,但尽管他们目的不同,大周却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巫教究竟有什么目的?”蒲无伤皱着眉头问道。
“自然是灭了大周,再建一个政教同体的新政权,”杨不疑朝蒲无伤诡谲一笑,“顺便,把你们这些正派医术一网打尽。”
“那商盟呢?他们不想这样么?”方兴接着问道。
“未可知也,但或许商盟并不想要太平盛世,”杨不疑叹了一口气,“发国难财显然对他们更有利——天下越乱,越是奇货可居。”
蒲无伤听得云里雾里,自己只知道行医救人,政治上的事情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但看方兴低头沉思的样子,想必杨不疑的断言颇有几分道理。
“怪不得当初在彘林之时,赤狄鬼子突然有了价值连城的珍稀毒物,想必这一定是商盟的杰作无疑!”方兴感慨。
“商盟的小动作罄竹难书——给四夷赞助钱粮、兵刃、车马,不论之前的西戎、淮夷,还是现在的楚国,商盟都在孜孜不倦地输送利益。”杨不疑屈指数着。
“这些无私馈赠,可是不小开销……”方兴咋舌。
“商盟可从不做亏本生意,”杨不疑加重了语气,“赞助四夷叛乱,王畿中原便动荡不堪,这可是浑水摸鱼的好机会。拱手送出去的财物,商盟会加倍从别处赚回来。”
“那商盟如此恶劣,杨兄可曾发现其踪迹?”方兴问道。
“如果荆山那冶炼之所算是商盟驻点的话,”杨不疑摇了摇头,“他们比巫教还要神秘。商人游走四方,夸张地说,每个货殖商贾或许都是商盟一员。”
“杨兄后来又如何从荆山中逃脱?”蒲无伤问道。
一提起荆山,蒲无伤就觉得诡异。荆山是楚人神山,怎么会允许商盟在其中捣鬼。
“逃脱?用不着逃脱,我是在学艺,”杨不疑抽出自己的钜剑,“这才锻造出了它!”
“原来这把钜剑是荆山炼成!”蒲无伤很好奇。
杨不疑摩挲着宝剑,叹道:“陨铁是天外来物,自与凡间金属不同,荆山里的所谓‘巧匠’们肉眼凡胎,又如何能锻造出这把稀世宝剑?”
“莫非,这钜剑的锻造,乃是杨兄亲力亲为?”方兴问道。
“那是自然!”杨不疑骄傲道,“那些匠人无知,只觉得但凡天下之剑,必须要被锻打得扁平、磨得锐利。哪知我钜剑门之武学,强在招式,而非兵刃。”
“所以,”蒲无伤忍俊不禁,揶揄道,“杨兄锻造成这柄乌黑、丑陋又不开锋的钜剑来?”
“钜剑无锋,不识货!”杨不疑白了蒲无伤一眼,“那些匠人们刚看到此剑时,也和蒲老弟这般嘲讽,不过嘛,他们可不是不疑的莫逆之交。”
“所以?”蒲无伤有种不祥预感。
“我这个学徒,便把几十个巧匠老师们全结果了,算是给钜剑发市!”杨不疑轻描淡写。
“你!”蒲无伤气得说不出话来,“你的杀戮怎么还是如此之重!”
“蒲老弟可别妇人之仁,”杨不疑满不在乎,“你治病救人,我杀人救人,殊途同归。”
“这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杨不疑反问道,“我杀了巧匠,熔了数千柄恶金兵刃,毁了荆山所有冶炼之物,商盟整整三年没能再产出一刀一剑……你说,我救了多少人?”
“这……”蒲无伤语塞。
方兴瞪大了眼睛,迟疑道:“这么说,太保召公过去五年能顺利东征西讨,未遭败绩,杨兄此举功劳不小?”
“你说呢?”杨不疑促狭一笑。
“那是,那是自然。”方兴笑得尴尬极了。
“钜剑真是吉祥之物,钜剑门至此顺风顺水,找到了巫教在青丘的东部分坛,至于西部、南部分坛,早晚也会水落石出。”杨不疑踌躇满志。
“那杨兄何时动身?”方兴关心起杨不疑前程。
“分坛不打紧,总坛才是重点,”杨不疑突然神色严肃,对方兴道,“方老弟,你对未来可否有打算?”
“等蒲兄治疗楚君熊徇之伤,我这便重回镐京,向天子、太保请罪。”方兴似乎早有此意。
杨不疑仰天大笑:“怎么去?空手回去?你可是个已死之人,更何况,你还卷入了楚国内乱。”
“这……”方兴眼神黯淡,“请杨兄指条明路!”
“巫山,有意随不疑与蒲老弟同往巫山否?”
“巫山?为什么?”方兴不解。
“我也去那鬼地方?”蒲无伤也不解,杨兄此前可从来没和我通过气呢。
“正是,不疑怀疑,巫山正是巫教总坛所在,”杨不疑拍着方兴肩膀,“等发现巫教之秘后,方老弟再回镐京,岂不是戴罪立功?”
“那,”方兴显然被说动了,“什么时候动身?”
“自然是明年开春,”杨不疑早有计划,“这个冬天忙着呢,熊徇要治伤,神农派要转移到更安全的太岳山。而方老弟嘛,你好好养伤,巫山之旅奔波着呢。”
“愿听杨兄安排。”方兴作了一揖,便要告退。
“对了,”杨不疑叫住他,“探秘巫山之事,切不可对任何人言说——不能与镐京人言,亦不可透露你的三位美人知晓。”
“杨兄放心!”方兴脸瞬间涨得通红,点了点头,走出门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