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芙望着眼前紧闭的柴扉,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师爷甚么毛病?三个爷们关门里聊天,把我们几个弱女子晾在破茅草房里?”
姜艾闻言揶揄道:“芙妹子,你算甚么弱女子?”
“哪里不弱,”芈芙“噗嗤”一笑,吩咐阿沅道,“你去附近找些鲜花来装饰,这茅草屋不但简陋,还都是霉味!”
阿沅无奈,姜艾也是哭笑不得:“神农顶上大雪封山,叫阿沅哪给你找鲜花去?”
“没有鲜花,干花也行呀!”
“草药倒有的是,”姜艾转身去翻找随处可见的药罐,“这又不是你的山腰别院,我们也不在山顶过夜,就别挑剔啦。”
芈芙嘟着嘴:“为什么要回去?蒲神医还没答应给君兄治眼疾呢!”
“方大夫和师爷有旧,自然能请得动神医下山。”
芈芙望眼欲穿:“那他怎么还不出来,这神医很难请么?”
“你的方大夫和二位仁兄久别重逢,定然有很多话要叙。你呀,稍安勿躁,静待着方大夫领着神医。”
想到方兴,芈芙脸一红,问姜艾道:“你说,他们会聊什么?”
姜艾心不在焉:“既然是叙旧,十有八九便是彘林之事。”
芈芙心中一酸:“彘林,是在聊茹儿的事情么?”
“茹儿?”姜艾明知故问。
“哼……他重伤昏迷时念了无数次的名字,还有那甚么‘七年之约’,恼死芙儿了!”
“所以芙妹就把醋罐子打翻咯?”姜艾咯咯笑道。
“艾姐姐,快给我想想办法!”
“我哪有办法?”姜艾给了她一个白眼,“本姑娘连心上人都没有过,哪里会懂?”
“哎呀,那个茹儿到底什么来头?”
姜艾没好气地笑道:“你没听出来么,她是呆头鹅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二人似乎还有过婚约。只是遭逢赤狄屠村,已有六年多不知下落。明年便是‘七年之约’的期限……”
“七年之后呢?就作废了么?”
“这我说不上来,”姜艾苦笑道,“方大夫可是个痴情的人儿。”
“她是死了罢?”芈芙没想到,这么恶毒的话竟然脱口而出,“不,我的意思是,如果那个茹儿不在人世的话……”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姜艾皱着眉头,“要让方大夫断了念想,得看缘分。”
“缘分?”这个词倒是新鲜。
“若只有相见之缘,没有鸾凤之分,那也枉然。不过事在人为,本姑娘倒也看好芙妹子从那茹儿手中横刀夺爱。”姜艾的话算是安慰。
芈芙陷入犹豫:“他人归我咯,心却放不下茹儿,又如何是好……”
“这可是好品质,”姜艾叹了一口气,“世间用情专一的男子怕是屈指可数。当方大夫心中有了你,便也不会再装得下别人咯!”
“是么?那要怎么让他心中有芙儿?”芈芙眼前一亮,这倒是自己梦寐以求之事。
“问错人了罢,”姜艾美目微闭,幽幽道,“在这方面,本姑娘还和这雪花一样纯白……”
也是,艾姐姐这冷美人,怕是很难对谁动儿女私情吧?即便如此,芈芙还是有意逗她一逗:“话说,这蒲无伤和杨不疑两人,艾姐姐不考虑考虑?”
“你说甚么?”姜艾似乎有些不开心。
“芙儿没有别的意思,”哎呀,这下有些尴尬,“艾姐姐,你也可以给自己找个心上人啊!”
“我又不抢你的方大夫,”姜艾佯怒道,“这么急着把本姑娘从你身边支走啊?”
“不,不是这个意思……”芈芙吐了吐舌头。
“得了吧,师爷是神农派掌门人,高山仰止,我不敢有任何想法,”姜艾顿了顿,“至于这位钜子嘛……”
“钜子如何?”芈芙起了猎奇之心。
“他对我俩可没好脸色,倒似乎对阿沅额外关切咧……”姜艾话中有话。
“怎么可能?他还说阿沅是巫教魔女呢!”芈芙倒是没注意这个细节,更何况,难以想象杨不疑冷若冰霜的犀利眼神,是怎么表现出“情意”的?
“这位钜子城府极深,被他看上真不见得是好事。”姜艾的神情似笑非笑。
“不行,我要把阿沅叫来,让他离这杨不疑远点!”芈芙突然烦躁起来,“芙儿不喜欢他!”
“得了吧,”姜艾笑得合不拢嘴,“你先管好你自己罢。”
聊着聊着,黄昏将至,才把方兴从木屋中等出来。他伸着懒腰,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芈芙方才还想着怎么数落他一顿,可看他出现的那一刹那,怨气却都神奇地凭空消失。
“女公子,蒲兄已然答应,明日下山为楚君治眼疾!”方兴毕恭毕敬行了个礼。
“多谢你……额,多谢蒲先生!”芈芙心情舒畅不少,这对君兄来说真是个好消息。
熊徇昨日眼睛受伤,今日派出的亲兵队又铩羽而归,必是火冒三丈。芙儿昨日连夜上山,就是为了请神农派神医下山,谁知神农派掌门人竟然赏脸亲自前往。不得不说,方兴的面子还真大。
“那就明日卯时,山腰别院处相见!”方兴微笑拱手,有作别之意。
就这么急着送客吗?芈芙脱口而出:“那你呢?不随我们回别院?”
“别犯傻,”姜艾看不下去,拉住芈芙的手揶揄道,“别院都是女子闺房,神农派也不留宿女众,自然各有各的去处。”
“有道理。”芈芙吐了吐舌头。
方兴不以为意,微笑作揖:“诸位,请多加小心。”
“你也要留意,神农顶近来可不太平。”芈芙顺口一答。
“瞎操心,”姜艾指了指不远处的杨不疑,“有钜子在,普天下还有比神农顶更安全之地?”
芈芙讪讪笑了笑,瞥到杨不疑的眼神正直勾勾地看着阿沅,心中一凛。诚如姜艾所说,这位钜子似乎真对自己的贴身丫头颇有情意。但她顾不了这许多,依依不舍地与方兴挥手道别。
芈芙讨厌告别,尤其是和方兴告别,尽管明日一早便又会与他重逢。不论是他前番私访莫敖府,还是留在夔国镇守,都让芙儿提心吊胆。她舍不得离开他,就像冬夜舍不得离开暖炉一般。
一路无话,三位女子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半山腰的别院住下。
当晚,阿沅早已睡着,芈芙却翻来覆去,心情澎湃。
她想起了昨日长兄熊霜的遗言——
大哥临死前虽然把君位传给四哥,但是却选择把另一个重要的秘密告诉芈芙。自“荆王”熊渠开始,楚国国君暗中一直担任巫教“南方使”,在云梦泽内执掌南方分坛。
然而国人暴动之后,巫教突然与楚国断了联络。让人君父被莫名毒杀、君兄又死于手足政变,其中太多疑点,或许只有去巫山一探,才能揭晓其间奥秘。
巫山是巫教的发源地,也是传说中巫教的总坛所在。熊霜相信自己的妹妹能在那里获得际遇,甚至成为妹喜和妇好那样的奇女子。芈芙知道,妹喜是夏朝亡国艳后、商朝开国元勋伊尹的情人,妇好则是殷商中兴之王武丁的王后,皆是女中豪杰,可她们与芙儿有什么关系?
芈芙想得头疼欲裂,索性不再去想。都怪自己小时候痴迷练武,反而脑子越来越笨。或许,这就是艾姐姐常常嘲笑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罢。
此刻,她需要方大夫和艾姐姐为自己梳理头绪,可方兴是大周大夫,姜艾是神农弟子,都是巫教的死对头,这种事情又如何能告知他们?他们又怎么会陪自己去巫山探秘?
想着想着,芈芙只觉眼皮发沉,迷迷糊糊便进入梦乡。
梦中,她仿佛置身云雾缭绕的巫山之中,夏后妹喜、商后妇好笑脸相迎,拥她坐了第三把交椅。她身后站着曾祖熊渠、祖父熊延、先父熊严、君兄熊霜、熊徇五代楚君,姜艾和阿沅侍立左右。
而眼前,方兴正骑着高头大马,从镐京城远道而来迎娶自己……
梦是美梦,如果不被吵醒的话。
“有刺客!”
阿沅的声音传来,芈芙一个激灵,瞬间听到屋顶有窸窣的脚步声。
芈芙利刃出鞘,施展轻身功夫,与阿沅同时跳上屋顶。
皎洁月光洒在房顶积雪之上,对习武之人而言足够光亮。眼前赫然出现两位黑衣男子,他们见来人是女子,冷笑着提剑来战。
“阿沅,我就说钜剑门不怀好意!”芈芙见刺客服色与钜剑门相同,开口便骂。
可那二位黑衣人并不答话,只顾进招。刀刃相交,芈芙主仆便觉这二位身手不凡,显然要比昨日上山时交手的洛乙丑之流要高出一大截。
芈芙突然一惊,想到昨日杨不疑提及洛乙丑只在众弟子中排行第三,说明钜剑门甲科、乙科还各有一位首徒,名曰甲子、乙子,想必就是眼前这二人。
“钜剑门敢做不敢当吗?有能耐脱下蒙面!”芈芙嘴上不饶人,手中更是杀招频出。
这时,一位黑衣人突然从恶战中抽身,闪走不见。剩余另一位同伴以一敌二,在芈芙主仆的夹击下,很快就落了下风。
“阿沅,速速结束战斗!”芈芙深吸一口气,加快了出招速度,两柄铜刀罩住那黑衣人周身要害。
可就在这时,只听得楼下一声惨叫。
芈芙分心一瞥,暗叫不好,只见一个黑影从屋中闪出,手中挟持着一位女子——正是犹在睡梦中的姜艾。自己和阿沅只顾着在屋顶拼杀,却不料对方使出调虎离山之计,声东击西。
“不好,艾姐姐被抓咯!”
芈芙追悔莫及。她顾不得许多,朝眼前对手面门虚晃一招,便收刀追赶姜艾而去。
“主人稍等!”阿沅正准备脱身,却被屋顶上敌人的剑招缠住,分身乏术。
芈芙自幼自诩轻身功夫超群,可追了许久,却总是距离眼前劫持姜艾的歹徒数丈之远。但她不会放弃,想当初自己得了热病,是艾姐姐数月不离不弃的照料才得以康复,如今姜艾有难,她不会抛下闺中密友不顾。
那黑衣人一直往山下狂奔,时不时还不忘回头用暗器“招待”芈芙。
芈芙心中火起,抖擞精神,咬牙紧赶。眼看就要追到山脚,她却愈发担心对方若埋伏同党,那便太过凶险。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那黑衣歹徒就要消失在岔路之上,却突然如被雷劈般,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艾姐姐,不好!”芈芙哭喊出声来。
那黑衣人跌了一跤,他手上的姜艾却因为惯性飞出数丈,眼看她就要跌落山谷、粉身碎骨,芈芙万念俱灰。
生死一瞬,只见姜艾身体突然如蒲公英一般,飘飘然稳稳落下地面。“难不成艾姐姐会飞?”芈芙不敢大意,几个箭步便往前冲。
待芈芙赶到切近,才姜艾原是被另一个黑衣男子伸手相救。
“是你?”芈芙打量一眼这男子。
此人和刚才交手的两个黑衣人服饰不同,他衣襟黑衣白边,绣着北斗七星和八卦图案,正是杨不疑。
“是我!”钜子冷冷一笑。
“你……你为什么掠走艾姐姐,嘿,还不放手?”芈芙也不多说,拔刀相向。
“失礼,失礼。”杨不疑这才发现自己还搂着姜艾,赶紧松手把她放下。
姜艾呆若木鸡,似乎还没从噩梦中惊醒。而钜子尽管使了一手俊俏的救人功夫,但似也吓出一身冷汗,长长出了一口气,连呼“侥幸”。
“虽是你救了她,”芈芙没有要谢的意思,幽幽道,“可你为什么让徒弟掠走她?”
“呵呵,你说他是我弟子?”杨不疑用手中钜剑指着瘫倒在地的黑衣人。
芈芙这才注意到,方才还身手不凡的黑衣人已然丧命,死前仍旧瞪着不可思议的惊恐眼神,显然是一招毙命。杀人不用第二招,这是杨不疑的杰作。
“你好狠,连自己徒儿都杀?”芈芙心有余悸。
“你什么眼神?”杨不疑哭笑不得,他用钜剑挑开尸体胸前衣襟,赫然露出一个黑色羊头标记。
芈芙吓得把眼睛蒙上,喃喃道:“这是什么标记?”
“巫教!”杨不疑不冷不热,“他们假冒我钜剑门的装扮,你们是非不分,果然中计。”
芈芙也知错怪好人,吐了吐舌头,心有余悸问道:“巫教……为何要掠走艾姐姐?”
“我如何知道,”杨不疑突然神色一变,“不对,巫教不会只来一人,还有同党呢?”
“不好!阿沅!”芈芙突然尖叫起来。
“阿沅怎么了?”杨不疑也流露出刹那的的慌失措。
“她还在别院和巫教刺客搏斗……”
芈芙不由得紧张起来。刚才自己只顾解救姜艾,却忘了阿沅还在山腰别院屋顶与另一位黑衣刺客搏斗。想自己主仆二人联手时都敌那黑衣人不过,此时把阿沅一人落下,怕是凶多吉少。
“啊呀,你真是心大!”杨不疑一跺脚,也不顾和眼前二位美女道别,飞也似地朝山腰飞奔而去。
芈芙和姜艾面面相觑,这位钜子好生性急。她们又何尝不挂念丫头安危,于是芈芙一咬牙,背起姜艾,紧随杨不疑脚步上山。
但比起刚才那个巫教刺客,杨不疑的身手更让芈芙望尘莫及,很快就没了踪影。
“阿沅!”
但芈芙赶回半山腰别院之时,差点哭出声来——阿沅倒在血泊之中、不省人事,胸前受了极严重的刀伤,只剩微弱的呼吸。幸亏她并未倒在雪地之中,否则任凭她习武体质,也免不了冻死当场。
姜艾见此惨状也是吃惊不小,她赶紧进屋取出医药,手忙脚乱地给阿沅治伤。
“伤口太深了,只能先用恩师的药丸将就一时,”姜艾惨白的面庞上含着泪水,双手颤抖,“我才疏学浅……怕是……”
“艾姐姐不可说丧气话……杨不疑呢?你给我出来!”芈芙歇斯底里地叫着。
阿沅此时药效起了作用,微微张开双眼,道:“主人……快去帮钜子杀敌……”
“好,好阿沅,我答应你!”芈芙这才回过神来,魂不守舍地找到了兵刃,冲出屋外。
不过杨不疑似乎根本不需要帮助,芈芙出门差点与他撞了个满怀。
他已然把凶手绳之以法——那是另一名巫教刺客,伤了阿沅后还没逃窜多远,便被钜子活捉,如拉雪橇般被倒提回来。
“快杀了他,给阿沅报仇!”芈芙见到仇人,分外眼红。
“姑娘家天天喊打喊杀,”杨不疑白了她一眼,“他伤了阿沅,我比你还恨他三分!”看得出来,杨不疑是有多在乎阿沅。
“他为什么要偷袭我们?他为什么要抓走艾姑娘?”芈芙有些歇斯底里。
“他不肯招,嘴硬得很。”杨不疑恨恨地踢了他一脚,“借你宝地一用,剥他的皮,再看这死狗招与不招!”
“别在这!”芈芙又恨又怕,“去屋外树林问去,别……别弄脏芙儿的别院!”
“也罢,女人……”杨不疑也不多说,拎着那抖得筛糠的俘虏,走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