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伯和风尘仆仆,终于赶到了赵邑城外,来到周王师主帅大帐。
回忆起前日在太行山下遇袭一事,卫伯和心有余悸——若不是老将公石焕挺身而出击退赤狄伏兵,安能全身而退,遑论今日到赵邑会师。
“太宰别来无恙!”召公虎率领王师众将帅出帐,降阶相迎。这位老太保一如既往地待人热情。
“参见主帅!”这次重逢用时甚短。寡人数日前才在镐京与他分别,便匆匆赶回卫国、起大兵来会师。
召公虎赶紧把卫伯和迎入帐中,众人分宾主坐定。
卫伯和与帐内公卿、诸侯见过礼。三公九卿大多年过四旬,而他当了十几年大周太宰,却也仅仅三十出头而已。
想自己年少得志,年仅二十便率兵平定国人暴动,天下闻名。为此,他刻意在英俊的脸庞上蓄起二尺长髯,只为看起来更老成一些。
寒暄几句,召公虎便问及卫国军队在太行山麓遭遇赤狄骑兵伏击之事。
“失策失策,”卫伯和很坦诚,他不像其他诸侯那样爱文过饰非,“寡人光顾着赶路,没想到赤狄人还来了这一手,马失前蹄。也不知鬼子们从何得知卫军出兵消息,把寡人摆了一道。”
此事他觉得蹊跷——从卫国到太行之西,共有八陉可以进兵,卫军行军前刻意偃旗息鼓,却还是被赤狄骑兵打了个措手不及,折损了数百卫国男儿。
“赤狄狡诈,周王师亦深有体会。”召公虎也是一脸阴郁。
“听说,太保解这赵邑之围,也是一波三折?”卫伯和道。
“说来话长,”召公虎把战斗过程简单一说,“眼下赤狄大军从赵邑往北撤退,大军驻扎在彘林之外,有万余众。”
“彘林,”卫伯和沉吟一会儿,“赤狄人为何偏偏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林子如此执着?”
想起这次太保破天荒地执意带兵出征,大周卿大夫们多有不解,卫伯和也不得要领。只是他辅佐周、召二公共和执政多年以来,信任召公虎的人品和判断,故而满朝公卿他第一个替太保发声,支持此次出兵北上。
即便这是条错误的路,寡人也不后悔。“周王师准备何时北上?”卫伯和历来不绕弯子。
“太宰爽快!”召公虎精神为之一振,“本帅有意速战速决,早日会战于彘林,把鬼子赶回老巢!”
“昨日周王师已解了赵邑之围,”卫伯和主动请缨,“北上彘林,自然由我卫军主攻。”
周王师几斤几两,寡人心知肚明,远甚于在座众人。这支曾经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王者之师,在国人暴动后已然如昨日黄花般凋残。
“这……”召公虎沉默。
太保一向脸皮薄,卫伯和却是大大咧咧:“卫和率军来此会师,可非来作壁上观,寡人之上将公石焕早已立功心切!”言罢,卫伯和看了一眼在座各诸侯,心中颇有鄙夷——
两个侯爵国中,晋国世子已然遁逃,韩国国君也抱恙未能亲到;在场的耿、魏、郇等国虽与自己同为伯爵,但他们的军队嘛,给赤狄骑兵塞牙缝都嫌不足。
召公虎喜道:“当年平定国人暴动,公石老将军居功甚重。多年不见,老将军近来可好?”
卫伯和笑道:“多谢太保挂念,老将军身体安康!此次听闻赤狄入侵,他寻死觅活就为领先锋大印,寡人拗他不过,只能应允。”
“老将军依旧诙谐,今日何在?”
“想必他老人家已安顿好卫国五千士卒,正在帐外饮马。”
“快快有请!”召公虎吩咐传令兵。
不久,一员赳赳老将踏入帐内,向召公虎行了个军礼。他膀大腰圆,虎背熊腰,一举一动间颇显大将之风。若不是他那布满沧桑的满头白发,哪里看得出来这竟是个年近七旬的老将。
论辈分,公石焕老将军算得上是卫伯和祖父辈,他乃卫康叔六世孙卫靖伯之庶子,已经担任过三任卫伯的上卿和大将,驰骋疆场数十年罕尝败绩。
召公虎回了一礼,取过一爵清水,笑道:“军中以水代酒,孤为公石老将军接风洗尘!”
公石焕接过,仰头一饮而尽,朗声道:“多谢太保!敢问先锋大印何在?”
召公虎一愣,看了一眼卫伯和。二人相视一笑,公石老将军历来急性子,太保并不陌生。
“公石老将军远道而来,还是稍事歇息……”
“何须歇息?”公石焕没等召公虎说完,就摆手打断道,“路上早已歇够,先锋印来,老朽等不及也!”
老将军中气十足,加上威名远播数十年,众人虽听他出言狂妄,但也只得屏气凝神,不敢多言。
“无礼!欺我大周王师无将可用乎?”突然,座中一人气哼哼拍案而起。
众人定睛一看,正恼了王师中的另一位老将、大司马程伯休父。他怒目圆瞪,恶狠狠地盯着公石焕:“军国大事,岂能如此儿戏?咋咋呼呼,信口雌黄!”
公石焕但是不慌不忙,也不觉失礼,脸上挂满嘲讽,摇头不语。
召公虎显然不愿见到两位老将伤了和气,苦笑劝道:“二位老将军皆是社稷栋梁,请稍安勿躁,速速落座。”
卫伯和也连连给自己的上卿使眼色,公石焕便寻了个角落位子坐下。
程伯休父又对召公虎行了个军礼,禀道:“太保,一早便有斥候来报,有赤狄贼众陈兵聚集在赵邑城东十里处的平原之上。末将愿率本部五千士卒作先锋,前往剿寇!”
话音未落,角落传来公石焕冷笑声:“可别再像昨日那般,枉葬送了数百将士性命。”
“你!”程伯休父正要发作,却听召公虎干咳两声,强压怒火。“本将愿立下军令状,如若不胜,乞斩我头!”
召公虎一言不发,想是不敢苟同。
此时,只见程伯休父身后两个年轻将领齐声曰:“我二人愿替父帅出战,挫挫这嚣张赤狄之锐气!”
卫伯和一看,他识得此二人皆是程伯休父嫡子,一曰程仲庚,一曰程仲辛,二人此番跟随程伯休父出征,在父帅手下担任尉官。
见二子主动替父出战,卫伯和心中颇有不忍——程伯休父嗜武成性,育有十子全习武从军。数十年来,程老将军随周王师东征西讨、立功无数,十子之中竟有七人殁于王事。
此次出征,程伯休父除了留世子程仲卯在封国驻守之外,依旧执意让这二子随军出征。程老将军尽管带兵打仗实力不济,但这满门忠烈的豪情壮志,让卫伯和由衷佩服。
程伯休父见二子请战,胸中豪气万丈,再三恳请召公虎准许程仲庚、程仲辛兄弟出战。
“大司马本就掌握王师军权,临阵指挥孤无权干涉,”召公虎这话已然是默许,“只是二位小将务必小心迎战,切不可贪功冒进!”
程伯休父大喜,拜谢召公虎,当即命令二子各帅本部一千人马,东进十里前去寻赤狄主力决战。
程氏兄弟虽领兵前往,召公虎却放不下心来。他起身对卫伯和、公石焕道:“二位远道而来,本应多加歇息。只因赤狄军势强大,孤不敢掉以轻心,还请与众诸侯戮力同心,共同抵御强敌!”
卫伯和和公石焕起身回礼道:“自当效劳!”
军心可用,召公虎眉头略微舒展,继续让程伯休父安排诸侯国军队行动——
韩国军队在左,卫国军队在右,耿国、魏国、郇国军队殿后。而召公虎统领中军,邀请赵札担任自己的御者,紧随程氏兄弟步伐开赴战场。
众军也浩浩荡荡,拔营而起,一齐向东而去。
出兵途中,卫伯和邀请老上卿公石焕同乘。不料这位老将如同顽童一般,非要当御者才情愿上车。卫伯和无奈,只得把战车缰绳交给对方。
“老将军,你为何要激怒程伯休父?”卫伯和知道公石焕历来不以嘲笑他人为乐,今日确是有些反常。
“王师士气低落,大司马昨日又打了败仗,垂头丧气如斗败公鸡。不激他一激,如何对付赤狄?”公石焕说出良苦用心。
“老将军,你说赤狄实力究竟如何?”
“曾经很弱,堪称四夷最弱,”公石焕不以为然,“还记得国人暴动后,他们不自量力想找卫国晦气否?”
“寡人记得,那时卫军主力驻守镐京,赤狄趁卫国空虚来犯朝歌,老将军仅用一千兵力便把他们赶回老巢。”
“然也,他们在卫国吃了瘪,才去找汾水边的几个小国晦气,”公石焕颇有得色,“只是杨国、蒲国之流太过废物,赤狄没围几日,便告城破国亡,还不如赵邑硬气。”
“不过今日看来,赤狄鬼子似乎强大不少?”卫伯和小心试探。
“君上是想说前日太行陉下那场大败罢?”公石焕不禁大笑,“胜败乃兵家常事,老臣才不像老程伯那般怕人揭短,哈哈哈,不得不说,鬼子战力是比起十多年前强多了!”
“太保称,赤狄只是四夷马前卒而已,前来试探大周王师还剩几斤几两。”
“这马前卒倒不弱,”公石焕意味深长,“或许是老朽又老十多岁之故……”
“老将军说笑,”卫伯和知道对方总爱诙谐自嘲,“太保猜测,赤狄变强或许与巫教有关,据说这次赤狄贼首乃是鬼方遗孓。”
“倒不是没可能,先君卫釐侯在世之时,卫巫宵小们便已然蠢蠢欲动,巫教这帮蠹虫确是难对付得紧。”公石焕心中似乎不快,用力一挥鞭,战车窜出去好远。
“老将军对眼前这战如何看?”
“光靠周王师?老朽可不报指望,”公石焕不打算嘴下留情,“程伯那老犟牛有勇无谋,太保似乎颇有怯战之意,难,难!”
“太保可是第一次带兵出征,”卫伯和何尝不知道周王师不容易,“寡人只是没想通召公为何执意发兵彘林,老将军知道么?”
“君上身为大周太宰都不知,老朽如何能知?”公石焕忍俊不禁,“不过蹊跷的可不单单是太保,赤狄鬼子就不蹊跷么?”
“愿闻其详!”
“赤狄鬼子历来爱打肿脸充胖子,他们才多大点地盘?太行西麓、汾水上游,仅此而已。可这次几乎倾巢而出,围了彘林——那可不是什么有价值的地方。”
“听老将军一言,卫和茅塞顿开,”卫伯和一拍大腿,“这么说,太保出兵彘林并非是一时兴起?”
“成大事者,谁还没点难言之隐?”公石焕突然看向国君,“君上,你当初不也是如此么?这是卫人的宿命。卫康叔受封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事,何曾少过?”
老将军说得拗口,但卫伯和心领神会——
是啊,卫国从始封开始,便注定充满荆棘和不甘平凡。
大周开国以来,分封的诸侯数以百计。若要从中选出一个最具传奇色彩的封国,卫国当仁不让。
卫国之特殊,光从它的封邑看就非比寻常。历代卫伯守的可是大周最凶险紧要之处——朝歌,这是商王朝最后的都城,也是商朝亡国之君纣王殷受自焚而死的地方。
武王伐纣,牧野一战灭了商朝。但此战周人以弱胜强,虽占据了朝歌,却未伤商朝根本——各地殷商残余势力依旧强大,随时可能把周王朝扼杀于摇篮。
幸好周武王雄才大略,把商纣王太子武庚封在朝歌,命他招抚镇压各地谋划复辟的殷商遗孓。
武王还不放心,便派三位同母嫡弟加以监视——把三弟管叔鲜、五弟蔡叔度、八弟霍叔处封在朝歌城外管、蔡、霍三邑,呈鼎足犄角之势,史称“三监”。
人算不如天算,灭商仅五年后周武王便英年早逝,太子姬诵年幼,武王托孤于四弟周公旦,命他代子摄政。周公旦握发吐哺,天下归心。
唯一个人除外——三王叔管叔鲜。
王兄托孤于老四,却跳过自己这个老三,堪称奇耻大辱!他因妒生恨,便煽动蔡叔度、霍叔处造反,拥立武庚复辟商朝,史称“三监之乱”。
但这群乌合之众不是大贤人周公旦的对手,“三监之乱”不到一年便告失败。周公旦大义灭亲,处死首恶管叔鲜,流放蔡叔度、罢黜霍叔处。至于武庚,乱战后他没了踪影,有人说他成了巫教魁首,不得而知。
尽管复辟破产,但商朝故都朝歌城还需有人镇守,殷商祭祀也还要存续下去。周公旦痛定思痛,决心把以上两件要事分开托付,也是为了把商王后人彻底搬出故都朝歌——
周公先从殷商旧贵族中找到微子启,此人最早转投周王室,于是把他封在殷商始祖契的出生地商丘,赐国名为“宋”,授予至尊无上的公爵爵位,以继承殷商祭祀。
(当然,周公旦在定国名时很腹黑——“宋”者,宅中之木,如何能成大器?果然,其后宋国再没有起过反叛之心。)
其后,周公旦又从剩余嫡亲弟弟中,选取最有贤能的九弟卫康叔封于朝歌,在这个当时天下第一大邑上封邦建国,取“守卫”之意,名曰卫国,赐伯爵。
为了指导卫康叔建国,周公旦还亲自为他撰写《康诰》、《酒诰》、《梓材》等诰令,可谓用心良苦。
好在卫康叔也争气,他谨遵四兄周公旦“启以商政,疆以周索”的教诲,沿袭商人习俗以贯彻周法,把朝歌治理得井井有条。卫国也成为屏蕃大周、遏制商朝余孽的重要力量,卫康叔本人也被周王室重用,担任大司寇。
不过卫康叔死后,其子孙后人们却始终良莠不齐,乏善可陈。周夷王之时,卫顷伯居然靠厚赂“晋升”为侯爵,天下不齿。
直到卫伯和继位,他执政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不再称侯,自贬为伯爵,赢得海内外赞许。
这是公石焕给年轻的卫伯和所献的妙计之一,为的是用好名声来平息卫国内的非议——毕竟,卫伯和的继位,背负着“逼兄自杀”的沉重骂名。
“寡人并未弑兄!”卫伯和无辜吗?是!
想当年其君父卫釐侯在世时,最宠爱的便是小儿子卫和,此子生性豪爽,是个当国君好材料——他散尽私财,以结交天下名士,野望甚高。可卫釐侯薨后,太子卫余即位,他猜忌弟弟“养士”行径,欲置他之于死地。
卫余本打算在卫釐侯葬礼上害死弟弟,却在国君墓地被自己收买的“刺客”袭击,被逼在墓道中自杀而死,谥号“卫共伯”。这些刺客与卫和非亲非故,只是慕其高义而已。
卫和冤枉,他对行刺一事毫不知情,但当他继位为卫伯时,“逼兄自杀”的传闻甚嚣尘上,众口铄金,他真是百口莫辩。危急关头,三朝老臣公石焕第一个发声支持卫伯和,放弃侯爵以博取美名便是他的建言。
而老将军的第二个计策,便是让他领军入镐京勤王,以平定国人暴动。尽管,为祸镐京城的“卫巫”,本身就与其父卫釐侯的渎职有关。
这无疑又是一个高招,此举为卫伯和搏来潮水般好评。他以大周太宰身份回国之后,卫国百姓欢欣鼓舞,再不提及“弑兄自立”的传闻。
卫伯和也年少有为,他励精图治,修先祖卫康叔之政,国泰民安,百姓和集,博采众谏,察纳锥言。卫人赞扬他的仁政,还专门赋颂《淇奥》一诗表达爱戴之情——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寡人拥有今日这一切,都拜老将军所赐!”卫伯和回忆往事,热泪盈眶,更加拜谢身边的公石焕。
“国君这又是唱哪出?”老将军倒是受宠若惊。
“说起来,今日是寡人第二次领重兵出卫国,”卫伯和望向远方,太岳山脉峰峦起伏,“上一次,还是十四年前的国人暴动。”
“老黄历咯,”公石焕呵呵笑着,“还提它作甚?”
“那时多亏老将军金玉良言,你说卫国国内动荡,寡人根基未稳。唯有立功于朝廷,方可断绝非议……”
“哪里话,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公石焕毫不居功,“国君有今日‘社稷臣’之美名,乃是出于初心,与老朽何干?”
“老将军过谦,卫和没齿难忘。”
就在卫伯和还在感慨煽情之时,公石焕却举起大手,一指前方——“喏,赤狄鬼子!”
卫伯和定睛一看,果然。在大军行进十里过后,赤狄军队再次出现在周王师面前。
卫伯和不敢耽搁,让老将军快马加鞭,把战车开到中军召公虎身侧。
太保正站立在车辕之上,眺望远方,观察赤狄阵列,不得其解。于是问充当御者的赵札道:“赵氏贤侄,赤狄这是什么路数?”
赵札禀道:“太保,从晚辈近日同敌军交战情形看,赤狄不仅军纪严明、进退有序,而且还善于使用谋略,不易对付。此番我等客战,赤狄熟悉此间地形、气候,他们在暗、王师在明,还需多加小心。”
“此言正合孤意,”召公虎抚须斟酌,“昨日大司马刚吃过赤狄苦头,就怕今日老将军意气用事,此乃行军打仗之大忌也。”
正谈着,突然见程氏兄弟率领的先头部队停下行进步伐,显然是遇见敌情。
“太保快看!”赵札指着远方,对召公虎道,“前方有出现赤狄出没。”
卫伯和循声望去,只见远处果有赤狄整装列队。
“奇也怪哉,这些赤狄人可不是士兵装束!”卫伯和不明就里,“此葫芦里卖的甚么药?”
眼前人清一色宽袍大袖,或赤,或黑,戴着高高长帽,帽檐上插满禽类羽毛,相当不伦不类。
“禀卫伯,此乃赤狄祭司也。”赵札道。
“祭司?两军对阵不想着打仗,非要装神弄鬼。”公石焕骂骂咧咧。
赵札摇摇头,同样不知所以然。
这时,只听这帮赤狄祭司发出凄厉而悠长之声,低沉人声和清脆骨笛夹杂,像是奏着一曲挽歌,令人毛骨悚然。
“招魂吗?这可是卫巫把戏。”卫伯和对这些神棍不陌生。巫教本就是商朝国教,故而卫巫在朝歌死灰复燃,绝非偶然,但又屡禁不止。
不论是先锋军还是后援部队,不论是周王师还是诸侯军队,都被眼前这场波谲云诡声色画面所冲击,可谓震魂慑魄。
突然,一声呼吼,红衣赤狄祭司缓缓走向两边,十多名黑衣祭司依次走出——这些人面貌不似活人,就像行走的干尸,面部瘦削,黑衣上绣着骷髅,声如鬼泣,阵阵靡靡之音听得卫伯和周身难受。
“赤狄祭司的服色有啥讲究?”老将公石焕总能洞察出些与众不同的细节。
赵札道:“赤狄服色尚赤,红衣祭司倒是寻常。可那黑衣祭司似乎地位尊崇。”
“黑衣人是何来头?”召公虎疑道。
赵札道:“晚辈推断,这黑衣祭司很可能便是东山皋落氏和廧咎如氏之祭司——也就是说,他们或许会鬼方巫法……”
“真假?鬼方都灭绝一百多年咯。”公石焕嘟囔着。
见召公虎等人面色凝重,卫伯和虽将信将疑,也只能目不转睛地忍受着越来越诡异的场景。
只见黑衣祭司一阵鬼哭狼嚎,红衣祭司又推出一辆辆堆满草垛的独轮小车,成列摆在空地之上。每辆独轮车上,摆放一具赤狄尸体,身着军服,似是这几日在赵邑攻城战中牺牲的赤狄将士。
“火葬?鬼子倒是有趣,死者不入土为安,便与孤魂野鬼何异?”公石焕继续揶揄着。
老将军猜对了——在一阵音量加大的哭嚎与骨笛的交响中,赤狄士兵的尸体被瞬间点燃,熊熊大火在小车上蔓延起来。
召公虎见状,似乎回忆起什么:“孤幼年时,曾听君父说起赤狄习俗——狄字从火,赤狄更是崇尚火焰,莫非,这是要让阵亡勇士在火中永生?”
“不然不然,恰恰相反,”公石焕倒是不客气,反驳起太保来,“赤狄人事死若生,最重土葬。至于火葬嘛,怕是另有其图谋之故。”
“事死若生?”召公虎不解。
“老将军说得对,”赵札显然赞同公石焕,“赤狄认为,人死灵不灭,虽死若生。他们往往把已逝亲人葬在房前屋后,甚至葬在室内,期望时刻能和死者会面。而火葬便意味尸身化为灰烬,再也见不到死者也。”
召公虎道:“既如此,今日赤狄祭司焚烧同伴尸体,却又为何?”
赵札指了指火焰后面的黑色旗帜,道:“太保请看,那黑色旗上,皆是骷髅标记,这是鬼方人图腾。”
“也就是说,这放火焚尸乃鬼方邪术?”召公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赵札道:“晚辈曾道听途说,鬼方最恶毒的诅咒便是焚尸,他们认为人死后有灵,尸体被烧即断归路,死灵便成了阴邪的怨灵。”
“怨灵?看不见摸不着,有甚么可怕?”公石焕是个无神论者,豪无忌惮。
赵札继续道:“鬼方人认为焚尸后、死者发肤骸骨熬成的黑油,便是恶灵所附,若涂抹于兵器之上,触者无不发肤溃烂、露出白骨而死。”
召公虎闻言似乎忐忑不安,卫伯和看了眼公石焕,老将军依旧在喃喃自语:“只是在尸油里投了点毒罢了,故作神秘。”
卫伯和相信这位卫国三朝老臣的见地,只是此时此地碰到这么一群来路不明、但又处处透着邪性的对手,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就在此时,周王师前锋军号角吹响,攻势一触即发。
程伯休父先安排妥当弓箭手,一阵箭雨之后,忙于祭祀的赤狄祭司们赶忙撤退,躲避箭矢。不一会便躲进身后不远的林子里,只留下熊熊燃烧的草垛小车。
三通战鼓擂罢,程仲庚、程仲辛两位小将点起本部兵马,一声令下,各领三十乘战车,径直往赤狄祭祀阵地冲去。
只见程氏兄弟在林中穿梭驰骋,士气正盛,来回冲杀间,颇有斩获,追得赤狄祭司四处逃窜。继而,程氏兄弟越追越深入,林外已经看不到其动静。
卫伯和把一切看在眼里,突然觉得有悖常理,大喊不妙。
“太宰,有何不妥?”召公虎忙问道。
卫伯和不无担忧:“方才斥候来报,赤狄在此地可是屯了数千人,可为何我等只见到数十个祭司?”
“可不是么,”公石焕接过话茬,“太保,你看那林中草木繁茂,正是藏兵伏击之绝佳地形。再者说,森林之中不适车战,万一碰到狭窄或泥泞地形,怕是会吃大亏。”
召公虎闻言,也觉中计,愁眉不展。
果不其然,不多时,林中陆续有周王师士兵跑出。刚开始只是零零星星数人,到后来竟然有成片士兵从林中逃出,疯一样的往回跑。
在前军督阵的大司马程伯休父见状大急,抽出佩剑,大声喊道:“不可撤退!王师临阵脱逃,成何体统?”
可眼看逃回本阵的士兵越来越多,程伯休父又如何止得住。他一边破口大骂两个不成器的儿子统兵无方,一边又不断看向公石焕,似乎在说,这老东西又在看笑话也。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卫伯和看出情势不妙,赶紧示意召公虎采取行动。
“临阵脱逃者,格杀勿论!”召公虎令旗一挥,程伯休父只得咬牙让弓箭手就位,准备射杀逃兵。
然而诡异的是,如潮水般涌回的逃兵们竟对此置若罔闻,让程伯休父大为光火。这些溃退的将士,如同失了魂魄般,个个目光呆滞,面如死灰。
最早逃回的几名士兵,刚跑到程伯休父阵前,踉踉跄跄、晃晃悠悠,便倒地气绝身亡。只见死者脸色片刻间变得紫黑,继而如同黑炭一般,口吐白沫、七窍流血,死状可怖。
“老将军,看来真的是尸油之毒?”卫伯和这才佩服自己的老上卿,他确是见多识广之人。
公石焕紧紧攥着佩剑,咬牙不语,紧张地观望着战场形势。
不一会儿,越来越多的溃兵以近乎一模一样的方式倒在阵前,尸体迅速散发出恶臭,这气味刺鼻难闻,如同放置数十日的腐肉一般。
程伯休父赶紧让随军医士给这些横死的士兵检查伤口,可当医士接近死尸之时,都觉呼吸困难,有窒息之感,哪敢近前去半步。
程伯休父见状,赶紧下令前锋大军后撤数十丈地,静观其变。
“看,小将军车驾回来也!”
军阵中传来一句惊呼,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两匹战马拉着程仲辛的战车朝本阵缓缓而来,车上早已没有了御者和车右,只剩程仲辛斜卧在车内,随着战车的颠簸而不住晃动,生死不明。
战车刚到阵前,两匹战马“扑通”一声,登时倒地气绝。程伯休父大惊,也不顾什么尸毒瘴气,赶紧冲上前去,把程仲辛抱了出来,一探鼻息,大喜过望——程仲辛还活着。
随军医士手忙脚乱,赶紧给程仲辛服下几颗怯毒提神的丹药,用山泉水送服。良久,程仲辛总算醒转过来。
“疼杀我也!”程仲辛大叫一声,咳出几口黑血。
这时,程仲辛的右手才从腰间移开,沾满鲜血。众人这才发现,原来程仲辛腰部中了一箭,伤口流出黑脓,显然箭头有剧毒。
见自己爱子痛苦呻吟,程伯休父一个七尺男儿,此时也不顾什么主帅架子:“仲辛我儿,快说林子里什么情况?”
程仲辛咬着牙,断断续续道:“我同兄长杀入林中……不时便觉得头昏脑胀,全身乏力……必是赤狄烧尸体之浓烟有毒……想要撤退时,却不曾想赤狄箭雨袭来……皆是毒……毒箭……”
说完这番话,把程仲辛累得气喘吁吁,不久便昏迷过去。
所幸此子幼年习武,身体壮实,这才不像普通士兵那样受毒不过,当场身亡。但见爱子命在旦夕,赶紧派人把他送回召公虎中军休养。
召公虎见程仲辛这一个千人队临阵失机,心中忧愁交织。但程伯休父似乎又挂念起林中另一子程仲庚之战况,他打算亲自披挂上阵,率领前锋军剩余有生力量杀进林中。
正当程伯休父整装待发之时,赵札快马到了跟前。他带去了召公虎谕令:“大司马,前方林子里波谲云诡,毒气极盛,不可再轻举妄动!”
程伯休父若是冒失,只会让更多将士白白送死。可他怒气难消,这仗打得如何别扭,只得朝林子方向怒吼道:“天杀的赤狄鬼子,只会放毒气、冷箭,算什么东西?我恨不得活剥汝皮、生啖汝肉!”
骂完这一番,程伯休父渐渐恢复理智,他身为大司马和此战指挥,除了对自己的鲁莽和轻敌追悔莫及外,于事无补。
一转眼,时至晌午,日上三竿。战场上安静得可怕。
不断地有中毒士兵在痛苦惨叫着死去,尸体很快就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重伤的程仲辛也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他们所中之毒极剧,发作又快,实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周王师陷入了恐慌,愁云笼罩的空气中,绝望在肆意蔓延。
召公虎和程伯休父商议许久,并无对策,只得按兵不动。即便是卫伯和等诸侯,与公石焕这样的宿将,此时也是眉头紧锁,不知所措。
卫伯和旁观者清——赵邑之围解得太过容易,反而更像是圈套,今天这些诡异的赤狄祭司也是圈套,而彘林,则很可能是这一切圈套的终点。
反观周王师,似乎还没能同赤狄主力交上手,损失就如此惨重。本就缺兵少将,再连吃败仗,更是锐气大挫。
或许,现在正是寡人卫国援军一展风采之时,可即便有公石焕老将军坐镇,又会是赤狄鬼子的对手吗?“这绝不是一次简单的入侵,”卫伯和自言自语,“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正在中军众将帅一筹莫展之际,有军校前来通报召公虎:“启禀主帅,有一位小先生自称神农氏传人,有解毒良方要献于太保。”
“速速有请!”召公虎闻言,眼中放光,连忙出营相迎。
那军校道:“那位先生此时正在赵邑,言其不仅能医好邪毒,还有破赤狄之良策。”
召公虎同卫伯和对视一眼,心领神会。赶紧命程伯休父鸣金收兵,率大军撤回赵邑布防。
刚回到赵邑,东道主赵札就张罗起来,请太保召公虎、太宰卫伯和、大司马程伯休父坐了上首,自己则敬陪客座,其余诸侯人等也各自落座。
召公虎坐定,便迫不及待派人去请那自称神农传人之人。方兴站在召公虎身后侍立。方才经太保引荐,卫伯和对这个野人少年倒是印象深刻。
别看这位方兴年纪轻轻,见人又带几分怯色,却能勇敢地从赤狄重重包围的彘林突围,果真英雄出少年——寡人刚背负“弑兄自立”的恶名继位之时,也就这般年纪、这般青涩。
刚沉思着,只见一位青衣后生款款走进厅中。他轻挽发髻,手持药囊,面容脱俗,风度翩翩,别走一股仙风道骨模样。
程伯休父见此人年纪甚轻,脸上挂着九分失望。待到对方一番行礼作揖罢,低声对卫伯和嘟囔道:“这是神农传人?可好生年轻!”
你现在有求于人,却来嫌人家年纪轻?“大司马真是心直口快,谁说神农传人定是要鹤发童颜、一把年纪?”卫伯和哭笑不得,只得劝慰,“何况此人风度脱俗,必有非同常人之处!”
召公虎见贵客登门,赶忙起身降阶相迎,回过了礼,吩咐赐以上座。
那青衣后生倒也毫不客气,坐下后并不主动说话,微微笑着,环视众人。
召公虎见气氛沉寂,笑问:“请问先生高姓大名?”
那后生上下打量一番召公虎,只是道:“多谢太保赐座!”
等了许久,也不见那后生自报家门,众人面面相觑,场面再次陷入尴尬。
任凭卫伯和阅人无数,此时也是满腹狐疑:“这小先生也太过古怪,片刻之间冷场两次。太保涵养极好,或许还沉得住气,那大司马程伯此刻心急如焚,怕是要发作。”
召公虎亦观察到程伯休父的异样,于是向那后生介绍程伯休父道:“这位乃周王师大司马程伯,此役之指挥官。”
那青衣后生微微一哂,略作一揖道:“大司马此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
程伯休父本见他出言讽刺,只是冷冷道:“小先生莫说风凉之语!太保问你尊姓大名,你何故不答?今言有却毒良方、破狄良策,还望赐教。”
青衣后生点点头,不紧不慢道:“在下名曰蒲无伤是也。质本不才,可幸天赐之机缘,得遇神农氏秘术,对医术、药理略知一二。听闻大司马今日临阵失机,中了赤狄之毒,在下此来者,乃是为周王师分忧也!”
卫伯和闻言,忍俊不禁,对方年纪不大,出口怎满是文绉绉之辞藻?周王室最有文化的耄耋老臣,如大宗伯、太史等人,平时说话也不会如此生涩拗口。
程伯休父忍着性子听蒲无伤这套慢悠悠的开场白,怎一个急火攻心了得,好容易等他说罢,赶紧道:“老朽死不足惜,只是看在周王师士卒为国不避箭矢的份上,还望施以援手!”
程伯休父此话说得倒是恳切,他历来高傲,此时竟然如此卑躬恳求这个孙子辈的蒲无伤,一副病急投医架势。
“大司马言重!无伤区区草民,安能受此大礼,”蒲无伤赶紧回礼,“大司马老而弥坚、忠勇双全。无伤虽年少,但也曾听闻……”
“先生,可否移步随孤去伤兵营解毒?”召公虎礼貌地打断了蒲无伤。确实,再让这位神农传人之乎者也、长篇大论下去,程小将军怕是熬不过这口气。
“无伤愿往,头前带路!”青年将药篮一挎便要走。
卫伯和此人胸无城府,看样子也并无恶意,于是也笑着站起身来,随众人往伤兵营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