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吉甫点了点头,屏退左右。继而对仲山甫道:“你如何看待此信?”
“这封书简字体隽永,遣词造句亦是方兴风格。”仲山甫说出自己看法。
尹吉甫似笑非笑:“天下奇人甚多,伪造方大夫字迹、口气,这并没有甚么大不了。”
“难道尹兄认为此书信乃是伪作?”仲山甫讶异道。
“写信人在信中说道,方叔年初随太傅南征,遇到楚国叛臣熊雪围剿,最终失足跌落溪流之中。天予其幸,他被楚君幼妹所救,最终为报其恩德,帮助楚君熊霜揭露了熊雪反心。”尹吉甫又把信简反复读了几遍。
“太宰是认为,此事未免太过光怪陆离?”仲山甫似乎也开始质疑信件真伪。
“越看似荒诞之事,往往越不可能作伪,”尹吉甫顿了顿,“写信人为了取信于我,故而信中所言方大夫流落南国的际遇,想必不会歪曲。更何况,太傅虢公回兵之日,你我夜探太庙,方叔的棺椁中可是空无一物。”
仲山甫的眼神充满不可思议,他眯着眼反复又读数遍,只是喃喃:“方叔真的还活着……”
尹吉甫面露喜色:“方叔必然还活着,至少有三处证据!”
“三处?”仲山甫吃惊不小。
“这么着吧,”尹吉甫微微一笑,“你我不妨先断定此信为伪造,再反推其缘由。此乃反证之法也!”
“愿闻其详。”
尹吉甫滔滔言道:“若此信为伪造,那么写信人无疑想让我们知道方叔未死。全天下都已然确信他在南征楚国之时遇难,此事想要翻案,除非方叔确实活着,否则难上加难。其证据一也!”
“然也。太傅虢公从楚国来回来的只是空棺,方叔实则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此事知者甚少,若非见到方叔本人,写信人决不敢如此断言。”仲山甫附和道。
尹吉甫继续推理:“信中对楚国政变描述翔实,写信人定然参与其中,并非臆造。且信上说方叔被卷入楚国政局后所行之事,倒符合其行事作风,此细节亦难编造。其证据二也。”
“此言甚是。”仲山甫又信了几分。
“此信中言辞、笔迹皆是方叔风格。写信人若与方兴非亲非故,定然模仿不来。如若方叔诚如太傅虢公所说死于军中,那写信人如何获取其字迹与措词?此证据三也!”
仲山甫沉吟片刻,又问道:“既然有此三条证据,尹兄为何断言此信作伪?”
“这三条证据只能证明方叔尚在人世,并不能证明此信为其亲手所写,”尹吉甫抚掌大笑,“恰因方叔还活着,封亲笔信才露出三处破绽!”
“三处破绽?何以见得?”仲山甫被绕得云里雾里。
“动机!”尹吉甫斩钉截铁,“如果你是方叔,你会如何写这封信?”
仲山甫思考了好一阵:“仲山愚钝,虽看不出其真伪,但只觉此信写得太过造作,不似方叔风格。至少,方叔会先问候太保召公、周天子近况罢?信中对此却只字不提。”
“这正是破绽之一,”尹吉甫打断对方,“写信人虽模仿得方叔字迹、口吻,却对镐京政坛之事一窍不通,且其必不知方叔平素如何与我等通信,故而露出马脚。”
“此言有理,此信形似神不似,故而读起来很是别扭。”仲山甫若有所悟。
尹吉甫继续分析:“方叔尚在人世,对大周朝野而言乃是天大好事,何故遮遮掩掩?且信中末尾交代,说我等如不对此事保密,方叔怕会有性命之虞……”
仲山甫摇头不解:“方叔与尹兄乃莫逆之交,若要保密,一笔带过即可,无需以性命相挟,确实可疑。”
“此乃破绽之二,写信人不知方叔与我等关系深浅,故而出言唐突,有悖情理。”
“那破绽之三又在何处?”
“去向,方叔的去向。”
仲山甫若有所思:“方叔在信中说,于巫山发现巫教总坛踪迹,需前往一探。”
尹吉甫点了点头:“假如方叔想要前往巫山,或囿于情面、或困于所迫,皆属其个人行为。我并非其主官,何需特意请示于我?而这恰恰是自相矛盾之处——假使方叔想去巫山探秘,他大可等行动过后再告知于我,既然有难言之隐,又何必万里传书来请示?”
“此言甚是,”仲山甫一拍大腿,“若非尹兄明察,仲山差点就信以为真也!”
“欲盖弥彰,反倒弄巧成拙也。”尹吉甫抚须笑着。
“既然此信并非方叔所写,那写信之人又有何动机?何故费尽心力造此伪信?”仲山甫继续问道。
尹吉甫道:“此信有三大证据表明方叔未死,又有三大疑点暴露其出于伪造,而写信人必然也会有三大动机。”
“请尹兄示下。”
“其一,自然是告知我们方叔幸存的喜讯,说明来信人是友非敌,此动机在于示好——不论我等是否辨别得出此信伪造,至少让我们确信方叔不仅活着,而且活得不赖;其二,信中让我等为方兴行踪保密,此动机在于不想让方叔当即回归镐京。”
“这么说,写信人是有求于方叔?”
尹吉甫点头道:“很可能。方叔一心忠于周王室,他既不愿卷入楚国政局之变,也不愿以身犯险去巫山探秘,一心所想只会是早日回归镐京,向周天子请罪。而写信人正是担心方叔就此离开楚国,故出此计策,借我等之手挽留于他。”
“我们替他挽留方叔?”仲山甫越听越觉得不安。
“这便是第三个动机——索要回信。”
尹吉甫想起方才送信的那位黑衣人。那人一身浩然正气,看起来不像奸邪之徒。他让自己在三日内把回信交于他手中,便是索要回信无疑。
“回信?怎么回信?”仲山甫不得要领。
“我们怎么回信并不重要,”尹吉甫淡然一笑,“既然此人能伪造方兴信件,自然也会伪造我等回信——只要伪造者模仿得我的笔迹和措辞,必会再次改写成假信,转交方兴。”
“伪造回信?”
“然也,”尹吉甫已全然弄清对方意图所在,“方叔可不知道我们收到了假信,只道是我等探听得其下落,故而通信。”
“那回信会被如何篡改?”
“方叔会收到一封来自镐京城太宰的密信,内容大致如此——已有密报得知你尚在人世,且卷入楚国政变。如今周王室得知巫教大本营正在巫山,需要你继续隐藏身份,前往巫山探秘。云云。”
仲山甫听得瞠目结舌,神色慌张:“他们如此处心积虑,尹兄万万不能回复此信!”
“恰恰相反,我会回信。”
“这又是何故?”
“我不但会回信,还回按对方想法回信,倒省了他们重新伪造的麻烦。说实话,发信于我之人虽有智计,但造假功底着实一般,假信瞒不过方叔。”
“这如何使得,”仲山甫大出意料,“岂不是让方叔陷入危险境地么?”
“方老弟看似危险,实则稳如泰山,”尹吉甫胸有成竹,“至少,来信之人并无恶意。”
“何以见得?”
尹吉甫笑道:“来信人若是其冤家对头,如今方叔在他们手上,定会勒索我等,绝非如此说辞。”
仲山甫恍然大悟:“是也,这并非勒索信,而是求助信。”
尹吉甫继续解释:“伪造者或许早已料到此信会被我等看穿,故而不断释放善意,只是为了求得我们回信,让方叔安心前往巫山,助他们一臂之力。”
“这……”仲山甫听得有些迷糊。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伪造信件者之所以邀请方兴前往巫山,定是去寻巫教晦气。既如此,何不成全对方?”
“这么说,尹兄乃是支持方叔前往巫山探秘?”
“不仅支持,我还希望方老弟能走得更远!”
“更远?”
“入巴地,去蜀国,”尹吉甫想起心中悲痛之事,“若方叔能定楚国内政,探巫山之秘,并最终为大周克定巴蜀之地,那时才是他重归镐京的最好时机!”
“难道尹兄不认为他此刻应该回到镐京?”仲山甫大为疑惑。
“最忌讳的便是此时归国,我会在信中说其利害!”
“何以见得?”
尹吉甫道:“方叔失踪已半年之久,倘若此时归国,天子问起这半年去向,他该如何回答?难道要如实说他身为大周大夫介入了楚国政变?这可跳进汉水都洗不清咯。”
仲山甫沉吟半晌,连连点头。
尹吉甫总结陈词:“故而,只有等他真正在南国建立功勋,做出让周天子龙颜大悦的成就,才是他向天下昭告‘复活’,荣归镐京之时!”
“尹兄高见,仲山佩服佩服!”仲山甫长揖到地,由衷敬佩。
“闲话少说,我这就修书一封,说以利害,辛苦方老弟一遭,到巫山一探究竟!”
言罢,尹吉甫拉着仲山甫进入书房,三两下将回信写就,装进竹筒,派人去寻那黑衣侠士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