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君,公石老将军带到!”门外传令兵轻声禀报道。
“快快有请!”卫伯和披上皮氅,整了整衣冠。
很快,公石焕大踏步进了军帐之内,老将军的精神依旧如年轻人般抖擞,只是面色略有疑惑。“末将公石焕甲胄在身……”
“免礼免礼!”卫伯和俯身相搀,邀对方与自己席地对面而坐。
“国君深夜召老臣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老将军谦虚了,”卫伯和开门见山,“明日太保便要发兵彘林,特为此事相商。”
“国君莫非担心鬼方邪术?”公石焕历来快人快语。
一语中的。自从听蒲无伤说那鬼方邪术以来,卫伯和心中总觉有块垒难消。他知道公石焕历来不信鬼神妖邪之事,想让对方给自己去了这块心病。
“国君无需自扰,”公石焕给出了解药,“此等坊间谣言,都是庸人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想到蒲无伤被一目鬼面具吓得浑身哆嗦的场景,卫伯和莞尔一笑。别看这位小神医医术高明,毕竟年少不更事,对神农氏的天敌巫教竟如此噤若寒蝉。
“也是,如果鬼方邪术真的神乎其神,也不至于被大周灭亡,巫教也是如此。”卫伯和这话其实多半也是给自己壮胆用。
“不过……”公石焕突然迟疑,“明日此战有多重要?”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那是自然,此战胜则大周中兴有望,此战若败,怕是……”卫伯和没说下去。
“怕是大周两百年基业,就此终结于赤狄之手!”公石焕倒也直接。
“太保此战不容有失,可他……”卫伯和再次打住。
他相信老将军能听出这弦外之音——召公虎此来本就是首次领兵,程伯父子又接连中了赤狄诡计而损兵折将。再加上鬼方、巫教之流的传言蛊惑军心,老太保似乎变得越来越怯战。
如何让召公虎打破心魔,迎战赤狄强敌,赢得这场不容有失的战斗,正是卫伯和请公石焕前来的意图所在。眼下能帮助周王师之人,也只数这位身经百战的名将。
“老臣想起一人来。”公石焕没有正面回答。
“谁?”
“虢公长父。”公石焕诡谲一笑。
“他?”卫伯和对这位胆小怕事,但又老奸巨猾的太傅没有什么好感。
公石焕问道:“国君可曾想过虢公的处世之道?”
这等奸佞小人能有什么处世之道?“他尽想着损公肥私,国之蠹虫也!”卫伯和嗤之以鼻。
“然也,对周王室、对天子而言如此,”公石焕还有后半句,“但对虢国而言呢?”
“这……”
老将军的话实在出乎卫伯和的意料。这是个发人深省的问题,虢公长父和寡人其实有着相同的身份——既是朝廷的三公九卿,又是诸侯国的国君,分饰两角。
公石焕趁热打铁:“国君是希望大周中兴,还是大周灭亡?”
废话。“自然是中兴!”卫伯和不假思索。
“请国君换位思考一番,依虢公长父的处世之道,他是希望大周中兴,还是大周灭亡?”
“这……难道是灭亡?大逆不道!”卫伯和面有愠色,没想到公石老将军会有如此阴暗的想法。
“国君莫要动怒,有如此居心之诸侯,可不在少数,”公石焕很坦然。
“竟有此事?”这实在出乎卫伯和意料,或许他总是以己度人。在他心中,卫国是小家、是目,大周是大家、是纲,刚举才能目张。他最讨厌虢公长父这般假公肥私的行径。
公石焕谈起历史来:“周德不兴,自四王时衰落——共、懿、孝、夷四王无道数十年,诸侯自那时起便离心离德。直到周厉王天子励精图治,可惜刚有中兴之象,国人暴动又爆发,功亏一篑。”
“那时诸侯便有此不臣之心?”卫伯和听得郁闷,“老将军如何得知?”
“老臣经历过四代卫君,两位先君便有过此心……”公石焕苦笑道。
“什么?”卫伯和拍案大怒,站起身来。老将军这样说,与对子骂父有何区别?
公石焕道也不反驳,只是幽幽道:“卫巫,并非凭空出现……”
“这……”卫伯和语塞。
自寡人即位以来,朝野上下一直都有一种流言蜚语,他们说酿成国人暴动大祸的导火索卫巫,似乎与君父卫釐侯有关联。若非公石焕老将军劝自己弃侯称伯、提兵平息国人暴动以赎罪,天下人怕是也会戳着我卫和的脊梁骨骂娘。
“老卫侯对你期待颇高,常常哀怨你非他嫡长子。”公石焕看着卫伯和,表情殷切。
“是么?”
“先君卫釐侯觉得你像他一般有野心,一旦大周衰溃、天下有变,凭卫国之区位、军势、民众,定大有可为。”
“大有可为?”
“卫国可划黄河而治,坐拥河北之地,恢复商朝之王业。”
“不!”卫伯和斩钉截铁,“卫人是文王子嗣、康叔后人,周公旦封建卫国便是为了防止商朝死灰复燃。岂能监守自盗,让祖先蒙羞?”
公石焕无动于衷。
“寡人更是位居太宰,大周中兴之大业,乃卫和义不容辞之职分!覆巢之下无完卵,大周在,卫国在;大周亡,卫国亡!老将军不可再劝,说此不忠不孝之言!”
公石焕依旧沉默,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主公发泄满腔怒气。
“怎么?寡人让你失望了?”卫伯和吼累了。
“恰恰相反,”公石焕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贴身信笺,“国君需要看看这个……”
“这是君兄的书信?”
卫伯和把这封长兄卫余的信件仔细看了数遍,篇幅不长,却吓出一身冷汗。
“君兄他……他竟然自甘和卫巫同流合污?”卫伯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这分明是卫余的字迹和信戳。
公石焕道:“卫巫谋划国人暴动,企图推翻大周,其首领与卫余谋划——巫教若得卫国相助,将来事成之后,卫国便是天下第一大国,取大周而代之。”
“所以……作为信物,君兄要斩寡人的头以献祭卫巫?”卫伯和冷汗直冒。
“所幸此信还没传到卫巫手中,卫余便被刺客所杀,”公石焕冷冷道,“卫余死时都想不通,为何自己重金收买的刺客,竟然会杀死自己。”
“那是为何?”
“刺客,是老朽私生之子,”公石焕面露哀伤,“他仰慕国君你的高义,不忍助纣为虐,故而将此信转交与老臣后,便服毒自尽也!”
卫伯和闻言唏嘘不已:“老将军满门忠烈,卫和佩服。”
公石焕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多提家事:“卫国的军队差点成了卫巫爪牙。幸亏是主公你继位,卫军成了平定国人暴动的勤王之师,流芳千古!”
“不,这并非寡人功劳,乃是老将军一己之力!”
真相大白。公石焕方才乃是拿虢公长父来激寡人,他的心意与自己相同——身作大周臣,死为大周魂,大周中兴才是这位老将军的毕生理想。有寡人在,他不孤单。
“可即便失了卫国外援,国人暴动还是爆发了,”公石焕犹心有余悸,“说明朝中也有卫巫内应,他们戕害荣夷公、策反周王师、逼走周天子,差点,他们差点就推翻大周也!”
“内应?谁?”卫伯和心中似乎也闪现出几张可疑面孔。
“老臣并不知晓。总之,国君在朝中之时,万事多加小心才是!”公石焕叮嘱道。
“老将军放心,寡人身为外诸侯,并非贪恋太宰权位,待他日寻得后起之秀,寡人便将九卿之位移交与他。”
卫伯和说的是真心话,外诸侯担任三公九卿本易招致非议,如今朝中也仅有三人——除了贪恋权贵的虞公余臣和虢公长父外,便是自己这位卫国国君。尽管寡人与先祖卫康叔一样,只是临危受命而已。
“理应如此!”公石焕连连点头,“大周有主公这位‘社稷臣’,真乃祖先积德!”
卫伯和有些不好意思:“卫国有公石老将军这位栋梁,也是寡人三生有幸!”
二人心中块垒已消,心绪亢奋,如何能入睡。
于是卫伯和提出与老将军策马巡视大营,公石焕乐得答应。
君臣并辔而行,便开始商议大事——明日周王师便要北上与赤狄一较高下,卫国该如何助太保召公虎打赢这场不容有失的决战。
“老将军相信鬼方邪术否?”这是绕不开的话题。
“信,鬼方称霸北疆近千年,定有些不传之秘,”公石焕又在吊胃口,“但老朽不信彘林之赤狄掌握此术!”
老将军就是这个脾气,他的话向来要从“但是”开始听。“何以见得?”卫伯和强忍笑意。
“国君可识得水否?”公石焕继续卖关子。
“水?”
“静水流深,开水不响——赤狄越是装神弄鬼,把邪术妖法弄得神乎其神,越代表其心虚。”
“此言有理。”卫伯和不禁佩服老将军的阅历。
“如果老臣掌握所谓鬼方秘术,让一目鬼驱使骷髅兵杀到镐京城下岂不一了百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更何况,老朽身经百战,最看不起在战场上用毒的宵小之辈,懦夫!废物!”
见公石焕如此不屑,卫伯和也彻底抛下顾忌:“更何况,是使毒都能把自己先毒死的懦夫!”
公石焕仰天大笑道:“哈哈!故而赤狄鬼子不可怕,赞助赤狄作乱者才可怕!”
“此话怎讲?”
“若蒲小先生所言非虚,这些毒物可都是稀罕宝贝。赤狄人历来窝在苦寒之地撒尿和泥,那用得起这些金贵之物?其粮饷、兵器、车马更是源源不断,定有势力暗中资助!”
“怪不得太保说赤狄人乃是四夷马前卒……”
“非也,全四夷把人口当奴隶卖,也凑不齐这等资财,”公石焕得出结论,“赤狄是四夷之马前卒,四夷又是何人马前卒?”
“莫非是巫教?”卫伯和被这个推断吓得不轻。
“未可知也,但定与一处紧要之地有关!”公石焕抬眼望着北方。
“彘林!”卫伯和一点就通。
看来,一切的疑点最终会在彘林被解开。但不是夜深人静的现在。
此刻,卫伯和需要做的,是好好歇息,养精蓄锐。
次日一早,天色刚由黑转灰。
大军正在造饭拔营,召公虎抓紧时间召集众将帅,部署进军事宜。卫伯和与公石焕也应邀来到帐中。
昨夜与公石焕老将军彻夜长谈过后,卫伯和心中早已有数。可看太保此时神态,依旧带有几分迟疑和不安。
“太保容禀,”众人中,赵札率先起身发言,“札私以为,赤狄虽声势浩大,但似乎并非无懈可击。”
“此话怎讲?”召公虎眼前一亮。
赵札道:“赤狄虽人数众多,但并非政出一门,乃是由多个部族组成的部落联盟。而这些部落又分为两派——尚赤者为隗姓赤狄,尚黑者即东山皋落氏和廧咎如氏。”
“此言有理,”召公虎道,“昨日蒲先生也如是说,黑衣赤狄仗着鬼方邪术,引诱隗姓赤狄一同作乱。”
“不单是引诱,更像是胁迫!”
“何以见得?”召公虎来了兴致。
赵札继续道:“我连夜提审赤狄俘虏,他们皆是隗姓部落之人。黑衣赤狄派他们围攻赵邑,实则充当诱饵。为了让周王师解赵邑之围后,落入东郊毒林陷阱之中!”
围攻赵邑果然是幌子!卫伯和不得不佩服公石焕的先见之明,老将军那日一眼就看透赤狄阴谋,可惜卫军来迟一步,使得周王师首战吃了暗亏。
“这么说,被俘的隗姓赤狄成了牺牲品?”召公虎问道。
赵札禀道:“黑衣赤狄先是利用他们,随后抛弃,故而这些小部落耿耿于怀,怨声载道。”
程伯休父也听出些许端倪,喜道:“原来东山皋落氏和廧咎如氏乃是把隗姓赤狄当肉盾!”
召公虎闻言大悦:“诚如赵氏贤侄所言,想必赤狄部落间已生嫌隙,必然有机可乘?”
“只是不知这鬼方邪术……”赵札略显迟疑,“那些俘虏倒是对此深信不疑,认为黑衣赤狄已重新掌握鬼方祖先之秘术。”
“无需担忧所谓邪术,”卫伯和决定不再保持沉默,“前日他们使毒不慎,把自己人毒得落荒而逃,早就威风扫地!更何况,堂堂一目鬼竟然死于尸毒,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说这话时,卫伯和特地看了眼蒲无伤,这位小神医也在点头。蒲无伤的态度对周王师至关重要,他如今堪称全军意见领袖。
见召公虎还在迟疑,卫伯和继续道:“鬼方邪术、巫教秘术要是真的神乎其神,那为何鬼方亡于我大周,巫教也亡于我大周?怕,也该是他们惧怕我周王师,而非我周王师畏惧他们!”
此话掷地有声,召公虎不再犹豫:“此言甚是,众将帅无需多加担心!”事实上,老太保这句话更像是给他自己打气。
“赵氏族长所言甚是,”卫伯和继续给众人吃定心丸,“赤狄内部早有嫌隙,正可战而胜之!”
召公虎大喜:“甚善!便请大司马安排行军计划!”
程伯休父闻言,打起十二分精神,命军士取出这几日所绘彘林地图。他讲解前,还不忘乜了一眼公石焕,看来这对老将军之间的暗中较劲还远未结束。
他清了清嗓子,指着地图道:“诸位请看,此地去往彘林,有一必经之河流,名曰少水,距赵邑尚有五里路程。少水东面一片坦途,适合大军行进;而少水西面森林繁茂,适合隐蔽行军。”
召公虎点头道:“大司马如何安排进军线路?”
“分兵而进!”
“分兵?”召公虎略有疑惑,“如何分兵?”
程伯休父信心满满:“少水东面之大路平坦,定有敌军驻守,故而有劳太保亲率周王师大军,沿此线路进军彘林。而少水西面则是密林小路,可由卫伯带领各诸侯国联军从此处行军。”
召公虎见此计划还算周密,便问道:“诸位若无疑义,便按大司马所言进军,如何?”
众诸侯见太保已表态,便纷纷道:“愿听大司马调遣。”
只剩卫伯和还没表态。他总觉得这里有些欠妥当,于是犹犹豫豫地目视公石焕。
“嗬!”老将军心领神会,故意发出一声冷笑。
程伯休父脸上挂满不悦,质问道:“座中老将何故发笑?”
公石焕倒不客气,起身来到了程伯休父身边,指着地图道:“老朽要是赤狄鬼子,最想看到的就是程老将军这般对手。”
“你休要冷嘲热讽,倒是说些理来听听!”程伯休父强忍怒火。
“兵法者,出奇制胜而已!少水西面这林子,雾气缭绕,树密草高,正是伏兵的好地方,你让我们诸侯国军队去送死?”公石焕冷冷地看向各诸侯国君。
耿、魏、郇国的国君面面相觑,比起程伯休父,他们更相信公石焕的话。
“不,不,”程伯休父老脸突然憋得通红,“本帅不是这个意思……”
“你当然不是想害诸侯们,”公石焕忍俊不禁,“你只是不懂兵法而已。”
换往常,卫伯和一定会制止公石焕拿程伯休父开玩笑。但今日不同,昨夜二人已商议好对策,这是为了激将而已。
这招果然奏效,程伯休父已沉不住气:“那由周王师走少水西路之密林,诸侯国军队走东路大道!如何?”
“程老将军不怕伏兵?”公石焕继续激将。
“不怕!”
“不怕鬼子放毒?”
“不怕!不怕!”程伯休父又开始拍胸脯,“让他们放马过来!”
“那程大司马能保护各诸侯联军的安危么?”公石焕的大鱼就要上钩。
“废话!自然能!”
“那好,诸侯联军便随周王师走少水西侧的密林,”公石焕的语气不容置疑,“东面大道,我卫军走就足矣。”
召公虎觉察到有些不对劲:“老将军,这是为何?”
“太保,卫军数量五千之众,取道东面大路,意在故作疑兵。少了赤狄鬼子会起疑,多了则太过招摇。”公石焕对召公虎说话时,语气瞬间变得毕恭毕敬。
“既如此,便依老将军,”召公虎又转向卫伯和,“有劳太宰率卫军走东路罢!”
“甚善!”卫伯和松了一口气,心中暗叹。
得亏太保不通兵法,这才没看出公石焕话中破绽。至于暴躁易怒的程伯休父,激将法使他丧失了判断能力,真不是担任统帅的材料。
中军计议完毕,各军也都拔营待发。召公虎便依照公石焕的部署,率领周王师及各诸侯国联军,打起精神往少水西面的密林处进发。
由于东面大路路途更短,卫伯和等到大军出发半个时辰后,才发兵北上。
公石焕依旧抢着当御者,执意给自己的国君驾起战车。
“老将军,”卫伯和心中依旧忐忑,“赤狄真不会在少水西侧的森林中伏兵?”
“正是,”公石焕十分笃定,“赤狄大军必在东面大路等着我们呢!”
原来,昨夜老将军早已推演过敌军部署——西侧的森林中尽管适合伏兵,但是公石焕认定赤狄会将拦截大军设于东路。故而他用激将法诱使周王师和诸侯联军走更安全的西侧,而把与敌军狭路相逢的战场留给自己。
这是个善意的谎言,但愿召公虎和程老将军能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毕竟,周王师再也经不起行军路上的战损和消耗,要积蓄力量准备最后的彘林决战。
“国君是否忐忑?”大敌当前,公石焕老将军还有心情开玩笑。
“忐忑,但是放心!”卫伯和努力笑了笑。
“倒也不用太担心,”公石焕胸有成竹,“就算鬼子有伏兵,也只是隔靴搔痒……与太行山麓被偷袭不同,这次我军可是早有防备。”
“难道赤狄不会设重兵?”卫伯和疑虑并未全消。
“那是自然,原因有二。”
“愿闻其详。”
“一者,自周王师发兵以来,与赤狄一共交锋过两次——解彘林之围一次,毒林内追击一次。可国君可否发现,这两次交战,鬼子都是点到为止,并未血拼,为何?”
“寡人不知。”卫伯和确实没有想得如此深入过,或许,这就是老将军的过人之处。
“赤狄的目的只有一个——把周王师引诱到彘林,那里是他们挑选的决战战场。尽管他们会不断靠阴谋诡计让周王师减员、心智动摇,但在决战之前,鬼子们不想在诱敌过程中付出太大代价。”
“鞭辟入里,”卫伯和不得不服,“那其二呢?”
“其二,便是赤狄人为何不想在诱敌中作出牺牲的原因,”公石焕笑得云淡风轻,“赤狄政出多门,聚才算军队,散便是靶心。国君是否发现,每次来诱敌的赤狄人皆非同一部落?”
“这是为何?”卫伯和渐渐能领悟到老将军要说什么。
“诱饵也好,伏兵也罢,这些都是黑衣赤狄逼迫隗姓赤狄所为,皆非自愿。毕竟,决战就在眼前,谁又想在倒在胜利到来之前呢?”公石焕嘿嘿一笑,不由得加快行军脚步。
老将军真是洞察人心,卫伯和心道。幸运的是,赤狄军中没有公石焕。
“报!前方三里发现赤狄踪迹。”来报的斥候神色慌张。
“慌什么?”卫伯和能明显感受到身边公石焕的兴奋之情,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多少兵马?”老将军摩拳擦掌。
“两千……不,三千……”斥候支吾起来。
“再探,探清楚再报!胆小如鼠之辈!”公石焕怒斥中带着笑意。
卫伯和不知道老将军口中的“胆小如鼠”是指这战战兢兢的斥候,还是前头埋伏拦路的赤狄鬼子。
卫军车马并未停步,恰恰相反,公石焕反倒下令全军加快行军速度。
时至正午,日光直晒在沙场之上,正适合厮杀。
公石焕今年已近七旬,从他十七、八岁加入行伍开始,整整五十年戎马生涯。他过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也见多了马革裹尸的悲壮。他跟随三代卫君同长狄、赤狄交过手,也跟随过周厉王征东夷、伐南蛮,更是平定过国人暴动。
老将军见识过数不胜数的强悍对手,但眼前的这伙赤狄伏兵,显然不在“强悍”之列。
这群鬼子杂兵的惨败,在他们第一眼发现来敌不是羸弱的周王师,而是彪悍的卫国精锐时,就已经注定。
公石焕老将军身先士卒,他率领他最得意的五十乘精锐战车,肆无忌惮地在赤狄的军阵之中穿梭,所向披靡。
兵败如山倒,敌军显然没想到自己的失利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还没等摆开阵势,便已经抱头鼠窜,往彘林的方向逃去。
“老将军真的是……唉!”卫伯和摇了摇头,寡人还没看过瘾呢。
鸣金收兵,此役公石焕连一刻钟的时辰都用不完,就斩首三百,俘获数百敌军。稍一盘问,这些赤狄鬼子都是来自一些小得可怜的隗姓部落。不出所料,又是一群肉盾,弱不禁风的肉盾。
卫伯和也觉得没必要如何休整,就继续带领大军北进。又过了一个时辰的枯燥行军,再也没碰到任何主动送上门来的赤狄伏兵。
“国君也不可掉以轻心,今日所见的赤狄杂军只是棋子而已,”公石焕不愧是百战老将,及时给国君泼了冷水,“即将在彘林面对的那上万鬼子,才是真正的硬骨头!”
卫伯和沉吟着,眺望北方那巍峨的太岳山,以及郁郁葱葱的彘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彘林已经很近了,卫军率先到达了此前议定的会师地点。又过了一个时辰,周王师大军和诸侯国联军这才姗姗来迟。
“卫伯,你们……”程伯休父看到卫国军队在行军之路上的斩获时,惊讶地合不拢嘴。
“难道西路密林中,周王师没有遇见鬼子伏兵?”公石焕一本正经,还在寻程伯休父的开心。
卫伯和生怕两位老将军再起冲突,不敢把此间实情相告——要是让程伯休父知道卫军是在暗中保护周王师的安危,就凭这位大司马的自尊心,非得火冒三丈不可。
“要打赤狄鬼子,彘林里多得是,”卫伯和打了个圆场,“不过今日夕阳西下,敌主我客,夜战于我军不利。还需早些歇息,以备明日决战。”
召公虎和程伯休父一看,果然前方彘林外亮起点点微光,那正是赤狄大军夜间燃起的火把,正严阵以待。
于是召公虎听取建议,当晚便在原地安营扎寨,以待次日进攻。
一切安排妥当,召公虎也没闲着,他在中军帐继续召集周王师和各诸侯国的将帅,商讨与赤狄决战之计策。
卫伯和无奈,这位老太保太缺乏领兵经验,动不动就召集众人进大帐开军事动员会。这一套在周王室三公九卿们商讨琐碎政事时还算管用,但在军旅之中,绝不是成熟统帅该有的做派。
毕竟,军事会议讨论的都是机密要事,挑几个心腹私下商议便可。更何况,如今周王师军中将帅也好,诸侯国君也罢,这些都是半斤八两的战争新手,人多嘴杂,能议出什么高见?
不过话虽如此,卫伯和也只能和公石焕硬着头皮参会。
召公虎开门见山:“赤狄人多势众,且据彘林而守,尽占地利,该如何部署?”
程伯休父永远喜欢头个发言:“依本将愚见,彘林依托太岳山之险,且地势复杂,不适合阵地作战。倘若双方摆开布阵、短兵相接,我方即便获胜,也必将损失惨重。”
众人纷纷点头赞许,卫伯和则哭笑不得。大司马说得热闹,实则全是废话——这么明显的事实,有说和没说一样。
召公虎道:“那依大司马之见,明日一战必不可强攻,而是智取?”
“正是。当有一军于正面佯攻,牵扯赤狄主力。其余各路人马依托彘林外有利地形,聚集有生力量同对方交战,如此方能减少我方伤亡,毕其功于一役。”
卫伯和无奈地瞥了一眼公石焕。程伯休父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更像是兵书上生搬硬套的理论,根本没有任何可执行的战术部署。
召公虎似乎也不满意这个答案,转头问赵扎:“赵氏贤侄,彘林地理你可熟悉?”
“略知一二,”赵札起身拱手道,“今日,赵札观察到赤狄之兵势布阵,倒和往日不尽相同。”
“愿闻其详。”
赵扎道:“赤狄大军所驻扎之处,乃是前所未有的大片空地。赵扎猜测,赤狄在短短数日,斩木除根,整出如此开阔之地,怕是准备把此地当做主战场。”
召公虎点头道:“那依赵氏贤侄高见,该如何部署?”
赵札用木棍指着沙盘道:“众位请看,彘林之北、东、西三面为太岳山环绕,只有南面从谷地中延伸而出,颇有纵深,但难以交战。如今,这里被改造成战场,赤狄进可攻、退可守,显然是占据地利。”
卫伯和心中暗自称赞,未战之前已探明地形,论统帅才能,赵札可得把程伯休父甩出好远。于是他顺着赵札的思路,查看沙盘上的彘林地势——这个原始森林蔓延方圆十余里,林外易守难攻、林内危机四伏。倘若周王师有半点疏忽,恐怕会陷入无路可退之凶险境地。
赤狄在彘林周边部署了数日,已然站稳脚跟,这是敌军精心挑选的决战之地,自然占尽地利。
境况比想象中的艰难,气氛又陷入沉寂。
这时,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赤狄据彘林而守已愈旬日,不知粮草如何为继?”
众人转身一看,正是公石焕。
召公虎看了看身边的少师显父和少保皇父,二人显然只清楚周王师的粮草补给,要他们说出地方的军需情况,实在勉为其难。
关键时刻,还是赵札解答了公石焕的疑惑:“赤狄人多势众,太岳山、彘林附近并不产粮。此役赤狄虽然占领周边部分村落,但并未能攻破赵邑、晋国存粮的大城邑。”
程伯休父突然大喜:“看来赤狄缺粮,希望速战速决。倘若周王师与之对峙、迁延时日,对方必定自乱阵脚!”
这真是个糟糕的见解,卫伯和开始对程伯休父的军事水平感到绝望。附近没有产粮之处,并不代表赤狄缺粮;反倒是周王师粮草补给线过长,需要速战速决,一日都不能耽搁。
“粮道,”公石焕给出了正确答案,“粮道是关键!”
召公虎似抓住救命稻草,忙问赵札道:“可知赤狄老巢存粮之所?”
赵札努力回忆:“据札所知,黑衣赤狄的东山皋落氏和廧咎如氏并不务农耕。而隗姓赤狄散落各处,只有在太岳山以东,有古上党之地,土地肥沃,适合耕作。”
召公虎道:“上党之地?那是黎国境内?”
赵札道:“正是。”
召公虎抚须道:“这么说,赤狄诸部此次围攻彘林的粮草供应,很可能便是从东部而来?”
赵札道:“想是如此!”
召公虎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轻松表情,对众人道:“既如此,众位将帅可何策破敌?”
“容易,”公石焕按捺不住,便走到沙盘前,用匕首一切,道:“断其粮道!其余便再容易不过也。”
“愿闻老将军高见。”召公虎露出悦色。
公石焕道:“明日一早,有劳太保率中军佯攻正面。从太岳山到彘林之东、西两面防线,则交由韩、郇、耿、魏四国佯攻。至于大司马程伯,纠集周王师中精锐战车往西奔袭,切断对方东面粮草线路。”
“好计好计,”召公虎连连称赞,“便依公石将军。”
“那我卫军如何行动?”卫伯和发现,老将军的安排面面俱到,唯独漏了卫国。
“国君,末将愿率本部兵马,从小道绕道包抄。待赤狄因断粮慌乱之时,杀他个片甲不留!”
老将军的部署清晰透彻,掷地有声,就连程伯休父都连连佩服。
召公虎大喜,对公石老将军行过军礼,扶他入座。
旋即,转身举起令旗:“众将帅听令,便按公石老将军之谋划,明日三更造饭、四更出发,胜败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