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明,全军将士起了个大早。按照公石焕昨夜部署,各部队军帅依既定计划向彘林进军。
正面战场,召公虎亲自坐镇中军,同彘林赤狄主力正面对峙。对方派出最精锐的骑兵压阵,大约有两千余骑,刀枪出鞘,铠甲鲜明。
召公虎深知周王师中军此战任务并非与敌军真刀真枪搏杀,乃是佯攻以拖住赤狄主力,掩护己方主力部队转移到赤狄后方,执行更重要的军事行动。
召公虎授权赵札代为指挥中军,面对数倍于己方军队的赤狄大军,赵札既不能擅自发动进攻,也不能暴露弱点,时刻提防对方强攻。
但这难不倒赵札。赵札一方面布下防御为主的盾阵,在盾阵后又暗伏一支长矛部队,以防对方骑兵发动冲锋。另一方面,中军两翼也埋伏相当数量的弓箭手,随时射杀前来冲锋的赤狄先锋。
然而兵力上的劣势依旧明显,部署后仍嫌不足。于是赵札决定故布疑阵——他在主力部队后安排一小队战车,在马尾上扎上树枝,依托树林隐蔽,来回奔驰,扬起漫天尘土。
这一招果然有效,赤狄主力骑兵不知虚实,整整大半天过去,始终按兵不动,不敢发动强攻。
在侧翼,韩国、郇国、魏国、耿国的军队一分为二,各自就地布防,压住阵脚,拱卫召公虎所在中军的左右两翼,防御对方骑兵从肋部突进,撕开防线。
己方一切安排妥当,意外牵制住赤狄人将近三倍于己方防御兵力的人马。召公虎心中一半忐忑,一半焦急,等待两支主力部队主动出击的捷报。
在东线,大司马程伯休父领命渡过少水,前去切断对方粮道。他带着伤病初愈的两个爱子程仲辛、程仲庚,率领近百乘兵车,快马加鞭赶赴埋伏地,准备发动奇袭。
据前方斥候探报,赤狄粮草供应确实出自于上党故地,那里有着赤狄存放军粮的粮仓。数日以来,赤狄粮草补给一直沿太岳山麓输送,往来络绎不绝。只因附近以晋国为代表的诸侯始终不敢袭击赤狄粮道,久而久之,赤狄对补给线疏于防患。
得知情报之后,程伯休父到达了指定设伏地点,他们要做的便是等待,等待赤狄运粮队伍的到来。
与此同时,卫国五千精锐在卫伯和、公石焕的带领之下,也已朝预定伏击地点进发。待到程伯休父成功截断粮道的消息传来,他们便全军出动,给赤狄鬼子主力来一个背后突袭。
一切准备就绪,召公虎心弦再次紧绷。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静候各路人马凯旋的消息。
天帝圣母、大周先王、列祖列宗、太岳山神……召公虎又开始默默在心中祈祷。尽管这很滑稽,但战争乃是国家大事,既然赤狄总拿鬼方邪术唬人,孤祈祷下各路神祗料也无伤大雅。
这次,众神再次站到了召公虎这边。
程伯休父虽然是个直脑筋,有勇无谋,但不得不说,他是个福将。
当大司马派出使者前来向召公虎告捷时,老太保差点从战车上跳起来。
但他选择了一种更体面的庆祝方式——让这位使者把前方战报事无巨细地复述一遍。幸运的是,这位使者倒很会讲故事:
自从镐京出兵以来,程伯休父父子吃尽了赤狄鬼子各种暗亏,心中早憋着一口恶气。当赤狄运输队伍出现在眼前时,父子三人早已按捺不住怒火。
三百步、二百步、一百步。
见赤狄运粮队到达伏兵弓箭射程之内,程伯休父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敌军运输队大吃一惊,他们本就不是作战部队,哪是王师精锐的对手,转眼被一阵箭雨射得四散而逃、抱头鼠窜。
“冲锋!杀得一个不剩!”程伯休父一声令下,赤狄溃兵心惊胆寒。
程仲庚、程仲辛率领战车队从两翼杀出,喊杀声震天动地。这兄弟俩自中毒之后,幸得蒲无伤妙手回春,如今身体恢复、又可以上阵杀敌,面对赤狄仇人,自然分外眼红,杀得兴起。
那些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赤狄溃兵哪里还有招架之力?在百乘战车的驰逐之下,这些倒霉的赤狄鬼子只得坐以待毙。很快,这支运输队尸横遍野,几乎全军覆没。
程仲辛擒住了几个活口,盘问之下,得知赤狄粮草的补给部署情况与运输线路。于是程伯休父便马不停蹄,率领精锐车兵继续朝赤狄运粮的中转站进发。
“看起来,赤狄的谋略水平也不过如此,”召公虎强压心中的暗喜,自言自语道,“孤被这些鬼子们折磨了太长时间!”
“太保,快看!”赵札一指对面的赤狄大阵。
召公虎登高一看,赤狄阵中果然出现骚动,似乎已得知粮道被劫的噩耗。不多时,就接连有三只骑兵队往东而去。
“赤狄想必是去救援补给线,还需尽快提醒大司马加强防御。”赵札并没有掉以轻心。
“此言有理!”召公虎赶紧让报捷的使者原路返回,将赤狄最新动向告知程伯休父。
布置妥当,召公虎看了眼日晷——按原计划,一旦程伯休父奇袭粮道得手,便是卫伯和、公石焕率领卫国大军对赤狄大营发动奇袭之时。
很快,只听得果彘林中杀声大作,赤狄大本营顿时火光冲天,烟尘滚滚。
召公虎和赵札相视一笑,看来卫国军队已经劫营得手。
就在赤狄主力军心动摇之时,公石焕便会率领麾下卫国精锐冲进敌军大营。而卫伯和则率领弓箭手在老将军身后施放火箭,点燃赤狄人中军帐篷、制造混乱。
一切都在公石焕妙计安排之中。赤狄主力始终被召公虎和诸侯联军的正面佯攻部队牵制,他们没料到,周王师的真正目的,一是断粮道,二是奇袭身后。
“用兵之道,在于出其不意。”召公虎这才体会到这句用兵精髓。
一个时辰后,偷袭得手的卫国军队悄然退出战场,撤回中军大营。
公石焕很清楚,深入敌后的卫军再生猛,终究会寡不敌众。因此他们在赤狄包围之前便及时抽身。这一仗卫军斩杀敌军数百人,伤亡甚小,可谓干净利落。
赤狄虽受到重创,但元气未伤,很快便组织了几波报复式的冲锋。但赵札历来以防守见长,使出拿手的长矛方阵,让赤狄骑兵吃了不少苦头。
傍晚,程伯休父长途奔袭的部队也凯旋回营,此役大司马三战三捷,破坏粮道之外,还焚毁敌军粮草中转站。据俘获的赤狄粮官交代,彘林中的粮草仅够维持赤狄大军三日所用。
“三日!”召公虎心情舒畅,他想起方兴——与老胡公定下的十日之约,恰好也只剩三日。
如今,赤狄士气大挫,粮草短缺。周王师虽还无法一口吃下对方,但气势此消彼长,赤狄对周王师的忌惮,或许不比昨日之前周王师对赤狄的忌惮来得少。
入夜,召公虎心情大好,准备安排庆功宴,犒劳今日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士。
但此时需要的恰恰是清醒的头脑——卫伯和和赵札先后来劝:“小胜最易懈怠,赤狄必不肯善罢甘休,今晚或许会派骑兵夜袭,还望太保多做准备!”
召公虎从谏如流,连忙让诸将帅各自回营准备,提防夜袭。直至深夜。各军营帐中不敢怠慢,皆轮流放哨、整戈待旦。
二更时分,远处突然传来阵阵马蹄之声,哨兵探得确切——赤狄骑兵果然发动夜袭。
时人大多夜难视物,故而极少采取夜袭战术。但赤狄骑兵却似乎并无此视障,他们机动性强,来无影去无踪,夜袭历来是他们拿手好戏。
随着赤狄骑兵逼近,周军大营鸦雀无声。埋伏在营帐中的士兵都屏住了呼吸,聚精会神,只等待主帅一声令下。
赤狄骑兵人衔枚,马摘铃,一千人、一千马,呼啸着直奔周军大营而来。
“哼!一千骑兵!”程伯休父就埋伏在召公虎身边,他低声咒骂着,“赤狄鬼子这回下了血本,本将要让他们有来无回!”
程老将军今日打了几场酣畅淋漓的伏击战,士气正盛。在他一旁,程仲庚、程仲辛兄弟也全副武装,蓄势待发。
随着马蹄声变得急促而强烈,赤狄骑兵已发起冲锋。
但这支赤狄骑兵首领怎么也想不到,夜袭竟然进展得出奇顺利——
大路上没有王师岗哨,顺利逼近王师大营;
大营中没有一兵一卒,顺利进入中军大营;
中军大没有卫兵巡逻,顺利冲进中军主帅召公虎军帐。
当千名赤狄骑兵冲进中军帐之时,发现里面空无一人,骑兵头目这才发觉不妙,赶紧下令撤离,可哪里还来得及。
如果赤狄骑兵头目长记性的话,他下次一定会多留个心眼——太过顺利的夜袭,一定有诈。只可惜,流矢让他不再会有下次机会。
“快撤!中计也!”他用狄语喊出了他的临终遗言。
程伯休父一声令下,赤狄骑兵被震天动地的战鼓声包围,这支冲锋时如入无人之境的骑兵部队,在重重包围的中军营帐中却只得陷入白刃肉搏,机动优势早荡然无存。
“冤有头债有主!杀!”程氏父子三人杀红了眼,砍瓜切菜般,只要见到赤狄骑兵,便冲将上去、格杀勿论。
今夜,月黑风高。
周王师营帐里三层、外三层点燃了火把,熊熊燃烧的火焰如同周王师将士憋了数天的怒火,把夜空照亮,也加速吞噬赤狄骑兵的性命。
仅仅半个时辰后,当卫伯和、公石焕率领卫国军队杀来增援之时,他们遗憾地发现,周王师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啧啧!大司马倒是不赖!”公石焕老将军一捋发白的长须,感慨不已。
赤狄发动侵略以来,从未遭遇过此战这般惨烈的失利。除了留下几百匹优良战马,这支千人精锐赤狄骑兵队全军覆没。
周王师再次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歼灭战,士气空前高涨,将士们雀跃欢呼。
收拾完战场过后,已到三更。召公虎不敢懈怠,继续安排岗哨埋伏,防止赤狄人再次发起夜袭。
不过直到天色鱼肚白,也没等到赤狄的下一波进攻。或许,曾经羸弱不堪的周王师,让嚣张数日的鬼子感受到了一丝敬畏。
出兵以来,召公虎夜夜辗转反侧,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比太岳山还重的责任和担忧,时刻侵扰着他。今晚他依旧难以入睡,不同的是,这一夜的失眠属于胜利,属于喜悦。
经过今日一战,召公虎第一次感受到战争的魅力——
同样的军队、装备、补给,通过公石焕的谋划,赵札、程伯休父的执行,竟可以在人数、士气、地利皆占劣势情况之下,打了一整天的漂亮仗,可谓扬眉吐气。
“这才是周王师统帅该有的感觉!”召公虎贪婪地呼吸着彘林外的新鲜空气,这几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凡人皆有心魔——方兴说得对,周王师太需要这场胜利来破除心魔。
如今,孤已爱上领兵打仗的感觉。前提是,周王师需要一位公石焕这般智勇兼备、能打胜仗的将军。当然,卫伯不会忍痛割爱,就和晋侯不会放赵札为周王室效力一样。
但有朝一日,孤一定会组建一支真正的周王师,一支拥有卓越统帅、出色战将、优秀士卒的大周精锐!
到了五更天,兴奋了半宿的召公虎还没眯眼多久,就被对面赤狄大营的动静吵醒。
“军中何事喧哗?”召公虎一骨碌爬起来,四处找自己的兜鍪,“可是赤狄杀将过来?”
“非也,”帐外卫兵倒是很淡定,“作法,鬼子又作法了。”
这倒不新鲜。召公虎定了定神,仔细聆听——又是那鬼泣般的挽歌和诡异乐舞。这音乐三日前在赵邑东边的林中听过,想必又是赤狄祭司在给昨日丧生周王师刀下的亡魂超度。
这噪音太过醒脑,老太保倦意顿消。三两下穿戴完毕,便出了帐外。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明媚,比在赵邑那些阴霾的日子好上许多。周王师将士们正好奇地伸长脖子,“观赏”着对面赤狄鬼子的表演。但和毒林外不同,今日军营中气氛倒轻松不少。
“军旅之中枯燥乏味,这倒是个不错的消遣。”召公虎转头对身边的方兴笑道。
这位野人少年总算露出笑容,难得,尽管腼腆。回想起方兴初次见到自己那失魂落魄、面如死灰的紧张样子,恍如昨日。唉,这几日谁又不担惊受怕?只是孤更善于掩饰自己的不安而已。
“三日,只有三日。”召公虎伸出三个指头,两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公石焕虽然比召公虎大二十岁,但老将军的精力却如二十岁的青年般充沛。他一大早就开始巡查各处军营,督促众将士加强防务。
尽管老将军这有越权指挥周王师之嫌,但召公虎丝毫不介意。至于程伯休父对此的感受——不妒忌是假话,但经过昨日一战,他对老冤家公石焕已然五体投地。
召公虎下令,授权公石焕指挥周王师和诸侯联军,继续摆出防守阵型——战车、盾牌列阵,长矛兵负责防御骑兵冲锋,弓箭手分列两翼,压住阵脚。
可远远望去,对面的赤狄人显然并没有准备决一死战之意,他们在正忙着招魂做法。
这一次,赤狄人出动了规模更大的黑衣祭司群——彘林外被赤狄斩木清理出的空地上,密密麻麻站满数千名法师。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声音时而凄厉急促、时而悲惨悠长。
不一会,狂风大作,彘林上空黑雾缭绕,遮天蔽日。一瞬间,山风呼啸雨欲来,太岳山附近陷入一片死寂。
周王师将士们看得发呆,轻松的表情已从他们脸上消逝,愁容显现,恰似天边的乌云般阴沉。
“鬼方秘术中有祈雨?”召公虎惊恐地问着蒲无伤。
蒲无伤尴尬地笑了笑,“倒是闻所未闻。”
赤狄祭司们虔诚地唱唱跳跳,半个时辰之后,天降下瓢泼大雨。一场风暴终归还是到来。
大雨浇在两军之上,不分敌我。祭司们倒是消停了,万余赤狄士卒在雨中默默站着;周王师昨日燃起的决战斗志,也被这计划外的暴雨浇灭。
就这样,双方陷入漫长的对峙,从上午到下午,从日出到黄昏。
召公虎心急如焚,他本打算今日乘胜追击,将赤狄彻底赶出彘林。可人算不如天算,眼看这场雨没有尽头,要何时才能再进一步?
中军帐中,所有人都神色凝重,却也只能大眼瞪小眼,坐等战机从指尖流逝。
“老将军,”程伯休父主动找公石焕对话,破天荒地口气诚恳,“这天气,真的不能进兵?”
公石焕闭上眼,摇了摇头。
“一点机会也没有?”程伯休父还不甘心。
“大司马,战场泥泞不堪,四条腿的战马还没两条腿的鬼子跑得快,”公石焕叹了口气,“赤狄骑兵派不上用场,周王师战车也动弹不得。老朽不想让决战变成潜水比赛。”
这种恶劣环境里交兵,除了徒增伤亡,没有任何战术价值。
大雨下到半夜才停,召公虎终于松了一口气。可当周王师部署完进军计划时,次日凌晨又一场瓢泼大雨不请自来。
一天,两天,三天。
召公虎能感受到方兴眉宇间的焦急和绝望。这不单单是野人少年的十日之约,何尝不是召公虎与彘林的十日之约?淫雨霏霏,挂肚牵肠。
……
午后的大帐内光线昏暗、烛火摇曳,召公虎托腮沉思。
一连下了三天的春末雷雨让老太保心灰意冷,一筹莫展。前来汇报工作的将帅们倒是络绎不绝,前脚刚打发走大司马程伯休父,后脚赵札便来到帐内。
“赵氏贤侄,赤狄大军可否因缺粮而减员?”召公虎迫不及待。
两日前,程伯休父烧掉敌军屯粮之处,这些天周王师又不停派出小股部队袭扰其粮道,想必赤狄大军的三日存粮快要告罄。
“不曾,未知何故。”赵札没有抬头。
召公虎默然:“莫非赤狄不缺粮?”
赵札一脸愁容道:“赤狄向来不以农耕见长,一万多士兵、两千多战马,这每日睁眼闭眼就要百石粮食,不知如何补给。”
这真是违背常理。召公虎在中军帐中无奈地踱步:“如此开销,不种粮,周边也无粮可抢,赤狄人哪来的粮食?”
召公虎虽不擅领兵作战,但深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别小看周王师这些老弱残兵的食量,任凭少师显父千里馈粮、少保皇父四处拆借,这小半月的军粮耗费,得吃掉镐京城半年的收成。赤狄所需军粮定然不会低于这个数量。
赵札道:“太保,赤狄的粮饷定然不是自给自足。”
召公虎点了点头。这是个浅显、却难以接受的残酷事实——不消说什么粮饷、车马、兵甲,光是蒲无伤口中那“四大毒物”,怕是倾尽畿内三年财赋也买不到。
这时门外卫兵通禀,太宰卫伯和求见。
“晚辈告退。”赵札行了个礼,缓缓退出大帐。
“太宰定有好消息!”卫伯和级别和赵札不同,召公虎特意出帐相迎。
“好消息?”卫伯和愣了一愣,笑道,“如果一句卫国农谚算好消息的话。”
“什么农谚?”召公虎一头雾水。
“‘春水不过三’,如果没记错的话,卫国的春雨从不超过三天。”
你这是在安慰孤么?召公虎陷入沉思。
“卫国在太行以东,彘林在太行以西,倒差得不远。”卫国国君与公石焕相处久了,说话也变得诙谐。
“太保,”卫伯和收敛笑容,正色道,“卫和此来,是请教一件大事,还需太保据实以告。”
“何事?”
“为何周王师此次出兵,太保执意要讨伐彘林?而赤狄鬼子偏偏也是在彘林伏下重兵?”
这一切似乎都像是约定好的,是的,召公虎何尝不想这一切是为什么。支吾道:“卫伯何出此言?”
“三日之前,公石焕老将军曾对寡人断言——赤狄所做的一切,佯攻赵邑、沿途投毒、设伏,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把周王师引入彘林决战,寡人对此深信不疑。而现在,寡人却觉并非如此。”
卫伯和一边说着,一边盯得召公虎发毛。“愿闻高见?”召公虎强装镇定。
“赤狄鬼子不是引诱周王师去彘林,恰恰相反,他们是怕我们去彘林。围赵、投毒、设伏,只是他们为了拖住我等大军进兵的步伐。”
“所以,结论呢?”召公虎冷汗直冒。不愧是誉满天下的“社稷臣”卫伯和,你的推断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卫伯和的口气略微生硬:“结论便是——赤狄鬼子在彘林大做文章,并非意在与周王师决一死战,而是……”
“而是什么?”召公虎紧咬牙关。
“彘林,彘林中有秘密,”卫伯和道,“他们在搜查彘林。”
对方说对了,但召公虎却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该不该把实情同对方言说。
“太保,你我同殿为臣、同袍出征,有些事你不该瞒寡人。”卫伯和说完了一切,直勾勾地看着召公虎的嘴唇,他期待着太保口中的答案。
“是方兴,”召公虎叹了一口气,是的,孤瞒谁也不该瞒卫伯和,“他从彘林突围而来,告知孤一份十日之约。”
“那个野人少年?和谁的十日之约?”卫伯和迫不及待。
“老胡公……”召公虎终究说出了这个名字。
“老胡公?”
“古月,胡……”
“胡!”卫伯和如同触电一般,“果然是他老人家!”
“还望太宰且莫声张。”召公虎如临大敌。
“放心,出太保之口,入卫和之耳,”卫伯和行了个军礼,“寡人这就告辞!”
“等等……”召公虎犹豫了片刻,“你这是去?”
“春水不过三,”卫伯和微微一笑,“明日天光大亮,便是水落石出之时!”
召公虎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赶忙回礼道:“那就有劳太宰也!”
“万死不辞!”
送走卫伯和,召公虎迟迟没有回过味来。他相信卫伯和的人品和能力,就和他无条件相信老太师周公御说一样。可万一,他想起这半个月扪心自问无数遍的话,万一这情报是错的……
他不敢再往下想。
一夜无话。
次日凌晨,五更天时军号声把周王师全军将士唤醒。召公虎到帐外一看,果然云开雾散,雨息风止,三日消失不见的太阳也绽放出久违的光芒。
决战一触即发!
卫伯和言出必行,公石焕老将军也没让召公虎失望,卫国君臣二人一早就将周王师阵型布置妥当。
随着三通鼓响,周王师准备发起冲锋,一副猛虎下山架势。
敌阵中,赤狄也很快作出反应,乌泱泱近五千人众前来迎战。
召公虎定睛一看,总算松了一口气——来者只是普通步兵方阵。毕竟,让周王师提心吊胆的赤狄骑兵,已于三日前的劫营之中折损大半。
身旁的程伯休父跃跃欲试,向召公虎请战:“太保,这帮赤狄步兵战力平平,末将愿率麾下两百乘兵车歼敌,定然大获全胜!”
“急什么,”召公虎白了他一眼,“公石焕老将军给你安排了更重要的任务,不可贪功冒进。”
“他……”程伯休父愤愤不平,“怕是又把大功劳自己占了,留周王师一旁看热闹。”
“休出此言,”召公虎经历过几场战役洗练,渐渐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场,“快去布防!”
程伯休父悻悻领命,当即安排布防,以迎接赤狄步兵方阵进攻。
“弓箭压阵!!”见两翼的诸侯联军发出红旗信号,召公虎一声令下,箭雨如飞蝗般招呼在赤狄步兵头顶,对方阵脚大乱。
“杀!”程伯休父终于等到机会,派程仲庚、程仲辛兄弟各驾五十乘战车、两千名兵士从两侧掩杀过去。
稍有交兵,对方不敢恋战,夺路而逃。换作往日,程伯休父定然杀得眼红、乘胜追击。但今日不同,公石焕阵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提防赤狄诱敌之策,程伯休父尽管心痒,只得乖乖地鸣金收兵。
果不其然,赤狄步兵方阵刚一撤退,赤狄精锐骑兵从东西两面呼啸而来。在赵札的全力抵挡下,周王师总算挺过了这波来势汹汹的冲锋。
赤狄鬼子看来也没什么新鲜招数,这个回马枪套路,五日前赵邑之围时早已用过一回。更何况,召公虎已经不是那个怯战的老太保,被赤狄之血洗练过的周王师也不再羸弱。
这时,正当强攻未果的赤狄骑兵刚要回兵时,战场局势风云突变。
只见周营闪出一老将,年近七旬,须发皆张,手持长戈挥洒自如,正是卫国上将公石焕。卫国部队加入了战局后,攻防形势瞬间反转。
赤狄骑兵方才只顾进攻,身后最薄弱的破绽完全暴露给了公石焕老将军。卫军兵车全力冲刺,将赤狄骑兵打得四散而逃,丢下数百具尸首。
远处赤狄部落联盟的首领们眼看战事不利,纷纷向彘林深处逃窜。
溃退,赤狄鬼子的大溃退!
公石焕老将军杀得正兴起,率领卫国军队一路追赶,朝赤狄逃窜方向掩杀过去。程伯休父也不甘落后,率领周王师奋起直追,四处追击逃散的赤狄残兵,如风卷残云。
而扼守太岳山脚彘林入口的赤狄守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便也陷入韩、郇、魏、耿联军的包围圈中。只因这几个诸侯国军队战力着实有限,赤狄没有受到重创,得以退回太岳山的崇山峻岭之中。
见大势已定,召公虎担心彘林中有赤狄埋伏或是陷阱,下令鸣金收兵。
鞭敲金蹬响,人唱凯歌还。
就如凌晨大雨止歇后的拨云见日一般,被强悍恐怖的赤狄大军压抑十日的将帅们,终于笑展颜开。接连遭遇主帅脱逃、损兵折将的孱弱周王师,经历血与火的考验后,终将凤凰涅槃。
此战,公石焕居功至伟,程伯休父也不甘示弱,二人联手歼敌一千有余,自身伤亡仅不到两百,并俘获大量赤狄战马、辎重。而其他诸侯部队也多有斩获,皆大欢喜。
召公虎热泪盈眶,百感交集。他贪婪地“欣赏”着将士们搬运战利品、清扫战场的忙碌身影,浑然不觉卫伯和已然站到身边。
“恭喜太保!”
“太宰,你说对了,赤狄来彘林的目的不是决战。他们怕我们,诚如我们当初怕他们一般。”召公虎几乎语无伦次,这真是个拗口的慨叹。
卫伯和粲然一笑,指着彘林入口处:“太保,请!”
“请!”召公虎热血上涌,挽住卫伯和的护腕,指挥大军朝彘林中进发。
曾经遥不可及的密林已在眼前,萦绕在他脑海中的团团疑云,终于要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