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兴刚和申伯诚见礼完毕,却没发现,尹吉甫竟在身后。
尹吉甫微微笑道:“别来无恙,方大夫!”
方兴大惊失色,随即,欢喜之情愈加超出惊讶之情:“太宰,许久未见,不料在此相见。”
尹吉甫摆了摆手:“你我老友,何必如此客气,以官位相称?”
申伯诚也打趣道:“是啊,诸位都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何必多礼。”
方兴声音在颤抖,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意绪难平。
尹吉甫和申伯诚相视一笑,便吩咐麾下数千申国精兵打扫战场,而后将营寨扎寨广安城外,以防备蜀军溃败后的报复行动。
方兴缓了好一阵,便问起尹吉甫和申伯诚为何会天降神兵般,前来广安城解徐、楚联军之围。
尹吉甫笑道:“说来话长,自从楚国内乱以来,大周就十分关注南国局势变动。熊雪叛逃至鱼腹浦后,廩君族和板楯蛮又先后被卷入楚乱。直到舒参派徐国大军千里驰援,徐、楚联军进军蜀地,这些情报我皆了如指掌。”
方兴点头道:“这两年来,南国局势确实纷乱复杂,我深陷局中,不暇应付。”
尹吉甫道:“大周虽贵为天下共主,但不论是楚国、徐国,还是巴、蜀之地,都未曾真正宾服过大周。今天子年轻气盛,渴望平定巴蜀,于是待蜀中战局失衡,便派为兄介入。”
方兴看了一眼身后的申国军队,疑道:“这次前来蜀中征伐的,似乎不是大周王师?”
尹吉甫道:“镐京离蜀中虽然不远,但有南山峻岭阻隔,加上蜀道险峻难行,故而未能成行。而此时恰逢申伯来朝,言及从褒斜古道入蜀之策,可以平定蜀中之乱。天子大喜,便派我与申伯同来。”
方兴对申伯诚愈加敬佩,连连道:“申伯如此神机妙算,真乃大周之栋梁也!”
申伯诚笑道:“方大夫过谦,说起来,这也是申诚祖先馈赠的遗产而已。”
方兴问道:“此话怎讲?”
申伯诚道:“我申国前身便是姜戎部落,蒙天子圣恩,封为伯国。姜戎久居陇右,祖上便是商朝西域最强的方国——羌方。羌方地域广大,西抵昆仑,南及褒、蜀之地,更有甚者,蜀人自称为冉人与羌人之后,说起来,与我申国甚至有血缘之亲。”
尹吉甫知道身为蜀国小兮丞相之子,对蜀国先祖的历史自然如数家珍,颇为赞同。
申伯诚又道:“诚年幼之时,曾听族中长老言说,从关中平原南下,顺散关而东折,乃是汉水上游,古名‘汉中’,自古便有褒国在此建城。从关中南下,有一条密道,名曰‘褒斜古道’,可神不知鬼不觉抵达蜀中。”
尹吉甫频频点头,他自幼跟随父亲出蜀,便是走得这条密道。只是没想到,申伯诚身为姜戎首领,居然对入蜀密道如此熟悉,倒是不能小觑。
适方才,尹吉甫和申伯诚一路急行军,为的就是尽快击败鬼午的大军,若是徐、楚联军被蜀军聚歼,怕是蜀国定会趁此机会做大,并吞巴地,然后东进楚地,无人可挡。
尹吉甫固然出生在蜀地,但他自幼落魄于镐京,如今又平步青云、官拜大周“百官之长”的太宰,心中已然把自己当做周人,把他乡当做故乡。
更何况,自从蜀王将小兮丞相灭门之后,他对蜀国更是没有任何眷恋之情。
可如今,残害自己全家的大仇人鬼午得势,在蜀国呼风唤雨,更是让他如坐针毡。于公于私,尹吉甫都必须将他击败,以报仇雪恨。
自别蜀地以来,如今,二十多年过去,自己再次回到蜀国,故地重游,却已是物是人非,不由得唏嘘不已。
申伯诚见尹吉甫茫然若失,于是与方兴叙起旧来:“方大夫,原来太宰早就知道你还在人世的消息,他可把我瞒得好苦。我也是到了广安城,太宰才提及此事。我们如此拼命,还以为你被困于广安城内,生怕你被蜀国人害死。”
方兴尴尬笑道:“戴罪之身,有劳挂怀。”
申伯诚道:“话可不是这么说,天子听说你不幸在南国‘殒命’,可是伤痛欲绝。”
方兴脸一红,连呼惭愧。
于是,方兴才把这几日的战况与二位故旧言说。言道舒参如何从华蓥密道袭击蜀军,却因楚子熊徇不愿弃城而退,才被卷土重来的鬼午大军围困。而此时,熊徇仍在固守江州城待援,他则随屈老将军深入险地,到这广安城救援。
尹吉甫听罢,徐徐道:“看来,申伯与我只是打了一场小胜仗而已,我等今日能胜得如此顺利,还倚仗于方老弟在徐、楚联军中献计献策之故!”
申伯诚也啧啧称赞:“前几日,我曾听闻江州城的徐、楚联军中有人善用奇阵,以千余人之众,逼退蜀国四万围城大军。没想到,这位高人竟是方叔你!”
方兴连忙摆手:“此阵正是‘握奇八阵’,乃出自申伯昔日镐京城相赠之《太公兵法》。只可惜,得宝书之后便沦落南国,无缘拜读更多……”
申伯诚大笑道:“方叔子真乃奇才也,此阵虽变幻百出,但在你手中能发挥如此威力,倒是古圣先贤都未曾料及。”
方兴羞赧,连连道:“申伯谬赞,方某受之有愧。”
聊到入港,尹吉甫又对申伯诚言及昔日与方兴传信之事,自那以后,他便暗中派人关注巴、蜀局势,以求有朝一日能出兵相助,将方兴平安接回镐京。
说到这,方兴正色谢尹吉甫道:“多亏太宰指点迷津,让我先去巫山探究巫教之秘,再伺机平定巴蜀之地。如今,前者已有眉目,后者如今也颇有进展,也算不负太宰所托。”
尹吉甫回礼道:“此等小事何足挂齿,本战既谐,大事便成一半。”
这时,方兴才突然想起一要事:“二位请随我来,我为你们引荐下屈破败老将军!”
屈破败早在一旁等候多时,在方兴的引荐之下,与尹吉甫和申伯诚各自见礼。
尹吉甫与屈破败初次见面,见他精神矍铄,浑身尚武精神,果有一股名将风度。作礼道:“久闻於菟神将威名,只是无缘拜会,今日一见,老将军依旧不负当年之勇,令晚辈敬佩!”
屈破败喟然:“惭愧惭愧,老来不以筋骨为能。老朽此来蜀中,差点晚节不保,还当急流勇退,不敢与后辈才俊争锋也!”
尹吉甫笑道:“老将军过谦,晚辈在镐京城内,听闻楚军于鱼腹浦履胜楚国叛军,在江州城连挫蜀军锋芒,皆由屈老将军指挥若定之故也。”
屈破败不安地捋了捋银髯,连称“侥幸”。
寒暄几句,老将军再三谢过尹吉甫和申国军队的驰援,解徐、楚联军的燃眉之急,保全楚国的有生力量。又见方兴在场,屈破败对这位忘年交也不吝夸赞之词。
尹吉甫知道屈破败是楚国的耄耋宿将,在楚军中颇有威望,虽然此战楚国险象环生,但也是寡不敌众之故。于是,尹吉甫对他好言劝慰,极尽恭敬。
论理,楚国和徐国皆是大周诸侯,私自结成联军,进犯巴、蜀之嫌,颇为不礼。但鉴于巴人和蜀人不臣大周已久,此役落败少不了徐、楚联军之苦劳,也不便斥责。
未几,广安城紧闭的城门也终于打开,经过三日三夜的鏖战,舒参率领的五千徐、楚联军减员严重,折损千余人,几乎人人带伤挂彩。这支兵马浴血奋战,若非是徐、楚联军精锐中的精锐,换作寻常军队,便早就分崩离析,全军覆没无疑。
这一次,尹吉甫终于见到了舒参。
舒参乃是徐国谋主,尹吉甫对他早有耳闻,此前周王师与徐军的两次亲密接触中,尹吉甫都未能在场,与其未能谋面——
周王静元年,召公虎平定五路犯周时,尹吉甫还被冤囚于大狱,与鼠虫蚊蚁为伴;而周王静御驾亲征淮夷之时,尹吉甫也留守镐京城,未能出征。
今日相会,尹吉甫仔细打量此人,只见舒参神色惫遢,显然多日的征战,他身为守城大将,未曾敢有片刻合眼。但是从他神气上看,依旧面容秀美、英姿勃发。
尹吉甫此前多有耳闻,那徐国国君徐侯翎身为天下头号猛将,却有男色之好。这舒参名为其谋主,但私下也与徐翎有扯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
此前,尹吉甫听闻密报,舒参率领五千徐军驰援楚国,还觉奇怪。仔细探得,原来是徐、楚二国为结婚姻之好,故而组成联盟。
可徐翎有特殊癖好,却为何要娶楚君熊徇的妹子为夫人?若非掩人耳目,便十分费解也。
当然,面对舒参,尹吉甫自不能提这些。
交流几句,舒参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话不投机,尹吉甫心中不忿。想必,舒参率领徐国军队到蜀国征战,本就是徐国怀有不可告人之密,心中有鬼,如何敢在大周太宰面前抬得起头来?
话说回来,尹吉甫纵然对徐国的行为十分不爽,但此时蜀国才是共同敌人,楚国、徐国与大周貌合神离早已不是秘密,也自不必明言。
再看舒参和屈破败身后的虎狼之师——年轻小将们目光犀利,一场旷日恶战已然洗礼了他们的灵魂和勇武;而其后的数千名徐、楚联军,经历了生死考验,更是同仇敌忾,士气高涨。
尹吉甫倒吸一口冷气,不禁对眼前的这支军队敬畏三分。
过去的几年年,周王师固然打了几场胜仗,退了五路犯周,又平定了东边的淮夷、东夷和西部的西戎、犬戎,但很快周王静安于现状,亲信听话的虢公长父和虞公余臣,疏远了召公虎。
再后来,周王静又以虢公长父伐楚失败、失落了中大夫方兴为由,贬了南仲、师寰等人的军职。就这样,周王师在短暂复兴之后,很快又走了下坡路。
如今,和眼前这些徐、楚军士相比,不论是将官素质,还是士兵的骁勇,周王师都被远远甩在身后。尹吉甫不敢想象,他日战场上若与徐、楚联军会面,会是如何场面?
屈破败的统兵御将之术,舒参的足智多谋,徐翎的勇武无双,熊徇的野心勃勃,让尹吉甫觉得头皮发麻。反倒是刚才与申国军队浴血奋战的鬼午之流,倒显得不那么入流了。
不过,现在情况还没那么遭,徐国、楚国依旧还是大周的诸侯,而新归附的申国军队以少胜多,解了广安之围,更是堪称徐、楚联军的救命恩人。
舒参谢国前来救援的各方兵马,便尽地主之谊,邀众军将帅入广安城内议事。
广安城乃是蜀地,四面无险可守,尹吉甫也知道此地并非久居之所,但鬼午此役又折损了数千蜀军,想必短期内是难以复元。
众将入城内坐定,申伯诚和方兴便奉尹吉甫坐了首席,舒参和屈破败皆是诸侯卿士,已然也以大周太宰为尊。
今日议题,自然是下一阶段如何作军事部署。清点兵马,广安城内外有徐、楚联军六千余人,加上申伯诚手中五千骁勇,也仅一万余众而已。蜀军虽然连战连败,但毕竟人数占优,尹吉甫难有必胜之策。
见申伯诚与舒参、屈破败皆低头不语,尹吉甫知道,此时可以提出自己此行的最终目的——议和。
显然,这话说到了屈破败和舒参心里,他二人对此并无异议。
方才入城前便听方兴言说,徐、楚联军中,只有楚子熊徇对议和并不感冒。但今日熊徇远在江州城,尹吉甫又代表大周天子前来,徐、楚、申军自然以他马首是瞻。更何况,此役徐、楚联军得以死里逃生,本就赖尹吉甫和申伯诚所救,自无插话余地。
舒参和屈破败是明白人,他们很清楚,战场上得不到的,谈判桌上也得不到。于是皆对尹吉甫道:“议和之事,全听太宰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