酤肆本就位于临淄城中央,距大周使团下榻之所在不远。约摸一刻钟的功夫,张仲一行便来到官驿门口。
下了轺车,三人刚要叩门,只见官驿内撞出一个彪形大汉,面带焦色,气喘吁吁。张仲有浅薄功夫在身,倒也不怵,只是不断打量来人,觉得好生面善,似乎在哪里见过。
还没待张仲发问,伯阳便抢先一步,和对方打起招呼来,他们显然熟识。
伯阳问道:“洛乙丑兄长,你何时回的官驿?我出了酤肆,便再寻不到你……”
张仲闻言,觉得此人的名姓好生奇怪,不知是何来头。又觉这洛乙丑中气十足,周身上下肌肉凝练,料定他必有非凡武艺。稍加忖量,想起方才论证台内,伯阳身旁始终有一人护卫,形同贴身武士,想必就是这洛乙丑乔装,故有似曾相识之感。
洛乙丑毕恭毕敬,先朝张仲、吕义行过礼,才答伯阳道:“我本在暗中相护,只是出了论政台后,见你与二位高士相谈甚欢,在路途上颇有耽搁。我观张子亦有武艺,料也无虞,便不告而别,先一步返回官驿,却寻不见大宗伯和方大夫的踪迹。”
伯阳奇道:“你是说,官驿内没人?那他们此刻所在何处?是否会有危险?”
洛乙丑摇着头,不置可否,面色愈加焦急。
张仲访高士不遇,未能如愿与两位大周风云人物谋面,心中略有失望,但现在临淄城内变数迭生,他很快冷静下来,寻思对策。
而眼前的三个人,似乎都毫无对策——伯阳年幼饱学、吕义博通古今、洛乙丑也是身负高明武术,但他们都缺乏阅历和机变,面对跌宕政局,齐齐没了主意,皆把目光投向张仲,指望他的高见。
“诸位倒也不必心慌,”张仲定了定神,他必须尽快让众人安心,“昔日大周使团在曲阜遇袭,乃是鲁侯戏无耻之举。然齐国与鲁国不同,不论是齐侯,还是国、高二家,都有求于大周,不敢对天子使团不敬。大宗伯此时不在官驿,倒也寻常,想必正在齐侯宫中议事,必无大碍。”
“如是最好!”洛乙丑最先应答,他对张仲的断言深以为然。
伯阳也恢复镇定,强颜笑道:“张兄、吕兄,虽然正主不在,但既来则安,不妨移步官驿屋内,权且歇脚一叙?”
张仲、吕义对视一眼,齐道:“既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也!”
言罢,伯阳领着众人进了官驿,请洛乙丑另开一间偏屋,安排张、吕二人坐定,斟上清澈泉水待客,聊尽地主之谊。
张仲将清水一饮而尽,环顾左右,很快又把兴趣转到洛乙丑身上。只见这位侠士衣着朴素,木讷寡言,若非张仲颇通些剑术,否则寻常人见了洛乙丑,定想不到此人竟是个隐藏甚深的练家子。
张仲对他的来历很是好奇,欠身问道:“敢问洛侠士,可曾有所师承?”
洛乙丑正深陷沉思,没曾想会被张仲突然问及,连忙起身答礼,道:“在下乃钜剑门人,不足张子挂问。”
张仲笑道:“原来是钜子高足,失敬!失敬!”
洛乙丑略有吃惊:“张子识得恩师?”
张仲摇了摇头:“数年前我遍历中原时,便耳闻钜子杨不疑之盛名,可惜无缘拜见。这些年,又听说钜剑门开枝散叶,人才兴盛,又多行锄奸安良之举,巫教遗孓闻之丧胆,声望愈加隆盛。今日得见洛侠士之风采,方知传言不谬,钜剑门真不可谓不兴旺也!”
洛乙丑连连摆手:“在下一介莽夫,不敢当张子赞扬。”
张仲又笑:“洛侠士切莫自谦,足下能担任大周使团的卫护,足见是钜剑门内扛鼎之人品,岂是寻常门人可比?”
洛乙丑闻言羞赧,别看他八尺大汉,却也经不住夸,频频目视伯阳。
伯阳会意,笑着打住话题:“张子,你便休要取笑洛兄了。”
张仲也觉失礼,连忙赔罪。
洛乙丑倒也不以为意,起身与众人辞行:“三位稍歇片刻,我先行告辞,去齐宫附近探听下大宗伯和方大夫的消息,去去便回!”言罢,转身便匆匆离去。
伯阳旋即正色,对张仲、吕义道:“小弟初到齐国,这一日一夜又耽搁在论证台内,不知大宗伯此来和齐侯如何周旋。今日乍逢齐侯将起兵亲征,临淄城内宵禁戒严,方才途中又听闻胡公子有意谋乱,齐国必将有大变故。张、吕二兄久居临淄,敢请教齐国之时政如何?”
张仲闻言,霎地仰天大笑:“有趣,有趣!”
吕义不明就里:“张兄,为何发此大笑?”
伯阳也追问道:“张子,难道是小弟此问不妥么?”
“非也,非也,”张仲拍手道,“方才论证台内,你我三人所辩论者,不就是齐国之时政么?只可惜舌辩正酣时,便被猝然打断,好生扫兴,引以为人生之大憾。可如今你我聚于官驿之内,虽换了处所,却能将此辩题延续,岂不有趣?岂不快哉?”
众人闻言,这才恍然,也都转忧为喜。
张仲又道:“若论齐国之时政,吕兄定有高见,愿洗耳听之!”
吕义也不推让,便把他对齐国数十年来的三代之乱,自齐哀公被周夷王烹杀起,说到齐胡公、齐献公争位之事。齐胡公疏远国、高,国、高二家便扶持献公一脉,诛杀齐胡公,驱逐胡公世子流落国外。后来齐献公一脉势大,其子齐武公、其孙齐侯无忌相继继位,却不想胡公子又卷土重来,颇有重新夺位之志。
伯阳听罢,忧心忡忡,问道:“这么说,国、高是打算支持胡公子咯?齐侯无忌此时御驾亲征鲁国,岂不是国内空虚,倘若国、高与胡公子里应外合……”
吕义摇了摇头:“怕是不然!昔日齐献公与齐胡公争位,国、高二家也始终中立,直到齐献公已现胜算,国、高这才出面表态,稳定齐国政局,全力扶立齐献公,最终上疏天子,求得锡命。如今,国伯、高仲奸猾不逊色其祖上,定然不会轻易谋逆。”
伯阳咬牙道:“原来如此,谁赢,他们帮谁!这次齐侯无忌和胡公子争位,国、高想必也是坐收其成!”
吕义点头,表示赞同。
伯阳见张仲始终沉默,便问道:“张兄,你也认同此话么?”
“非也,”张仲晃了晃脑袋,“拥戴齐侯无忌诛杀胡公子也好,拥立胡公子罢黜齐侯无忌也罢,皆非上策。”
“何以见得?”伯阳与吕义不解。
张仲道:“试问,国、高本就是胡公一脉的仇敌,如果胡公子重掌齐国大权,难道就会既往不咎,宽恕国伯、高仲祖上的罪过么?”
“怕是不然。”
“齐侯无忌暴虐,喜怒无常,国伯、高仲颇有微词,情有其原。但国、高在齐国恩荣已极,为何要私通胡公子?可见,国、高并非真心扶立胡公子,却也不想看到齐侯无忌在位。国伯、高仲怂恿齐侯无忌御驾亲征,伐鲁是假,讨伐胡公子是真,待齐侯无忌与胡公子争斗,两下俱伤,国、高二家便可坐收其利也!”
吕义略有领悟,疑窦仍存,又问道:“何利之有?”
“世子赤!”张仲笃定道,“立胡公子,则其必报父仇;助齐侯无忌,则难忍其暴虐。唯有胡公子与齐侯俱死,再拥立那襁褓婴孩,国伯、高仲才能根绝后患,把持齐国权柄!更何况,我听闻国伯、高仲色胆不小,与齐侯夫人多有沆瀣,届时扶立少主,又可秽乱后宫,岂不称意?”
伯阳闻言,顿足骂道:“好奸贼!竟作如此毒计!”
吕义也是须发皆张:“国、高二贼无耻,家父早就看出他们是齐国大害。两天前,天子特使刚来临淄,他就前去求见,让他们提防国伯、高仲。今日听张子之言,才知家父所担忧之事,非比寻常。”
张仲叹了口气:“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最担心令尊安危。”
吕义一凛:“此话何意?”
张仲道:“令尊虽官拜下卿,可对齐国而言毕竟是外人,根基不稳。如今国、高欲谋大事,自然对令尊视作拦路之石。若不早谋退路,怕是有身家之危。”
吕义倒是淡然:“家父声望颇高,想必国伯、高仲不敢对他如何……”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伯阳大惊,开门后却不识来人,叱道:“这是齐国官驿,大周使团下榻之地,谁敢喧哗?”
来人慌忙道歉,指着门口的轺车道:“小人看到下卿的车驾,还道小主人就在屋内……得罪,得罪!”
话音未落,吕义也踱到门前,认出来人竟是下卿吕祜的家宰:“宰叔,你怎么来了?”
吕氏家宰蓬头垢面,忙不迭道:“小主人,你果然在这,害我一番苦找!”
吕义吃了一惊:“出了什么事么?”
“出大事了,”家宰面色煞白,“军队突然围住了下卿府,下卿派我来寻你回去……”
吕义吓得不轻,头脑一热,便要跟着家宰回去。
“不妥,”张仲却觉得不对劲,拦住吕义,质问家宰道,“何处军队?是齐军呢,还是国、高的族兵?既然下卿府被围,你又如何出得来?下卿被软禁于府中,如何还会召吕兄回虎口?快说!”他说得激动,不由伸手薅住对方脖领。
“密道……密道……”吕氏家宰动弹不得,大口喘气,“我是从密道出来报信的,不敢虚言……”
“密道?”张仲疑惑地看着吕义,有些懊悔自己的鲁莽。
再看吕义,已经俨然失了魂魄,他归心似箭,丝毫不怵此行之凶险。
“也罢,我随你去!”张仲心一横,决定与吕义同行。
“我也去!”伯阳稚声应道。
张仲微微一笑:“没想到,伯阳小友也是性情之人,”随之话锋一转,“不过此事干系甚大,你还是留在官驿之中为妥,我陪吕兄走这一遭!”
伯阳虽有几分沮丧,但还是坚毅地点了点头,目送张仲和吕义出了官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