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一个不行,右一个不可,”虢公长父阴险一笑,拍着几案道,“孤明白也!难道说,是二公‘共和执政’上瘾,不愿放弃权位,反倒做起谋朝篡位的春秋大梦?”
此话诛心,周公御说听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
周召共和执政以来,类似的指谪非议向来不绝于耳。起初老太师还坚信清者自清,可众口铄金之下,他也渐渐对这些流言蜚语深感不安。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周公御说甚至想过以自尽来保全声名清白。
得亏召公虎屡屡阻拦,劝自己须守得云开才得见月明,千万不可寻此短见,干出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来。今日,挺身而出拦在自己前面的,依旧是召公虎。
“太傅此言差矣,”太保缓缓道,“周、召二公受历代周王所托、辅弼王室,怎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待储君确立,我等当即还政以辅佐幼主,安能怀不轨之心?”
“那你等为何不尽快立下储君?”虢公长父咄咄逼人,“大周朝中无主,难道要等戎狄蛮夷趁虚而入,才追悔莫及么?”
召公虎不为所动:“孤并非不立储君,只是,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也罢也罢,”虢公长父哂道,“既如此,孤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周、召二公一番!”
“讲来无妨。”
“此前太师、太保执意发兵北上,想必是得到密报,得知天子出奔后隐匿于彘林,是也不是?”虢公长父突然不再纠结立储之事,转而翻起旧账。
“确有传言。”召公虎小心翼翼答道。
周公御说知道太傅虢公的问题定然充满陷阱,言多必失,不能给对方借题发挥的机会。
“只是传言而已?”虢公长父话中有话,“既然知道故天子下落,为何不早对卿大夫明说出兵缘由?反倒是遮遮掩掩,莫非有何不可告人的企图?”对方以此言拉拢众臣,很有攻击性。
“传言只是传言,孤与老太师不敢断其真假,”召公虎谨慎地组织语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幸而天帝开眼,故天子确是栖身于彘林之内,受困于赤狄之围。”
卿大夫中有人暗自点头,召公虎并没有完全失去舆论支持。
但论罗织罪名,虢公长父乃是天下翘楚。他并不打算善罢甘休:“我看,这十四年来,二公早知天子所在。只是,嘿嘿,尔等为了把持朝政,故而隐而不报罢?”
“无稽之谈。”召公虎对这无端指责愤慨无比,但努力地让自己恢复平静。
看起来,经彘林军旅这番磨练,召公虎成熟稳重许多,不再像之前那般易被虢公激怒。不料行军打仗有此妙处,只可惜老朽已韶华不再、无法从戎,周公御说很是感慨。
“孤问你,既然你已知天子下落,并倾尽大周王师之军力、粮饷前去救援,为何天子反倒驾崩于彘林?你究竟是去救天子,还是和赤狄串通谋害天子?”虢公长父终于祭出杀手锏。
此话一出,朝堂哄然。
虢公长父这屎盆子扣得极有技术含量,直击召公虎要害——
太保此行不避箭矢,历经千难万险终算解了彘林之围,找到失踪多年的周王胡下落。但人算不如天算,天子并未活着返回镐京,而是驾崩于彘林,终为不美。
而虢公长父此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得众人脊背发凉。谣言最可怕之处在于,如果人们用最大的恶意去揣着人心,没人能经得住推敲,定会被诬告所困。
正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两千年后,另一个宵小佞臣精于构陷之道,并美其曰“莫须有”,真乃天下大谬。
“你!”召公虎显然对此始料未及,满脸通红。
卿大夫们或许并不怀疑周、召二公的清白,但三人成虎,他们同样找不到反驳虢公长父质疑的有力论据。
场面对周、召二公越来越不利。此时,一个虎背熊腰的卿士从班列中大踏步走出。
只见他一脸怒气,指着虢公长父道:“太傅,你这话好不讲理!太保此番征伐赤狄,日夜兼程、不曾误了时限,天子因命蹇而崩,如何能说是太保加害于天子?
众人一看,说话人正是大司马程伯休父。大司马隶属于太傅分管,历来对主官虢公长父唯唯诺诺。没想到,此次出征后,他竟敢厉声质疑上司。
见虢公长父沉默,老将军不依不饶:“我倒还要反问太傅和大司徒,王师驻扎于汾隰之时,二公身为统帅,为何临阵撤退,使王师兵员锐减?若要追究救驾不力之责,二公怕是难逃其咎!”
程伯休父的质疑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众卿大夫又把眼光投向了虢公长父和虞公余臣,二人面面相觑。
虢公长父怒不可遏,刚想发难,却见群臣中又走出一人来,对众人翩翩行礼。
“太傅、太保、大司马,各位少歇,容寡人说一句公道话。”
周公御说循声看去,原来说话者乃是卫伯和。自平定国人暴动后,卫伯和领太宰,为百官之长,在朝中颇有威望。
卫伯和微微一笑,道:“此前,寡人不仅赞成出兵彘林,而且率本国军队助战。朝中众卿,此事寡人有发言权罢?”
众人皆点头,卫伯和此役立下大功,说话自有分量。
虢公长父皱着眉头,闷哼了一声。很显然,他并不希望看到卫伯和替召公虎说好话。
见众人不再交头接耳,卫伯和朗声对虢公长父道:“寡人方才听太傅言下之意,似乎此前并不知晓周天子出奔于何方?”
“自然不知,”虢公长父没好气道,“不单孤不知周、召二公之密谋,堂上众卿也是蒙在鼓里。”他一指堂上众人,神情颇为不忿。
“哈哈哈,”卫伯和突然大笑起来,“都怪寡人失察,有罪有罪。”
“太宰有何罪?”虢公长父一愣,显然猜不透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说起来,寡人倒要向太傅赔个不是,”卫伯和不似作伪,“周天子隐居彘林一事,乃是寡人接到密报,故而私下告知周、召二公的。唯独漏了太傅,还请恕罪!”
“你……”虢公长父瞪大了惊讶的眼睛,“怎么可能,不是,你……你怎么可能知情?”他语无伦次起来。
不论是虢公长父还是召公虎,他们都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卫伯和竟然自愿背锅顶缸,来消弭这桩公案。
周公御说也吃惊不小。据召公虎所言,送密信告知周天子下落者,乃是周王胡的高徒蒲无伤。而卫伯和直到解了彘林之围,才得知周王师出兵的真正目的。
再看召公虎,他显然也对卫伯和的挺身而出始料未及,露出感激的神色。
“事后看来,寡人此行欠妥,”卫伯和意味深长,“好在太保用兵有方,这没让赤狄阴谋得逞。周、召二公彘林勤王有百功而无一过,太傅若要责备,便怪罪卫和一人罢!”
虢公长父本认定自己胜券在握,此时却哑口无言。良久方道:“太宰大人乃……乃社稷功臣,无罪,无罪。”
任凭太傅虢公平时多么嚣张跋扈,但满朝公卿中,他唯独不敢招惹卫伯和。
周公御说曾听坊间传言,当初参与国人暴动的罪犯曾举证虢公长父和卫巫勾结,而当时的主审官正是太宰卫伯和,故而虢公长父凡事皆不敢在卫伯和面前造次。
“那便多谢太傅恕卫和无罪,”卫伯和大功告成,大大方方对众人道,“既如此,出兵彘林一事就此不再追究。孤亲眼见周天子在溶洞中寿终正寝、托孤于太保召公,此事确凿,不可再起非议。”
见卫伯和把话说到这份上,众卿大夫纷纷附议,无人再提。
“且慢,”虢公长父还有话说,“今日朝议,周、召二公始终含糊其辞,我等需要一个表态——到底是否拥立王子友即位?”
“是啊,太保、太师,公卿大夫们需要个准信。”虞公余臣也捧着肥腻的大腹附和。
卫伯和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发言,但也是把期待的目光投向周、召二公。
很显然,周王胡驾崩于外,当今有资格即位者有且只有王子友一人。天下无主、周召共和的时代很快就要落下帷幕,没有人不想知道,召公虎到底在迟疑什么?
“诸位,孤与尔等心情一般,都希望天子储君之位尽快尘埃落定,”召公虎终于打破缄默,“但这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简单。”
“什么?”人群再次沸腾,卿大夫们不解,难道王位有变数?
“孤在等一个人,”召公虎大声道,“一个能决定谁来继天子位之人。”
“快说此人是谁?”虢公长父嚷道,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
“王后戎姜的贴身丫鬟。”召公虎的回答出乎众人意料。
“丫鬟?丫鬟来决定王位?”堂上哗然。
“不是一般丫鬟,她是王子们的乳母。”召公虎平静地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