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周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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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卷2-13章 方兴 ? 贰(下)

刚想往回走,方兴突然心头一凛,暗叫苦也。

“不妙,我忘了女公子交代的任务也!”

自己光顾着闲逛,早把要打听新天子即位人选之事忘却到九霄云外。刚才遇见那百夫长,可是个不错的机会,可惜对方家中出了丑事,走得太过突然。

可天色渐晚,又能如何弥补?难不成在这街头巷尾开口就问新天子会花落谁家?方兴可不糊涂,国人暴动后,所有关于周王室的话题都是自找没趣。

正踌躇之间,方兴只觉胸口一疼,整个人被撞开数步。

抬头匆忙一瞥,对方乃是个衣着褴褛的青年人,二人一勾一跌,竟摔入巷口的一个染缸之中。

喝了好几口脏水,方兴差点没被呛死过去,刚想探出头来破口大骂,却被对方捂住口鼻。

“诗曰:‘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那青年低声央求道,“帮个忙,陪我藏这缸里别动可好?我等下也帮你一个忙,行行好,行行好!”

方兴被对方这一“挟持”,哪还说得出话来,只得点头就范。

但他也忍俊不禁——这人好生有趣,不知他遇到了何等火烧眉毛的麻烦事,却还有闲情逸致吟诗作赋。不过转念一想,此人既已许诺投桃报李,或许他真能帮得上自己的忙。

只见青年深吸一口气,先是把方兴按进水面,自己也一头扎入染缸内。

“抓住那采花贼!敢勾引我女儿!”

“别让贼人跑了,安敢非礼我姊!”

方兴耳中灌满了染缸水,却还能听到那百夫长父子的叫嚷声,这才恍然大悟——什么!原来他们要抓的人是你?我在帮一个采花贼藏匿?

一群国人吵吵嚷嚷从染缸边呼啸而过,显然没有发现躲藏在其中的二人。

方兴憋得难受,忍不住窜出水面,深吸一口气,瞧见追赶的人群已然远去。带头的是一群五大三粗的大汉,他们手持耒耙,身后跟着十几个同样膀大腰圆的汉子,其中那位百夫长。而他的儿子明显体力不支,跑在队伍最后。

“我可不会泅水!你想淹死我呀!”方兴连连吐出脏水,气不打一处来。

想来可笑,当初自己在彘林突围之时,面对那么多赤狄鬼子都毫发无损,如今却差点在这染缸里送了小命。

方兴无缘无故喝这几口染水不说,竟还同采花贼挤在一个染缸同流合污。这要是被国人们发现,说我与淫贼为伍还则罢了,就怕连累太保召公名誉受损,那如何使得?

过了半晌,那厮才“噗”地一声从水里钻出来,大呼“好险!”

他也就二十五、六岁的光景,浓眉大眼,眼神中满是忧郁之色,怎么看怎么不像拈花惹草的流氓嘴脸。他虽不能算英俊,但似乎不是中原之人,另有一股别样的异域风情。

“诗曰:‘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他的口音倒很纯正,笑眼眯成一条缝,“小兄弟,你挺仗义嘛!”

方兴打了一个冷颤,摔了满头的凉水,无奈地摇摇头:“你就是那兮……兮什么?”

“诗曰‘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那采花贼瞪大了眼睛,转而大喜道,“原来本公子名气如此之大?我兮氏名甲者,字吉甫。”

“兮吉甫?久仰久仰。”方兴自然没听过这个名字,只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对方衣着褴褛,怎么看都不像贵族出身,却开口就称自己“公子”。更何况,这位兮甲不知什么毛病,说话前都要先念半句诗。

兮吉甫跳出染缸,对缸中落汤鸡一般的少年作礼道:“诗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打住!打住!”方兴赶紧拦住对方,“拜托你个事,能不能别这么文绉绉的,头冷!”

“也罢,”兮吉甫讪讪笑着,“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看来他没打算拉我出来,方兴哭笑不得。别看少年年纪不大,身高却比对方还高半头,双手一撑,轻松地跳出染缸。他用力地拧干了袖管、裤脚的浑水,湿哒哒地晾着。

“他们为什么追你?”方兴故作不知情。

“侥幸,侥幸,”兮吉甫的衣服本来就破,这下更是被染得青一块,红一块,“毁了这身衣服,唉,但也好过被那帮暴民狠揍。”

“你就不怕他们追回来?”方兴心有余悸。

“就凭这般大老粗?刚才尚且追不上我,现在我落得人不人、鬼不鬼模样,他们追上了也认不出咯。”

这人倒是豁达,方兴瞧瞧对方,再看看自己,好生狼狈的一对难兄难弟,不禁哑然失笑。

“傻笑什么?”一阵风吹来,兮吉甫浑身湿透,不由连打几个喷嚏。

方兴打趣道:“听刚才那般国人叫嚣,可是说你调戏了人家女儿?”

“怎么可能?诗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兮甲公子怎会是轻浮之人?”兮吉甫白了下眼,昂首拍着胸脯,溅了方兴满脸染料。

“怕是不见得吧……”方兴幸灾乐祸道。

“如果是那姑娘追求于我呢?你信么?”兮吉甫微微一笑,略有腼腆。

“就你?你这穷酸落魄的样子,谁家姑娘这么不开眼?”

“人不可貌相,小兄弟。放眼这镐京城里,对我兮甲公子青眼有加的女子,数不胜数。”兮吉甫一脸骄傲,怎么看怎么不像虚言。

“既然是郎情妾意,为何他们还要逮你?”方兴狡黠一笑,看他怎么自圆其说。

“嗨,这话说来就长咯……‘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等了半天,对方还没说正事,却又再念起诗来。经过刚才这番交谈,他对眼前这位举止怪异的神秘青年已然消除戒心,和他聊天实在妙趣横生。

只不过这天色已晚,方兴抬头望天,夜幕已然将至,不禁心急如焚,只想尽快赶回太保府。

“你面露急切之情,不知是要何去?”兮吉甫想必擅长察言观色。

“我要回府……”说到一半,方兴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回府?是太保府么?敢请教小兄弟名姓?”兮吉甫问道。

“方氏,名兴,字叔。”

“久仰久仰!”对方深施一礼,面带和色。

少来,学我说这客套话么?“哪里久仰?你又不认识我!”方兴苦笑道。

“非也非也,”兮吉甫把头晃得拨浪鼓一般,“在这镐京城,我兮甲消息灵通着呢,我如何不知你是何人?”

说大话也不怕闪舌头,“说来听听?”

兮吉甫微微一笑,道:“半个月前,有个小英雄从赤狄鬼子包围圈中连夜突围,为周天子通风报信、请来周王师救兵者,可是你否?”

“这……谬赞,谬赞。”

方兴呆若木鸡,这位兮公子果然认识自己,大大出乎其意料之外。难道说,自己的故事在镐京城已然传得沸沸扬扬了?想到这,他不禁脸红羞涩。

“哈哈哈,就说我认识你嘛!”兮吉甫仰天大笑,“方叔兄弟,你我萍水相逢、相见恨晚,我们捡日不如撞日,可否赏脸找个地方彻夜长谈一番?”

方兴心中自然愿意,但还是摆手拒绝道:“天色不早,你我又这般狼狈模样,我得赶着回府里呢!”

“也罢,那我们后会有期!”兮吉甫也是爽快人,说罢便转身要走。

“且慢!”

“何事?”

方兴顿了顿,自己刚来这镐京城,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碰到一个风流人物,自然不愿就此交臂而失。今日若要告别,人海茫茫,后会有期谈何容易?

“要不,明日未时,你我于此地再会?”方兴壮了壮胆,开口约期。

兮吉甫拍手笑道:“好极!兮甲这几日正是难得闲暇,明日愿赴方老弟所约!”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对方作了一揖,便朝出城方向而去。

原来他住在城外,难道也是个野人?方兴看着兮吉甫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这位兮甲公子到底什么来头?又怎么成了他人口中的采花贼?他又如何能认得自己?

“不论如何,此人定是个有故事之人!”方兴心中有个强烈的预感。

夕阳西下,方兴三步并作两步,赶忙回到太保府。他趁召芷没有注意,赶忙回房间沐浴更衣,匆匆用过了晚膳,便躲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他此时最担心的,便是召芷前来“验收”今日出府前布置的任务。她真的问起所托之事来,我又该如何应答?

不过怕什么来什么。

“咚咚咚!”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睡了!睡了!”

“不,你没睡!”

想必召公虎今夜还因公事未及归府,召芷故意将声音拉高。

无奈之下,方兴只好点上火烛,把门打开,将对方迎了进来。

“快说呀!”召芷灿烂的笑容中透着小得意。

“说……说什么……”方兴在她前面历来没有任何气场。

“当然是说故事,镐京城里有什么新鲜事?”她扬起眉毛,脸上遍布期待。

方兴有意避重就轻,于是把如何穿大街、过小巷,游览了哪些建筑,旁观了哪些热闹,流水账一般给少女说了一遍。

不料,效果出乎意料地好——对这位太保府大小姐而言,府门外的任何鸡毛蒜皮在她听来都是天方夜谭,竟丝毫不觉得枯燥乏味。

召芷是个优秀的听众,方兴见她听得入港,也有些得意忘形。于是主动“加料”,把如何被兮吉甫撞落染缸的桥段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逗得召芷前仰后合。

“什么是采花贼呀?这人采的是什么花?”召芷眨着她那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充满求知欲地看着方兴。

“这……”方兴从小在野人堆里长大,对这些粗鄙的民间俗语自然不以为异,但眼前的大小姐可是养在深闺的贵族闺秀,少年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对了,”召芷主动岔开话题,“你说这个兮什么,他会念诗?”

“嗯,他有趣得紧,说话前都要先念句诗来助兴!”方兴想到此节,就觉得滑稽。

“唉,只可惜芷儿没法出这数丈府墙……为什么我偏偏是个女儿身?”召芷突然长叹一口气,痴痴望着门外发呆。

沉默了一阵,召芷意兴阑珊,终于准备离开。

临走前,她还不忘嘱咐:“今后你有空就多出去,回来记得讲故事给芷儿听,好不好?”

“好,好!”方兴不能免俗,他如何能拒绝美人儿的请求,更何况她是召公虎的宝贝爱女。

召芷走后,明月孤悬。

方兴躺在塌上,把双手枕在脑后,开始期待明日与兮吉甫的下一次会面,在脑海中罗列问题清单——我要问他新天子之事,要向他请教些诗歌,对了,他自夸消息灵通,我要向他多打听点镐京城的新鲜事!

夜深人静,方兴这才又想起了茹儿——她在赵叔伤重时与自己缔结过婚约,还有那刻骨铭心的“七年之约”。可她如今下落不明,自己在这太保府锦衣玉食不说,还和美丽的权贵千金嬉笑怒骂。

“我对得起茹儿么?猪狗不如!”他羞愧难当,忍不住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可他一闭上眼睛,召芷的一颦一笑却挥之不去,耳边始终萦绕着她的盈盈笑语,方兴长长地叹了口气。

辗转反侧半宿,方兴才昏昏睡去。

梦中,他又见到了茹儿。她头戴凤冠,身披霞衣,脚踏鸾履,被八抬大轿送到了镐京城外。她面若桃花,款动莲足,翩翩袅袅地朝自己走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可揭开面纱时,却怎么成了召芷模样?

方兴这才从睡梦中惊醒,发现早已浑身冒汗,贴身衣裤亦全部湿透。

听府外更夫报了三更,他摇了摇头,换套衣裳,只道是困,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