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王子虽然无官无衔,身份上毕竟是天子大宗里的小宗;而虞、虢二公贵为公爵,但仅属于诸侯小宗中的大宗。周礼严谨,故而小宗宗主见大宗旁支,也要毕恭毕敬。
虢公长父陪笑道:“二位王子深夜光临敝府,不知有何见教?”
二人中,肥头大耳者乃是王子昱,他年纪虽幼,但却是前王嫡子,故而身份更为显赫。他开门见山问虢公道:“你不知孤此来何为?”
“实属不知。”
王子昱道:“王侄胡新丧,众卿大夫议立谁为新王?”
周王胡是其晚辈,可毕竟是九五至尊的天子。王子昱直呼其名,自然是要摆谱,但显然不合周礼。
虢公长父故意拉起长腔:“二位王子,大周新王之事尚未落定,有待明日商议。”
“装傻,”王子昱面带怒容,“都传太子静尚在人世,可有此事?”
虢公长父瞄了眼虞公,阴阳怪气道:“是有此传闻,不知殿下有何见教?”
王子昱怒道:“胡闹!要是王子友继位,孤等毫无二话。可太子静死了十四年,又从哪凭空冒出?立他,孤万万不允!”
他倒也毫不掩饰来意,开门见山地便反对太子静即位。
虞公余臣与虢公长父相视一笑,他知道,搅局者来了。
这似乎正中虢公长父下怀,他开始别有用心地煽动起来:“大宗伯已经当着满朝卿大夫,验明太子静正身,说他确是老天子嫡长,此事已然板上钉钉也!”
王子昱很是不屑:“召虎那小子,把这事捂了十四年才公之于众,怕是其中有鬼!”
两位王子也就不到六旬年纪,却总喜欢倚老卖老,巴不得称呼所有人“小子”而后快。
虢公长父作为难之色,故意道:“太保一心为大周,孤怎敢怀疑其公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王子昱闷哼一声,“若是他用亲子冒充太子,又串通王孙赐那老糊涂,岂不是欺我王室太甚?”
虞公余臣听到这,一下没绷住,竟哑然失笑。论糊涂程度,这位想瞎了心的王子造诣之高,怕是会让大宗伯望洋兴叹。
虢公长父故作紧张,道:“嘘!殿下万不可如此乱说。”
王子昱咧着嘴道:“明人不说暗话,孤身为王室贵胄都已然如此猜忌,国人们会怎么想?十四年前的暴动,怕是得卷土重来!”
他还真口无遮拦。
虢公长父狡黠一笑,继续步步为营,以图试探其底线:“那依殿下之意,周王该由谁担任呢?”他故意拉长了语调,等着王子昱接话。
“这……”王子昱略有迟疑,欲言又止,看着身边的王子望。
相比于人高马大的王子昱,王子望则瘦弱不少。周王胡诸弟中他最年长,但却是庶子。
王子望清了清嗓子,声音尖细:“两位王侄年纪尚幼,孤等不才,愿效法先贤周公旦事迹,摄政居于王位。再说,孤二人乃是王叔,总比周、召这两位外人更合适共和执政罢?”
虞公余臣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好你两位王叔,能耐不大,口气倒不小。你们何德何能,竟然对王位有觊觎之心,倒在这里唱得一出好戏。
不过虢公长父却淡定得很,他堆起满面笑意:“殿下们如此赤诚,着实令我等公卿汗颜。可当下太子静已然成年,昔日周公旦在成王弱冠之年,也已然还政告老……”
“休在这里风言风语!”王子昱突然拍案而起,忿忿然斥责虢公长父。
老太傅轻蔑地回应道:“此话怎讲?”
王子望也站起身来,用他的纤细嗓音幽幽道:“十四年前,要不是你和虞公优柔寡断,哪有什么狗屁共和执政?按周礼,天子出奔自然得由孤等王叔摄政,如何轮得到周、召二家外人?”
好大野心!虞公余臣见二位王子锋芒毕露,不由退得老远。
可野心也分三六九等,如果说虢公长父还算深谋远虑,那这两个殿下就是十足的愚蠢。
虞公心中鄙夷无比,想当初国人暴动之时,这二位王子东躲西藏,惶惶如丧家之犬,现在居然如此大言不惭,还怪虞、虢二公没支持他们摄政称王?
虢公长父哂笑道:“当初平息暴动者是太宰卫伯,周、召共和执政也是由他提出,殿下怪不得我与虞公。”
王子昱脸如死灰,怨愤道:“都怪各先王分封过度,孤等贵为王子,居然没有寸土封地,更别说出兵!”
他倒是很会给自己找借口,也不再顾全贵族该有的矜持与廉耻。
虢公长父哭笑不得,只得摇头。
虞公余臣见气氛不对,赶紧过来打圆场:“二位殿下,还有何高见?”
王子昱咬了咬牙,低声道:“二公皆朝廷重臣,孤乃夷王天子嫡子,识时务者为俊杰!”
“如何?”虢、虞二公道。
“速拥戴孤兄终弟及,继承王兄胡之位,如何?事成之后定有重酬,二公便是左膀右臂,股肱之臣!”王子昱倒是不像在开玩笑。
虞公余臣差点没吐出老血,心想,你这草包要是能成大事,大周列祖列宗都能被气活过来。大周宗法定下父死子继成例,王子昱名不正言不顺,天子宝座轮也轮不到他。
虢公长父倒冷静许多,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模样,敷衍道:“兄终弟及……大周可有先例?
王子昱不假思索,道:“怎么没有……”
转头一看,王子望一直朝他摇头,他这才觉失言,默默低头不语。
虞公余臣知道,他们因何突然讳莫如深。
原来,大周自武王灭商以来,历代天子皆为嫡长子继位,唯一例外发生在六十年前——周孝王夺位。
一切还是得从第五代周王穆天子说起,这位风流天子驾崩后,二子开始争夺王位。
先是穆王长子姬繄扈继位为周共王,这成了大周由盛而衰的转折点。他荒淫无道,为了夺取三位美女,不惜吞并西北方的大诸侯国密国,破了大周诛灭诸侯的先例,动摇国本。
穆王次子姬辟方见兄长无道,便对王位有了觊觎之心。但还没等到他动手,周共王便殡天,其嫡长子姬囏即位,便是第七代天子周懿王。
懿王软弱无能,在位时政治腐败、国力衰落,四夷借机大肆侵略,他却出了迁都槐里的昏招。可迁都没多久,就遭遇前年罕见的暴雨冰雹,遭受惊吓的周懿王大病驾崩,在位仅仅八年。
按照周礼,懿王年幼的太子姬燮将即位称王,但姬辟方却瞅准这良机,发动政变,废掉他的脓包侄孙,取而代之成为第八代周王,即周孝王。
孝王天子虽然是个篡位者,但他却励精图治,又是征伐犬戎,又是整饬弊政。可惜他年岁已高,不到六年便崩于任上。
见风使舵的公卿们趁机落井下石,重新拥立姬燮即位,这便是第九代周王周夷王。
“夷”是大周史上第一个恶谥号,足以证明他是个昏庸无能到极点的天子。
就这样,从周共王开始,周懿王继位、周孝王篡位、周夷王夺位,整整四朝七十载,大周几经折腾,国力急转直下。
最终,周夷王的烂摊子交到周王胡手中,大周才多少看到些中兴的曙光。
周夷王作为孝王篡位的受害者,正是王子昱、王子望的父王。此时王子昱提出兄终弟及,恰恰是重提父王生前的奇耻大辱,岂不是抽自己耳光?
龙生九子、各个不同,周夷王有周王胡这样枭雄的儿子,也有眼前这两位烂泥扶不上墙、只会醉生梦死的废柴。真是讽刺!
虞公余臣自认天资平庸,但他越是自知,便越瞧不起这两位不自量力的王子殿下。
不过,虢公长父显然有他的小九九,更何况,他永远不会把话说绝:“二位殿下,大周确无兄终弟及制度,但二位殿下身为王胄,又有心为国分忧,孤明日朝议上定会据理力争,晓太师以情、动太保以理,为王子们多多美言!”
“这……”王子昱给了王子望一个眼神,“多谢太傅!有虢公一言,孤等今日便没白来一趟!”
虞公余臣不明就里,但见虢公长父如此表态,知其必有计较,也赶忙作揖道:“寡人也必当全力争取!”
王子昱大喜,紧紧握住虢、虞二公的手,大笑道:“有二公鼎立相助,大事可成!”
虢公长父故作谄媚:“这都是孤忠于大周王室之职分也,何足挂齿!”
说罢,虢公长父又贴着王子昱耳边私语一番,听得殿下喜色溢于言表,只顾频频点头。
“有劳,有劳!我等告辞!”王子昱道。
“二公留步,孤等正值国丧,不宜与公卿交往甚密,失陪!”王子望也说了一口漂亮话。
言罢,二王子转身出门而去,踩着奴仆腰肢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待到太傅府恢复平静,虞公余臣见虢公长父面带笑意,便再忍不住好奇之心。
于是问道:“太傅,殿下们如此载兴而归,难道你承诺他们争夺王位?”
虢公长父抚须大笑:“就凭他们这德行?笑话!太子即位一事已无回旋余地,孤亦是回天乏术。”
“那太傅有何高见?”虞公余臣不得其解。
“眼高手低之辈,摄政之事更是痴人说梦,”虢公长父低声道,“当今之计,我们得为他们争取九卿之位!”
“九卿?他们岂能胜任?”
“孤不关心他们是不是这材料,孤只求自保!”虢公长父森然道。
“自保?这又从何说起?”
“拥立太子登基,周、召当记首功。他二人与孤等有旧怨,岂会善罢甘休?木已成舟,你我也无需再作挣扎,倒不如如此这般……”
虞公余臣听对方俯耳言罢,不由感慨,姜还是老的辣!
“此计如何?”虢公长父摩拳擦掌。
“甚妙!大司空和大司寇乃是肥缺,届时太傅心心念念的迁封之事,亦可落在这二人身上。有他们相助,倒可同周、召二公掰掰手腕。”虞公余臣拍着肚腩,心情大好。
虢公长父接着道:“当今大周三公九卿中,太保、太师、太宰沆瀣一气,少师显父、少保皇父亦是其爪牙,大司马程伯休父自彘林一战,亦可归于同党。如此,周召一派已有二公四卿,占据半壁江山。
“而反观你我仅一公一卿,势单力薄,大宗伯王孙赐与少傅仍叔又历来中立,如之奈何?所幸大司空、大司寇暂缺,若卖个顺水人情与二位王子,他们地位尊崇、头脑简单,我等便可与周御说、召虎抗衡也!”
“甚善!”虞公余臣此时只顾高兴,直到很久之后才知失了计较。
此前,他刻意与太傅保持距离,极力让人视作虢公同党。可他哪里是这老狐狸的对手,早已浑然不觉被拖入泥潭,越陷越深。
“寡人这就告辞!”虞公余臣见天色已晚,便准备回府。
虢公长父送他到府门外,一拍其肩膀,道:“明日朝议,看孤脸色行事!”
“悉听遵命!”虞公一拱手,费力地把臃肿的身躯挪上轺车,作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