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御说兴奋地老泪纵横,颤巍巍道:“诸位王族长老,王室宗亲,各位公、卿、大夫,此事已无异议,我等这就推举太子为周王,择日加冠,待明年春正加冕登基!”
尘埃总算落定,在场者皆大欢喜,北向顶礼叩拜,山呼万岁。
新王之事计议完毕,周、召二公便提请大宗伯王孙赐,由这位老贵族全力操持太子登基之事宜。
大宗伯作礼答谢,转身向宗室宣告道:“今方季夏六月,离故天子下葬尚有半年光景。在此期间,由太子姬静先加冠礼、暂践王位,仍由周、召二公辅政。待天子葬后,明年元春月改元,由太子登基亲政。”
众卿大夫闻言,皆无疑议。
王孙赐欣慰地点了点头,接着安排其属官分头行动,由太卜占筮太子静冠礼与继位之良辰吉日,由太祝安排一切祭祀、礼仪应用之物,由太史草拟诏书传檄与诸侯国。其余大小事宜,各官署亦有官员应付。
新君人选已定,卫伯和心中也一块大石落地,散朝后,正准备回府暂歇。无意中,他在某一刹那与虢公长父眼神交汇,心中一激,迟迟难以平复。
卫伯和停住脚步,而是目送太傅虢公出了侧堂,随即出宫门、入逵道,直到上了车驾,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
就在刚才,虢公长父的“耀眼”表现让他侧目。
此前在卫伯和心中,这老狐狸除了深谙奉迎钻营外一无所长,但遇大事只顾退缩逃避,是个十足的奸佞小人。
但今日不同,在情势对己极为不利的情况下,他不得不展露自己的权谋,露出了看似愚蠢外表下的本来面目——此人城府极深,大智若愚,不可小觑于他。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卫伯和在大周朝堂和卫国政坛浸淫多年,他能敏感地捕捉到虢公长父这些年原来是在藏拙。小人已足够难对付,这老谋深算的小人,更是难以匹敌。
很显然,周、召二公不会是他的对手。
周公御说自不用说,此公正是大周老贵族的典型代表。他历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对待任何事情都如温吞水一般不紧不慢。这既非出于思虑周全,也非因为处事圆滑,而只是平庸罢了。
更何况,如今老太师已逾古稀,既无彭祖之寿,也无姜尚之才。浑浑噩噩、昏昏沉沉,始终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奉若圭臬,又如何能是虢公长父的对手?
但这并不怪他,他仅仅是大周京畿内贵族风气的缩影——食古不化、奢靡腐朽,举目看今日满堂朝臣,又有几个不是得过一日、且过一日呢?
令卫伯和痛心的是,大周朝中真正有志于中兴大业者,屈指可数。而其中魁首,当数召公虎莫属。
过去漫长的十四年中,卫伯和与老太保并无深交。
召公虎始终刻意与朝中众公卿保持距离,除了以兄事太师周公外,他总是尽力规避与任何人结党营私。他严于律己,一心以先祖召公奭为榜样,只可惜时与愿违,势亦与愿违。
但自从召公虎赶赴彘林之后,他的性情方才大变。
只因赤狄凶狠、王师羸弱,召公虎再也无法安稳地正襟危坐于高堂之上,他不得不领兵前往最前线。也自那时起,卸下共和执政大臣光环的召公虎,才真正看清大周千疮百孔的本来面目。
经彘林携手并肩一战,召公虎与卫伯和结为忘年交。随后,二人同受周王胡托孤,一道扶柩归国,再到齐心协力扶立太子静,感情益深。
至此,卫伯和也逐渐得以窥见这位老太保的内心世界,并敏锐觉察到其心底的挣扎——
召公虎很矛盾。
于公,他出身三公世家,骨子里自然以周礼为尊,对王权奉若神明;可于私,他也并非圣贤,也有喜怒哀乐,甚至经常意气用事。
比如,对于周王胡和太子静这对父子,召公虎似乎颇不以为然。而这,自然逃不过卫伯和的法眼。
先说已故天子周王胡,他与召公虎的矛盾与生俱来。
召公虎乃是守旧派代表,周王胡却恰恰相反,这位传奇天子一心针砭时弊,锐意改革进取,以至于重用贵族新锐荣夷公,推行激进的“专利”之策。
为此,召公虎自然全力反对。但彼时他初出茅庐,在大周朝堂之上位尊但言轻,虽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之名句流传一时,但周王胡哪里肯听他劝告。
最终,国人暴动爆发,这场惨案被召公虎不幸言中。
但当社稷危急之时,挺身而出的依旧是召公虎。他进宫护驾,派家宰杀出重围,带周王胡出奔彘地。当暴民逼他交出太子静时,召公虎又用自己独子以代,从此,召公虎再无后嗣。
周王胡这一走,就是十四年。
而这十四年对于召公虎而言,却是度日如年。他并不知道天子下落何处,甚至生死未卜,他背负着极大的精神压力,于镐京朝堂之上与周公御说共和执政,重担千钧。
卫伯和说不清,当老太保得知周王胡这些年竟然栖身彘林,过着十四年逍遥日子时,他是怨愤多一些,还是释怀多一些?
而天子驾崩,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召公虎还是不能放松。
他要迎立新君,迎立一位对于国人而言已经早已“死去”的太子。他还要力排众议,要面对朝野非难,扶上马之后,还要再送一程。
召公虎就是这样的忠臣,他总有忙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
可他费尽千辛万苦拥立的太子静,除了“嫡长子”这个身份之外,就一定比他的弟弟王子友更能胜任天子之位么?卫伯和不以为然。
更何况,前日晚间在太保府密会周、召二公之时,卫伯和也暗中观察得知,这何尝不是召公虎的担忧。
说起来,周王静和王子友的性格是两个极端。王子友温润如玉,少年老成,这一点上,他像极了其临危不惧、温柔娴淑的戎族娘亲;但太子静却恰恰相反,虽然个性不如父王那般张扬,但是执拗的脾气却如出一辙。
更糟糕的是,太子静寄人篱下十余年,身边缺乏严父慈母的教诲,唯一的骨肉手足又两相不知,这样的环境只会早就孤僻多疑的性格,而绝非理想的天子人选。
从理智出发,王子友是个守成之君。大周遭遇共、懿、孝、夷四代周王平庸中衰,又经过周王胡虎头蛇尾的改革折腾,大周若要中兴,需要这般稳定成熟的君主。
但周礼是死的,说不得理智,也容不得更易。
召公虎身为周礼的卫道士,纠结归纠结,但却不容许废长立幼这种篡逆之行发生。他是召公奭的后代,是执政重臣,而不是虢公长父,可以不顾周礼、不顾骂名地立王子友以代太子静。
想到这,卫伯和叹了口气。“如果寡人是召公虎,又当如何?”
他很快就放弃这个假设,毕竟,召公虎不可能像自己想得这般透彻。
老太保历来不以聪颖机变著称于世,天下人称赞他“天下至仁”。智、勇、仁乃君子之三达德,只有仁这一个长处,或许更像是一种讽刺。
再说,太子静的江山到底能不能坐稳,可不单单是周、召二公一厢情愿。很大程度上,新天子出于平衡权谋考虑,更容易受到虢公长父等人影响。
毕竟,自古都是君子斗不过小人。更何况,召公虎要面对的小人很强大。
今日之前,虢公长父已然接连在大局上判断失误,把自己几乎逼上绝路——他先是在出征彘林之时临阵脱逃,错过救驾良机;随后在得知天子死讯后,又错误地把宝押在王子友身上。
这是千载难逢的攻讦机会,害死老天子,跟错新天子,哪一个错误都足够致命。但虢公长父运气不错,他的政敌周、召二公都是仁人君子,并没有就此落井下石。
于是虢公长父有了喘息之机,很快找到新的盟友——王子昱和王子望,今日在朝堂之上来了一出借力打力,将劣势瞬间转化为优势。
而且大周自从成康之治后,已有不成文的规定,宗亲王族不得轻易干政,除了担任大小宗伯外,尽可能不参与朝政。两个王子堪称废柴,对政治更是一窍不通,如何能胜任九卿?
但虢公长父做到了。
他巧妙得利用天子崩于外、太子匿于太保府这一千年不遇的“缝隙”,使得二位王子破天荒地有了影响王位继承人的机会。借此良机,虢公长父不仅出尽风头,还给自己拉拢了两个铁杆盟友。
更糟糕的是,周、召二公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虢公长父把二公当作死敌,而不论是周公御说还是召公虎,都没有将这匹害群之马的威胁上升到政治斗争高度。
而政治斗争,是要死人的。
卫伯和自己就是卫国储君流血之争的亲历者,他何尝不想提醒周、召二公,可他毕竟是外诸侯,这层关系太过敏感。
每到这时,公石焕的箴言就会回想在耳边:“邦无道,则自求多福!”
卫伯和把老将军视作人生导师,他何尝不知,大周能中兴固然最好,可一旦日薄西山、坠入深渊,卫国便要随时要做好迎接大变局的准备!
寡人不单是大周太宰,更是卫国的国君。太宰只是朝廷百官的太宰,而卫伯,却是父母兄弟之邦的领头羊。孰轻孰重,卫伯和自有掂量。
十四年前,卫伯和一心只想平乱,太宰之位乃是出于情势紧急,临危接受周、召二公所托。可世人爱嚼舌头,总说这位诸侯国君提兵入京都,便是为了贪恋权位,平白无故背负了多年骂名。
卫伯和早就想卸任,太宰乃百官之长,在培养出接班人之前切不可草率。
可放眼满朝大夫、诸贵族子嗣,又有谁堪当此重任呢?能入卫伯和法眼的着实不多。
十四年来,他只看上前朝贤臣芮良夫之子芮阜。可此人充当副手还算凑合,若让其独当一面,带领大周中兴?恐怕太过勉为其难。
卫伯和叹了一气:“还是先培养一段时间再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