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结识了尹吉甫之后,方兴顿时觉得他的镐京城旅居生涯有了新的方向。
他不再郁郁寡欢,也不再顾影自怜,既不觉这庄严肃穆的都城压抑,更不觉这墙高院深的太保府无趣。
次日午后,方兴结束当日课程,速速用过餐食,便欣然出府赴约。在昨日和兮吉甫见面的染缸旁,重新见到了对方。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兮吉甫出口成章。
方兴莞尔笑道:“你哪来这么多诗句?是你自己写的?”
“兮甲也希望自己能有如此文采,”他抚须一笑,“不过刚才这句,确实是我自己写的!”
“那其他的呢?从哪来的?”方兴又想到召芷曾提到镐京城当下诗篇盛传,便道,“莫非,你是个采诗官?”
“采诗官是个苦差事,早就没人干了。”兮吉甫嘿然。
“那……”
“得了,别问那么多,”兮吉甫今日换了身简陋的粗布衫,伸手来拉方兴,“你跟出城来,便什么都知道了!”
“出城?”方兴脸上泛起疑云。
他倒是很乐意出城,可是就怕天黑宵禁前赶不回城里,便大为不美。
兮吉甫似乎看穿方兴所想:“不远,时辰够你来回。再说,这地方你不去可别后悔!”
对方一言一行颇具煽动力,让方兴无法拒绝。
“镐京城郊,沣水、滈水交汇之处,有一中洲,”兮吉甫滔滔不绝,“此地数里见方,水鸟成群,景色秀丽,幽远静谧,驾一叶扁舟便可到达!”
“那再好不过。”方兴受不了诱惑,跟着对方急促的脚步,便往城门外走。
二人从南门出了镐京城,往南步行两三里地,一路上都是农人耕作的身影。
“认得这里否?”兮吉甫行至半路,指向一片破落房屋。
“这是哪里?”
“饮马驿!地方不大,但事情不小,”兮吉甫又加快了脚步,“荣夷公就是在这里被杀的。”
方兴这才恍然大悟,不禁多看几眼——国人暴动最早就是从这里开始,并星火燎原的。
不过兮吉甫倒没给他逗留的时间,二人继续边走边谈,转眼便来到了滈水之滨。
滈水便是镐京的母亲河,水流清澈平缓,沿岸泥沙淤积。方兴放眼望去,在滈水和沣水交汇之处,果然有一块因长期泥沙沉淀而形成的一座小岛。
“水中可居者曰‘洲’,小洲曰‘渚’,小渚曰‘沚’,小沚曰‘坻’。这片水中美地,短短十几年时间,就从‘坻’变成了‘洲’,不得不感慨造物主之鬼斧神工也。”
兮吉甫突发感慨,听得方兴一愣一愣,心中更加佩服。
看来,这兮吉甫的学问不容小觑,他开口闭口皆是典故,似乎比太保府的教书先生还要高明几分。
“走,那里有叶小舟。”
兮吉甫拉着方兴,跳上了小舟,抄起桨棹,循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不一会儿就划到了中洲之上。
果然,方兴踏上沙洲的第一刻起,瞬间被尽收眼底的美景所震撼——
北望镐京城,依旧威严矗立,城外的万亩良田,沐浴在初秋的阳光下,麦浪滔滔;西边是静静滈水的源头,东边是汇入沣水的浪涛;而极目南眺,则是一望无际的绵延群山,那便是闻名遐迩的终南山脉。
水鸟在沙洲之上嬉闹追逐,华羽流光,声音婉转。而沙洲边上的荇菜,同绿茵一般,连连田田。
“此鸟何名?”方兴看得呆了。
“此乃雎鸠,因为生在王城之外,故国人又称之王雎。”兮吉甫道。
“雎鸠?此鸟都是成双成对,声音也好听。”方兴道。
“这在国人心目中,可是鸟中高洁者也!”兮吉甫慨然道。
“此话怎讲?”
“你看这雎鸠之鸟,其叫声‘关关’,总是成双成对。但即便雌雄二鸟情至,犹能自爱自重,退在河中之洲,形影相随。故而,镐京城的青年男女在谈婚论嫁之时,总把它们自比。”
“竟有此事?”方兴但是大开眼界。
只见那兮吉甫深吸一口丹田之气,对着河水,唱起歌来,他的歌声高亢悠扬,余音绕梁——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好意境,”方兴拍手称道,“兮兄,你能否别每次就念一句,可否诵读全诗?”
兮吉甫微笑点头,继续吟唱道: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方兴听得呆了,不禁跟着兮吉甫的歌声,轻轻哼唱。他自又生活在北境野村何,曾听过这等婉转歌曲?
“兮兄,此歌为何名?是你写的?”方兴问道。
兮吉甫哈哈大笑,道:“此诗歌名为《关雎》,古已有之,在镐京城中流传已久也。”
“这首诗歌无与伦比,令人神清气爽。”方兴慨然。
“别看你还是个少年,对这爱情诗还颇有感悟。”兮吉甫取笑道。
方兴被说中心事,突然脸颊一红,把头低了下来。
“不过,这首诗,也不是单纯说的是男女之爱,更是家国之爱。”兮吉甫突然用一种深沉的口气说道。
“家国之爱?”
“此诗歌的作者,若非圣贤,便是高士,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句,又何尝不是国家社稷思得贤才之意?此诗此歌,可谓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堪称是诗中绝品,歌中杰作!”
方兴闭起眼睛,仔细品味一番,果然透过字面的诗句,还有更高远深沉的意味。
“可知作者为谁?”方兴不禁心驰神往。
“都是隐逸遗留之作,这类诗篇民间还有很多,都口口相传,脍炙人口。只可惜如今大周衰微,这些佳作名篇,大多散落,至于失传。”兮吉甫说道此节,脸露哀伤。
“那真是太过可惜……”
“我兮甲毕生的心愿,便是采天下之风,把这些诗歌编纂成集,将来能永世流传。”
“兮兄志向高远,真乃名士风流,小弟佩服不已。”方兴毕恭毕敬地对兮吉甫作了一揖,他不是官方采诗官,却绝对更胜一筹。
兮吉甫转而道:“小兄弟,你可知道夔的故事?”
“夔?何人也?”
兮吉甫娓娓道来:“他是舜帝的乐官,算得上是天下乐师之鼻祖。夔从小生活在荒僻边缘的地方,却极其擅长乐舞。后来,他得到舜的赏识,提拔为乐官,主理乐舞之事。”
方兴点头道:“大周崇尚礼乐,礼和乐并重,都是华夏文明之根基,看来源远流长。”
“一日,舜帝大宴天下,夔敲起石磬,让乐师扮成百兽,载歌载舞,此乃《韶》乐也,真乃尽善尽美之乐。听完之后,在座所有人流连忘返,如痴如醉。”
“不知此乐,我是否有幸一闻。”方兴心生向往。
“舜帝见此乐舞,说出了一句千古名言——‘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
“此作何解?”方兴今天听到了太多自己闻所未闻之事。
“五声,宫、商、角、徵、羽也;六律,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也;六吕,大吕、应钟、南吕、林钟、仲吕、夹钟也。六律六吕是为了调和五声,五声是为了咏唱歌曲,而诗词便是用来表达志意。”
兮吉甫言罢,方兴却痴痴站立原地,仿佛被璀璨的礼乐文明所洗礼。亡父曾说,圣贤只用乐舞便可治国,自己小时候还觉夸大其词,如今想来,乃是自己孤陋寡闻也。
久久,方兴才对兮吉甫道:“兮兄,你是对的。”
“什么?”
“昨日,小弟我误会你了,你绝非拈花惹草的轻浮之辈,你一定是那‘窈窕君子’,而那百夫长的女儿吗,想必就是‘淑女好逑’咯?”
“不错,不错!真是此理!”兮吉甫闻言,笑到岔气。
方兴趁机起了窥私欲:“兮兄,你如此倜傥风流,学识渊博,恕小弟冒昧,兄台以何为业呢?”
“兮甲此生所好,唯诗与歌而已。热衷诗歌之里,放浪形骸之外,岂不快哉?为何要囿于所业,给自己画地为牢呢?”看样子,这兮吉甫是一门心思想当个隐者。
我从小的理想便是出将入相,而兮兄却想效仿许由、伯夷这般的隐士,显然志存高洁许多。方兴拿对方自比,顿觉惭愧。
兮吉甫见方兴不言语,便道:“几年前,我特地去了周、召二公的封地,那里可真是诗歌的圣地。”
“周、召二公封地?当今太师和太保大人世袭之封邑?”方兴重新来了兴趣。
“正是,那里民风淳朴,果然是周公旦握发吐哺、召公奭甘棠遗爱之地,百姓安居乐业,大有古代贤王治下的风度。我在那采集的诗歌,可名曰《周南》、《召南》,等整编成册,一定交由小弟过目。”
“那是再好不过,”方兴喜道,“看来,兮兄便是把这采诗当成事业?”
兮吉甫笑而不语,而是指着沙洲上的一处茅草屋,道:“到了。”
方兴抬眼望去,这才发现在这沙洲之上居然还藏着一个栖息之所,另有天地。
“这是?”
“请进,此乃兮甲寒舍。”兮吉甫推开虚掩的柴扉,邀请方兴进屋。
从屋外看,兮吉甫的住所虽然别具特色,但屋里陈设简陋,空空如也,只有一张草席铺成的简单卧榻。
不过,兮吉甫却绝非穷困潦倒,他一口气拿出许多食物招待方兴,甚至有酒,这可是稀罕物。
方兴大开眼界,问道:“兮兄以采诗为生,哪里来的余粮?”
兮吉甫笑道:“老弟还记得你初识我之时,是为何事吗?”
方兴疑窦重重:“莫非拈花惹草能赚钱?”
“算是吧,”兮吉甫无奈地笑道,“镐京城里的国人们,生活乏味得很。姑娘、夫人们爱传颂些诗歌,兮甲便谱写乐曲、上门教授,学成之后,她们便用些货殖交换。故而兮甲虽不务正业,倒也吃喝不愁。”
这倒是有失风化,但方兴不敢明说,只是道:“这固然是好事,可为何国人们要追逐兮兄?”
“兮某本意绝非采花,这个中误会太多,”兮吉甫无奈地摇了摇头,“邀请我相见者大多为女儿身,却总托人谎称公子相邀,就这样,被其家人撞见,总是百口莫辩。”
“所以,兮兄就索性躲染缸里避风头了?”
唯大才子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二人想到昨日狼狈之事,不禁开口大笑。
笑得够了,方兴便呷一小口淡酒,问道:“兮兄如此文采,莫非是家学渊源?”
兮吉甫似乎被说中心事,突然神色恍惚,叹了一口气。良久方道:“方老弟,你我相识一场,既然发问,我也不便再隐瞒我的身世。”
“愿闻其详!”方兴收敛笑容,正色道。
“想必你乍见我容貌,便能猜出,我本非中土人士,更非镐京国人。”
方兴点头:“看兮兄样貌,确与中原人不尽相同。”
兮吉甫唉声道:“这便要从十五年说起。”
方兴心中敏感地一惊——十五年前,莫非兮吉甫的身世与国人暴动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