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周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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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卷2-19章 方兴 ? 叁(下)

兮吉甫道:“兮甲出生在千里之外的蜀国,乃黄帝后人伯儵之族裔。”

“蜀国?”方兴略有惊诧。

要知道,这个地处西南边陲的荒蛮国家,与大周有千山之隔。

兮吉甫介绍道:“蜀国天高路远,历史源远流长,早在周朝龙兴之前就盘踞川中。在牧野之战中,蜀王派兵相助,同周武王一起讨伐殷纣。”

“古蜀蜀国的传说,我也只是略有耳闻,其沃野千里、堪称天府之国。”方兴附和道。

“正是,先父乃蜀国重臣,知识渊博。十五年前,蜀王听说大周镐京城繁华,便派他来此觐见周天子。那年兮甲年仅十二,便缠着先父同来华夏首都,以开眼界。先父拗不过我,便带我同行。

“蜀都距镐京路途遥远,出蜀道路又艰难险阻,这一长途跋涉便是半年之久。不幸先父年事已高,于路上染病,到镐京城时已然病入膏肓。大周大行令不敢怠慢,只好安排我父子在馆驿歇息。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恰逢国人暴动爆发,先父还没等面见天子便受惊吓而死,只留下我和几个居心叵测的随从。那几个狗贼欺我年少,趁我料理后事之际,拿走觐见财宝溜之大吉。

“兮甲孑然一人,又无盘缠,如何回得去遥遥蜀都?再加上蜀王暴虐,先父有去无回,定会开罪于家人,怕是早已被满门抄斩。兮某无奈,只得隐姓埋名,躲在镐京城外沙洲之上,当起野人来。”

说到这里,兮吉甫长叹一口气,黯然神伤。

同是天涯沦落人,方兴也不由嗟然感慨:“我又何尝不是无家可归之人也?”

接着,方兴也将身世同兮吉甫从头到尾相述一遍,二人相顾无言,只是低头喝闷酒。

方兴见气氛压抑,便想转移话题。对方高论频发,定然对当今镐京城诡异压抑的气氛多有见解。

于是问道:“兮兄,你自国人暴动后便常住王畿,对当今时局有何高见?”

“高见倒是谈不上,”兮吉甫微微一笑,“兮某非庙堂上肉食之辈,关于时政不敢妄言,不过对于制度之弊,倒是略知一二。”

“此话怎讲?”方兴来了兴趣。

兮吉甫滔滔不绝道:“大周之国体乃是礼乐,礼乐核心在于宗法与分封。大周之所以能维持两百年而罕见大祸,皆有赖于制礼作乐的先贤周公旦。有这套成规,其子孙后代再过平庸,只需按部就班,亦可治国无恙。”

方兴一时插不上嘴,只得频频点头。

兮吉甫举例道:“你看,周王也好、诸侯国君也罢,不论其子嗣聪明或是愚钝,健康或是有疾,不论贤能与否,不论德才如何,只要遵循父死子继,便出不了大差池。”

见对方谈论起治国来头头是道,方兴不禁心中佩服,自己的格局与对方差距如此之大,可谓望尘莫及。

此前虽也曾听先父方武、周王胡、召公虎等大周君、臣、僚属偶尔谈及政事,但他们皆是从统治阶层视角出发,更显得兮吉甫观点的新鲜和独到。

“只不过,周公旦的那一套,快不灵了……”

兮吉甫冷冷地补了一句,直听得方兴背后发凉。

“不灵?”方兴奇道,这确实是骇人听闻。

兮吉甫道:“周公所制之法有四,一曰宗法,二曰分封,三曰井田,四曰礼乐,此乃因周初之国情而量体裁衣者也。然而如今两百年过去,大周已非当初之大周,体宽而衣小,定然会有隐患。”

“愿闻其详!”

“先是宗法,宗法以嫡长子继承为大宗,大宗开枝散叶,小宗退而求其次,唯大宗马首是瞻。宗法制之最大弊端,便是嫡长子往往能力平庸,尸位素餐之下,许多有能有才的小宗高人被埋没;

“分封者,便是由周天子把同姓宗亲、异姓诸侯分封到中原各地,管理一方水土民人。分封制之最大弊端,便是如今诸侯之地越来越大,天子之地越来越小,诸侯强而天子弱,尾大不掉,早晚必乱;

“井田者,乃是天下田地皆划为‘井’字型九块田地,农者耕其八,其一归天子诸侯。井田制之最大弊端,定是使民众疏懒刁钻,以耕私田为业,擅开阡陌而不务公田。如此,天子王室必将入不敷出;

“礼乐者,便是以礼乐教化天下万民,上至天子、诸侯,下至士、农、工、商,皆奉此为圭臬。礼乐制之最大弊端,便是上不行则下不效,如今贵族们不习礼乐、礼崩乐坏,黎民百姓便会以下犯上。”

方兴听完,如梦初醒:“兮兄此番长篇大论,使愚弟醍醐灌顶。看来,大周初年定下的周礼制度,已经是强弩之末。”

兮吉甫对周公旦崇敬有加:“这些制度在周初之时,可谓是周公旦吐哺握发、殚精竭虑之智慧结晶。只可惜,后世的执政者们尸位素餐,不仅不会与时俱进,反倒削足适履、本末倒置。”

兮吉甫说得捶胸顿足,犹如眼睁睁看着一盘大好棋局,被拙劣的棋手将胜势白白葬送一般。

方兴眉头紧皱,想起王子友来:“不知新王上任之后,情况会不会有所改观?”

虽然还未与周王胡这位儒雅俊逸的王子相交,但方兴能感觉得到,这位生于忧患、长于动荡的王子,似乎其他养尊处优的贵族们大相径庭。

“说起这次周王的交替,还真是一波三折。前月太保突然发兵出征赤狄,国人们众说纷纭,而兮甲便猜测到,此时或许与失踪多年的周天子有关。”

“兮兄神算!”方兴由衷赞叹。此人身在镐京,却能料到彘林之事,果然不同凡响。

兮吉甫淡然一笑:“方老弟,你可知这周天子大位,会传给谁?”

“乃是王子友无疑。”方兴不觉得这问题有悬念。

“非也,非也,”兮吉甫疑惑着笑道,“”方老弟莫非故意隐瞒?”

“弟实不知。”

“看来,太保府里反倒保密得好……”兮吉甫嘟囔道。

“难道另有其人?”方兴不解。

兮吉甫道不置可否:“坊间都在传闻,十四年前国人暴动被乱民杀死的太子静还活着,太保用自己儿子当了替死鬼,然后把太子藏匿起来。”

“啊也!”方兴大叫了一声,“竟有此事?”

“怎么?老弟觉得有甚异样?”兮吉甫似乎对方兴的反应很满意。

当然有异样!但方兴不敢言说,他警惕地看着对方。

确实,他至今还没琢磨透,为何召芷口中的那位“怪人”哥哥突然离府而去。今日结合兮吉甫口中的小道消息,这么说这位寄居府中十四年的神秘少年,很可能就是召公虎用亲子性命保全的太子静。

如果太子静还活着,周王大位非他莫属。

兮吉甫哈哈大笑,连连摆手:“方老弟倒是把兮某小瞧了,你觉得我是反派的眼线?还是暴民的帮凶?无需提防,无需提防。”

方兴尴尬地低下了头,他方才的反应确实有些过度。

“你这样做得很对,”兮吉甫微笑道,“当今世道不古,近来镐京城内暗流涌动,颇有当初国人暴动前的态势。你身处太保府中,近来还是少出门为妙,以免为人所误伤。”

方兴作揖道谢,便关切问道:“有如此严重?国人似乎对太子静多有旧忿?”

兮吉甫摇了摇头,似乎颇有担忧:“国人心中早已默许姬友为新王,而太子静则早就不在人世。如果新君继位人选出现反转,国人可不是善良之辈。”

“国人为何对太子静如此仇视?”方兴满脸不解。

“准确地说,是恨周王胡,从而迁咎于太子。当年太子静死后,民怨才最终消弭。可如今太子居然没死,这可是大大的欺骗。没人喜欢受人愚弄,哪怕是德高望重的周、召二公也不行。”

“那周、召二公又当如何?”方兴听得后脊背发凉。

“自然是迎难而立太子静为天子。立,顶多再经受一场国人暴动;不立,就是抛弃宗法国本,这可比王宫再被乱民攻破严重得多。”兮吉甫说得坚决。

“这样的话,周、召二公的处境也着实糟糕至极。”方兴喃喃道。

兮吉甫叹道:“如今的国人早就不是周初时期的良民,人心不古咯。”

方兴喃喃道:“这次若王师加紧守备,国人还会再次暴动?”

“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兮吉甫倒吸一口气,“十四年前,周天子尚且在位,文武功勋昭于四海,周王师亦不乏能征惯战之将。如今,朝中无主、财力空虚,军队更是支离破碎,四夷虎视眈眈,诸侯国势力膨胀……”

方兴愁眉不展,急匆匆问兮吉甫:“那有何法可解?”

“办法倒是有,”兮吉甫沉吟片刻,“只是代价不小……”

兮吉甫没有说下去,少年催问之下,他也只是摇头不答。

已是酉时,方兴这才想到自己要刚在宵禁前回城,这便要起身告辞。

“等等,”兮吉甫叫住他,“近来特殊时期,门防甚严,你没有凭证,如何出入?”

方兴被问住,他哪里想到出入城门居然要证件。

“山人早已料到,”兮吉甫微笑着,递给了他一块通关牒牌,“说起来,这还是十多年前大行令赠与先父的入城牒文,如今物是人非,便赠予你出入镐京城门罢。”

“这如何使得?”方兴还想推脱。

“快走罢,迟了就得回这小岛茅屋过夜咯!”兮吉甫开始逐客。

方兴小心翼翼收拾起牒文,正准备道谢作别,突然想起召芷,于是又红着脸转身对兮吉甫道。“兮兄,愚弟有个不情之请……”

“定是大事,”对方眉目含笑,“愿意效劳!”

“能否……呃,相赠几首诗歌于我……”方兴支吾着,又赶紧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近日镐京城里不太平,下次不知何时再来拜会……”

“得了吧,是为了小情娘?”兮吉甫一脸谐谑。

“不……不是的……”方兴羞得无地自容,连连倒退。

“是太保府的千金罢?瞒我,那你可就见外咯!”

对方何等聪明,方兴的小心思瞒不过他,又口不择言地解释着:

“没错,是女公子托我的,但是她不是我的……不,我如何能高攀得上……不对,我和茹儿已经有过婚约了……咳咳,女公子是芷儿,别搞混了……”

兮吉甫就这样面带嬉容地盯着方兴坏笑,看得他越描越黑。

“这样嘛,”兮吉甫转身取来一卷竹书,“送你这篇《关雎》,乃是兮某人平生最爱!他日要是由我来编纂这民歌全集,定把它放在头一篇!”

“不……不成……”方兴如临大敌。

“为何不成?”

“这是情诗呀!什么‘窈窕淑女’,什么‘君子好逑’……”方兴连连摆手拒绝,“不妥不妥,太过轻浮……”

“挑肥拣瘦,真难伺候,”兮吉甫摊了摊手,又埋头翻找许久,“便宜你,一次给你三篇罢!”

“不是情诗?”方兴来不及检视。

“当然不是,”对方很是无奈,催促道,“这三篇名曰《木瓜》、《绸缪》、《子衿》,也是深受镐京女子欢迎!得了,你快走,别误了时辰!”

方兴这才赶紧把竹书揣在怀中,辞别兮吉甫,乘着小船了进城,径直往太保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