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公子,我回来咯!”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巷外传来。
府门“吱呀”一开,召芷看清来人,便飞也似地狂奔而去,口中念道:“阿岚,你可算回来咯!想煞芷儿也!”
门口是个年仅十三、四的丫头,她一副风尘仆仆模样,见主人扑来,只得赶忙把手中行囊丢下,伸出双手迎接。
一个结结实实的满怀,召芷把对方紧紧抱住。
“女公子,你怎么还是这么一副疯疯癫癫模样……”阿岚幽怨道。
“你对主人说话怎么还是这口气?没礼貌!”召芷当即还以颜色。
丫头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没办法,谁让阿岚摊上你这么个大小姐呢?”
“你可回来了,”召芷眉目含笑,把对方一阵端详,“你这趟回乡省亲可去了好久!”
“加上来回路程,也就过了七天而已……你就这么想阿岚?”
“那是当然,”召芷拉着丫头的手便要往闺房赶,“这七天,你可错过了不少事咧!”
阿岚从小和召芷一起长大,堪称她的开心果。贵族小姐待字闺中的时日可谓苦闷异常,若非有这么一位知冷知热的小丫头在身旁排忧解烦,召芷不知会有多么无聊。
芷儿需要人逗乐的时候,丫头就会给自己讲冷笑话;芷儿需要打听镐京城消息的时候,丫头可以乔装改扮出府打听;即便是阿岚偶尔爱说风凉话,惹得主人暴跳如雷,但也妙趣横生。
阿岚是召氏封邑的一个孤女,其亲族见他可怜,便把她送到太保府来当女婢。召公虎觉得此女聪明伶俐,十分乖巧,又怜惜其身世,便让她作了召芷的贴身丫鬟。
说起来,公父倒是有“捡”孤儿回家的怪癖——先是那位怪人兄长,然后是阿岚,现在又轮到了方兴。
想到这,召芷忍俊不禁。
“女公子,你又傻笑什么?”阿岚一边给主人拾掇闺房,一边絮絮叨叨,“我不在这的时候,你的房间便乱得不成样子咯……”
“你知道么,”召芷故作神秘,“府中来了个怪人,有趣得紧!”
“怪人?”阿岚头也没回,“不就是阁楼里那个书呆子么?”
召芷摇头微笑:“不是他,那怪人已走数日了……”
“走了?去哪?”
“不知道也!前日里,大司马派兵来把他带走。”召芷耸了耸香肩。
“大司马,”丫头沉吟半晌,挑眉一笑,“看来,和阿岚路上听到的小道消息一样。”
“好啊,你竟然藏着掖着,快说,你听说什么了?”
“阿岚可不敢乱说……”
“快说,恕你无罪!”召芷噘着嘴,想哄丫头开口。
阿岚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街头巷尾都在传,说当年老周王的太子还活着,而且这太子就是住在我们府里,被太保老爷一藏就是十四年!”
“什么?你是说……那怪人兄长,竟是太子?”
阿岚又道:“嗯呐,如果他是太子,那继承老天子之位的,便不是王子友咯!”
“不行,岂有此理!”召芷突然作色,“这不公平,我要去找公父理论!”
“别!万万不可!”阿岚赶紧拦在门口。
“不妨,公父今日下朝得早,好说话着呢!”召芷便要夺门而出。
自召公虎出征彘林回府后,已过四日。前三日里,召芷每每见他都是一副愁眉不展、苦大仇深模样,唯独今日心情舒畅,想必政事一切顺利,不知与那怪人兄长是否有关。
“那……你可不能说是阿岚说的……”丫头赶紧央求。
“好!好!芷儿不说就是!”
言罢,召芷头也不回地就往召公虎书房冲去,途中路过方兴房间,见他房内并无灯光,似乎还外出未归,心中更是一阵咒骂——哼!你倒是落得自由!
来到公父书房,召公虎正在查阅文献,见爱女前来,不由得露出久违的宠溺之情。
“这几日功课怎样?”老太保开口便问。
“学的《周颂》,还行罢。”召芷带着问题前来,只顺口应承。
“还行?”召公虎似乎不太满意,顺口问道,“学的是《清庙之什》还是《臣工之什》?”
“《清庙》。”她敷衍道。
“今日先生教授《清庙之什》哪一篇?”
“《维天成命》?不对,是《昊天成命》……”召芷有些慌乱。
“胡闹!”召公虎面色不悦,“先生都和公父说了——方叔学得认真,你却调皮捣蛋。今日先生让你背诵《维天之命》,你却背出甚么《采薇歌》来!”
召芷吐了吐舌头,心中暗骂那教书先生,原来是他向提前告了黑状,公父这才来明知故问。
“《采薇歌》是伯夷、叔齐所作,虽不在《周颂》之数,却美哉绝伦!芷儿为何不能背?”召芷反驳道。
“一派胡言!伯夷、叔齐是孤竹国贤士不假,可这二人却对周王朝不敬,不食周粟而死。他们写诗聊发牢骚,岂能与我大周先王圣贤著述的《周颂》相提并论?”
召公虎口气严厉,召芷大气不敢出,等公父一番训诫完毕,她才敢抬头。
“你不可再贪玩误学,多向方叔兄长学习!”
“哦。”
“你不会无事造访为父书房,说,何事?”召公虎颜色略为和善。
“这……芷儿不敢说……”
“说!还有你不敢说之事?”召公虎哭笑不得。
“那你不能骂芷儿……听说,公父打算立王子友为君?”召芷支支吾吾。
召公虎登时变色,喝问道:“谁告诉你的?”
“听……听说的……镐京城都传得满城风雨了……”召芷顽皮归顽皮,此时在严父面前噤若寒蝉。只不过她依旧信守承诺,没有把阿岚招供出来。
她心中何尝不委屈?京城路人都如此盛传,没想到消息却到了最后才传入太保府,而太保府中,最后才听闻此事的竟然是太保的千金。
召公虎生硬地训诫道:“国家大事,你不要管。”
“为什么要立怪人兄长,不立友哥哥?”召芷声音微弱。
“为父再说一遍,国家大事,你不要管!”
召芷闻言,反倒一股倔脾气上来。又想起前日里家中老仆嚼舌根,说是那怪人兄长害死了召公虎的独子、芷儿唯一的哥哥……
“芷儿兄长之事就不是国家大事了罢?那怪人害死了长兄,娘亲也是因为这事伤心死的,是也不是?!”她无名火起,不顾一切地顶了回去。
召公虎刚想举手训女,却突然神情恍惚,如鲠在喉。
“公父……你怎么了?”
召芷突然被父亲的失态吓到,她从小就学会察言观色,知道不能在公父跟前提起娘亲。方才脱口而出,让召公虎陷入苦闷,她反倒觉得有些后悔。
“唉!”召公虎长叹一声,“我们家哪会有家事?召公的家事,何尝又不是国事……”
父亲没有否认,想必兄长被王子静害死一事,绝非空穴来风。可即便召芷有一万个好奇,她又如何敢问出口来?
“你的兄长不是太子害死,乃是为父亲手送给暴徒……”他出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在捧着其爱子的遗体。
“爹,这是为何……您为何要如此无私?您怎么忍心把骨肉……”召芷痛哭流涕,一头钻进公父怀中。
“无私?”召公虎苦笑着仰天长叹,“芷儿,你可知此时此刻,有多少人正在背后戳着为父的脊梁骨,痛斥孤乃自私小人?”
“不,他们不理解公父!”
召芷很少见到父亲感情外露,如今老父年方未半百,却已然一头白发。此刻,她找不到更好的方式安慰公父,只能紧紧抱着他,像小时候一样。
“至于你的亡兄,”召公虎唉声诉道,“总有一天,你为人母之时,或许能懂为父之痛罢!”
他贵为大周三公,此时却木然地抚摸着爱女的发梢,不知是在怀念芷儿的娘亲,还是在预想芷儿远嫁诸侯国的样子?
“女儿懂了,”召芷强忍泪水,吻了公父脸颊,作礼道,“女儿告退!”
召公虎紧咬嘴唇,眼神空洞惆怅,点了点头。
当召芷跑出太保府书房时,早已抑制不住悲痛的情感,一路悲切泪奔。
回到闺房,她再不顾什么女公子矜持,躲入被褥中,蒙头大哭。这狼狈的样子,或许和方兴初来太保府的那次没什么两样吧?
“你看,阿岚说过不让你去嘛,被太保训了一顿?”丫头心疼地问道。
“呜呜……”
“都是丫头的错,不该告诉你这事……”
“呜呜……”
“女公子,你就打阿岚吧,小时候你每次生闷气,揍我一顿心情就好多了……”
“什么?”召芷探出头来,转瞬又梨花带雨,“芷儿在你心中这么凶残?”
“贵人多忘事……”阿岚无奈哂道。
“那是你活该!”召芷哭得够了,此时见丫头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反倒破涕为笑。
“有趣,女公子不哭了?”
“多嘴!”
召芷作势要打,却见阿岚吓得一跳老高,顿时把悲伤之情抛却。
“你这样子,倒有几分像方兴。”
“方兴,这又是谁?”阿岚不明就里。
“嗨,我刚才被你打断了,就是府里新来的有趣之人。”想到他,召芷心中反倒涌上一丝甜意,这感觉很奇幻。
“他是什么来头?”
丫头话刚问完,只听府门再次“吱呀”打开,一个少年身着布衣,大大方方入得府来,正与门童、仆役寒暄谈笑。
“这才来几天呢,”召芷连连啧道,“跟府内上下混得很熟嘛!”
“府中老幼似乎都对他很是敬重呀?”阿岚也奇道。
“可不,国人暴动前,他的亡父曾是太保府的家宰,府里公父的仆从大多感念昔日恩情,故而对这位野人青眼有加。”召芷殷勤地介绍着。
阿岚嘟囔道:“他是野人出身呀?气质上可看不出来。”
“嘘!公父说他是贵客,不能随便提他的出身!”
“是么?这可不简单。”
“走,”召芷一拉丫头,“找他玩去!”
“玩,你们很熟么?”阿岚还没来得及惊诧,就被拉出了闺阁。
此时已过晚食的时点,但府中掌厨的下人依旧给方兴留下一桌好饭菜,此时他正在屋内狼吞虎咽地享受美食,不曾想召芷已然走到面前。
“嘿!我还以为你夜不归宿呢!”
召芷突然喊出声来,着实吓了少年好大一跳,他手一抖,差点将几案前的肉羹打翻。
“见,见过女公子,”方兴战战兢兢,“这位姑娘是?”
“我叫阿岚……”
“没礼貌,人家是贵客,”召芷用力一扯丫头,“方公子,这位是芷儿侍女阿岚。”
阿岚从没见过主人如此恭敬,方兴亦是惊诧。
见二人被自己捉弄得呆立原地,一副大眼瞪小眼的惊疑模样,召芷再也不顾形象,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