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刚开一小缝,方兴便迫不及待地钻将进来,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已是日中,兮吉甫被屋外强光闪得晃眼,把方兴让进屋内,笑道:“方老弟光临寒舍,比这春日更蓬荜生辉呐!”
“兮兄取笑,”方兴脱下外衣扇风,哀怨道,“要碰见你在家中,可实属不易……”
“噢?看来方老弟没少来访过?”
“可不,隐者难遇,”方兴面带愁容,显有焦急之事,“你这是刚采风归来?”
“那可不,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兮某刚从周、召故地归来。这一路上风餐露宿,也是疲惫不堪。”兮吉甫为方兴打了一杯水,继续不紧不慢道,“来,坐下细聊,愚兄好好给你说说周、召故地的风貌民情!”
方兴显然没有这份闲心,慌张道:“兮兄!大周都大难临头了,你怎还如此淡定?”
“哦?”兮吉甫又把头埋入案牍中,继续整编自己从周、召故地采集来的诗歌,“能有什么大事,竟把方老弟你慌成这般模样?”
方兴一把夺过兮吉甫手中刻字的刀,丢在地上:“兮兄真的不知,有五路敌军同时进犯大周,不久就会兵临城下……”
“甚么?”兮吉甫故作惊讶,实则心如明镜。
五路犯周的消息,镐京城内外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自己消息灵通,又如何会不知此事。方兴如此火急火燎赶来,十有八九就是为商讨这紧急军情。
这位小兄弟比自己年轻十余岁,却是个性情中人,二人相交不久,却颇为投缘。只不过兮吉甫生性诙谐,倒想故意装作不知,再急方兴一急。
“五路犯周,合起来大概有十万余贼众啊!”少年不知是计,果然愈加激动。
兮吉甫只顾敷衍:“哦?哪五路啊?”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问着方兴,一边继续翻看自己的简牍,仿佛窗外一切与己无关。
方兴急得直冒汗,屈指数着:“北面赤狄、白狄进犯晋国,南面荆楚夺大冶山、直逼汉阳,西面西戎犯西都镐京,东面淮夷犯东都洛邑,中间伊洛之戎作乱……五路蛮夷来势汹汹,你说是不是大难临头?”
“就这点事么?”兮吉甫摇了摇头,似笑非笑,“那倒是听说了。”
方兴闻言呆若木鸡,指着满案卷牍:“兮兄既知,怎还有这闲心?”
“国家大事,自有公卿大夫等肉食者操劳;行军打仗,也本是王师虎贲的职责,与你我何干哉?来,看座!”言罢,兮吉甫顺手丢了条木凳给方兴。
“这……”方兴长叹一口气,便沉默不语。很快,他似乎也从兮吉甫的反常中看出些许端倪。
兮吉甫微微一笑,瞥着窗外,不禁想起当年往事……
十四年前,兮吉甫随先父远初蜀国,一同出使镐京。彼时,他比方兴还要年少几岁,却在短短几天中先后先后经历丧父之痛和国人暴动,小小年纪便锻炼得一身处变不惊的本领,眼下的五路犯周,声势虽大,又算得上什么?
想到这,兮吉甫不禁心头一紧。
蜀王多疑嗜杀,他见先父未能回国复命,定是以为他贪图中原富贵,蜀法严峻,我家中老少人口定然不免灭族之难。我兮甲并非不愿回归桑梓,实是有家难回也!
“兮兄?”方兴见兮吉甫陷入沉思,下意识地朝他晃了晃手。
兮吉甫这才回神,长啸一声,吟道:
“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肃肃兔罝,施于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肃肃兔罝,施于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兮兄,此诗何意?”方兴弱弱问道。
“此去周公故地,采到这首《兔罝》,颇和愚兄此时心境。”
兮吉甫在周邑采风之时,便听闻周定公于镐京城门坠楼明志之事,周地百姓哭天抢地,同颂这首上古周族的战歌,令人唏嘘不已。
又沉默片刻,兮吉甫问方兴道:“上次祖奠之时,我见太师跌倒在地欲言又止,你可知何故?”
“不知。”
“蜀人迷信,将死之人魂魄便会出窍,”兮吉甫故作玄虚,“我彼时远观周定公举动,只觉他元神出窍,神情恍惚,怕是已然抱定必死决心……”
“竟有此事?想不到兮兄竟会看人元神?”方兴大是意外。
“可别乱说,省得被当做卫巫妖言惑众,给有司抓了起来!”
“何出此言?”
兮吉甫讪讪一笑:“新天子也是失策,任命王子昱这般庸才当大司寇,免不了严刑峻法泛滥,冤假错案横行。”
方兴若有所思,喃喃道:“没想到,兮兄的信息倒比太保府还要快……”
兮吉甫话锋一转:“听说,昨日朝会,周天子给了虞、虢二公一个下马威?”
“正是,不知兮兄如何解读此事?”
“天子太过年轻气盛,未免有失权衡,真乃小不忍而乱大谋也,”兮吉甫顿了顿,接着道,“虢、虞二公都是浸淫政坛多年的老奸巨猾之辈,哪有那么好对付?新天子此举,怕是会惹得一身腥臊罢。”
方兴略有紧张,盼知其解。
兮吉甫解释道:“在国人心目中,虢公长父与荣夷公同为厉王佞臣,早已人神共愤。新天子将其父王驾崩归罪二公,固能俘获些许民心。然而,大周并非国人之大周,乃是公卿大夫、诸侯公族之大周,天子乍一登基便如此锋芒,乃是大忌,怕寒了公卿诸侯之心。”
“那……难道此举会动摇国本?”方兴赶忙问道。
兮吉甫微微点头:“不论彘林狼狈一战,还是渭河边应对陆浑戎作乱,公卿、诸侯已亲眼见证周王室之无能、腐朽。四夷此时趁虚而入,内忧外患,大周如何抵挡?诸侯可敢赴险相救?”
“哎呀兮兄,”方兴抚掌跳起,“你终于说到正题也!五路犯周,便是觊觎大周空虚罢?”
“不急,”兮吉甫微微一笑,“你所看到的,只是五路犯周之果,却可知其因如何?”
这话问得深奥,方兴连连摇头。
“你说,这次五路犯周,不觉得有何诡异之处么?”
“未知。”
兮吉甫道:“那我问你,为何这五路叛军早不来、晚不来,一定要在新王登基之时来?给新天子一个下马威?”
“我急得糊涂了,还没想到此节,”方兴挠了挠头,若有所悟,“为何叛军来得如此凑巧,就如同约定好了一般?半日之间同时发难,是想让大周顾首不顾尾、应接不暇么?”
“四夷之间,山高水远,通信不便。今日五路犯周战报齐到,实则昨日便已犯边,如此同日起兵、四方诸侯同时示警,也未免太巧吧!”
“那是何故?”
“有且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四夷早已蓄谋约定日期!”
方兴道:“兮兄所言有理,那五路叛军又是何时串通一气?”
兮吉甫掐着指头,煞有介事地算道:“最快……怕是也要追溯半月之前,正好是厉天子下葬、陆浑戎侵犯镐京城的之时。”
“何以见得是那时?”
兮吉甫道:“周王师连小小陆浑戎都难以对付,得靠南仲、师寰将军里应外合才得攻破,王师战力之不堪可见一斑。如今大周早不复当年锐气,正是五路叛乱势力浑水摸鱼的最佳良机。”
“最佳良机?”方兴奇道,“此前厉天子出奔、国内空虚,周、召二公共和执政之时,难道不是更好的机会么?”
“厉天子威名远播海外,昔日楚王熊渠何等嚣张,都吓得不得不放弃称王。只要厉天子在世一日,四夷便不敢轻举妄动。而今新天子即位,主少国疑之时,才有隙可乘。倘若少年天子羽翼渐丰,甚至成中兴之业,那时更是已然太迟。”
“四夷真是狡猾!”方兴小声骂道。
兮吉甫笑道:“正因为四夷狡猾,唯利是贪、唯利是图,愚兄才有一个疑点参不透彻。”
“愿闻!”
“如若大周真是不堪一击,有如四夷囊中之物,那叛军似乎少了一路……”
方兴不解:“已然五路犯周,兮兄还嫌不足?此话从何说起?”
“方老弟,普天下反周势力之中,还有哪一路并未举兵?”兮吉甫反问道。
方兴绞尽脑汁,想了想道:“莫非是陆浑戎?”
兮吉甫摇头:“陆浑戎乃疥癞小疾,何足挂齿?他们本是藏匿于终南山的华夏流民,绝非大周之患。”
方兴望了眼兮吉甫,又猜道:“莫非是西南之巴、蜀?”
兮吉甫莞尔一笑:“我们蜀道艰险崎岖,蜀王犯不上觊觎中原;巴地几大部落犹如一盘散沙。巴、蜀君主再想不开,也不至于出兵北上犯险,毕竟,蜀道杀人可比大周王师要厉害许多。”
方兴再想不出,摇头不知。
兮吉甫拍了拍方兴肩膀:“看来,方老弟对四夷了解不多嘛。”
“愿听赐教。”这少年倒是谦虚。
“你可知,各路叛军史上与大周交战,胜败几何?”
方兴皱眉回忆:“南方楚国,在昭王、厉王时与周王师有过交锋;东边淮夷,在穆王、厉王时也曾西犯过洛邑;赤狄自国人暴动后才劫掠北境。至于白狄、西戎、伊洛之戎,倒还是第一次与大周撕破脸皮。”
“不错,这些都没在大周鼎盛之时尝过甜头,唯独一路反叛势力,与大周历次作战都占上风,却不在五路犯周之列。”
“那会是谁?”
“犬戎!”兮吉甫道。
方兴这才恍然大悟,连称健忘。
犬戎,乃是游离于大周西北的游猎部族,相传是后世匈奴之祖先。该族先祖以犬为图腾,故称“犬戎”。
周朝鼎盛时期,周穆王曾远征犬戎大胜,最终掠取其圣物四白狼、四白鹿以归。犬戎深以为耻,至此与大周结下不共戴天之梁子。到了共、懿、孝、夷四王昏庸,犬戎更是再没停止过犯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