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路犯周中,少了谁都不奇怪,唯独少了犬戎很是可疑!”兮吉甫在屋子里踱起步来。
“为何?”
“犬戎好利,犹胜于赤狄、淮夷、楚国等辈,如果大周真的有厚利可图,犬戎国主岂会放过如此良机?自犬戎本营入陇山要道、跨越岐山,三日内便可兵临镐京城下。”
方兴紧张的情绪稍缓,理智开始恢复:“这么说,犬戎未反,是想静看其变,观望其余五路叛军战事如何,再从中渔利?”
“犬戎是否如此,愚兄不敢妄测,”兮吉甫抚须笑道,“不过其他五路如此大张旗鼓,倒是更像是儿戏。”
“听兮兄此言茅塞顿开,难道,五路犯周乃是装腔作势?”
“没那么简单,”兮吉甫连连摇头,“无利不起早,戎狄蛮夷大多图利,他们选择在新王登基之时犯周,被秋后算账的风险却丝毫不小。若无重贿,必不至于如此。”
“有人在背后策划此事?”方兴凛然,神色再度慌张。
兮吉甫陷入沉吟:“唔,会是谁呢?”
“是太傅虢公?对,一定是他!记得兮兄说过,大周政局越乱,他越如鱼得水。”
“那是你抬举他咯,”兮吉甫摆了摆手,“他倒是很有野心,不过就凭他手中的那一亩三分地,如何能承担四夷的军费?除非……”
方兴关切道:“除非什么?”
“除非他是五路叛军的内应,事成之后,同戎狄蛮夷一道,瓜分大周江山。”
方兴拍案而起:“这奸贼!竟如此吃里扒外!”
“你倒是真恨他?”兮吉甫不以为然。
“自然!他排挤忠良,巧言令色……”
兮吉甫连连摇头,有意点化这少年:“记住,任何时候也别被愤怒和偏见冲昏头脑,那会影响你的判断。我知你不耻虢公为人,但倘若失于偏激,便会犯昨日天子之错,切记切记!”
方兴这才镇静下来,喟然不语,自省其失。
“就算虢公长父有意里应外合,五路叛军也未必肯信。试想,四夷会只为一个空头许诺,而不惜同大周撕破脸皮?更何况,虢公长父有求于大周,有如蠹虫离不开朽木。再说,他真有意覆亡大周,十四年前国人暴动时为之可比现在容易。”
方兴突然一惊:“我想到杨……有人昨夜送来口信,说五路犯周是巫教指使!”
“巫教?”兮吉甫脸色也瞬间阴沉,“这送信人倒是神通广大。”
“会是卫巫和巫教作妖吗?”
“兮某愚钝不知,但有一点毫无疑问——这股黑暗势力,竟能让五路叛军同时对大周发难,其势力之大,定是大周劲敌!”
兮吉甫知道,自从卫巫势力肆虐镐京以来,灭亡二百年之久的巫教死灰复燃之说甚嚣尘上。虽然他不知其真伪,但巫教四方使之说古已有之,除却凑数的伊洛之戎,此次犯周的其余四路兵马从方位上看,倒是与此传言暗合。
方兴赶忙问:“既如此,面对五路强敌,大周该如何是好?”
兮吉甫放下笔刀,托腮分析道:“大周固然风雨飘摇,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不至于顶不过这轮叛乱。更何况,文王筑丰、武王城镐,周公旦营建洛邑,西京丰镐与东都洛邑城高墙厚,倒也没那么容易攻破。”
“兮兄之意,是固守?”
“固守只是权宜,并非长久之计。更何况,守城不易,须有深得兵法精髓之守将、训练有素之士卒,此外还有足够的守城器械、粮草、后备兵源完备。可如今……”
“如今大周都不具备。”方兴把头摇得飞快。
“那就只能寄希望于诸侯国相救也!”
“不成,”方兴面露沮丧,“我经历过彘林一役,诸侯们最擅长当缩头老龟,除了卫伯还算社稷之臣,其余晋侯、霍伯之流,没有一个能指望得上。”
兮吉甫微笑道:“方老弟,你这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此话怎讲?”
“此前赤狄犯北境,并未触及到诸侯核心利益,自然高高挂起。可一旦大周危急,城破而亡,泥沙俱下之时,普天下的诸侯国就能幸免于难么?”
“怕是不能。”方兴答道。
兮吉甫继续道:“开国之后,周王室强而诸侯弱,各诸侯国固守本土,不敢违背周礼扩大疆域。而如今周王室衰微,诸侯们谁不想趁火打劫,私增地盘、吞并小国、吸纳人民?只是,除了山高路远的楚国外,没人敢当逾制的出头鸟。”
“那依兮兄所见,大周又该如何让诸侯们心甘情愿出兵,协助平乱呢?”
兮吉甫闭目感慨道:“大周日薄西山,权威不再,唯有周天子与诸侯们讨价还价,妥协其索要之物,才能求得其支援也!只是如此一来,天子无颜面对大周先王也。”
“有法子就好,要是大周丧于其手,才更是千古罪人呢。新天子意在中兴,忍辱负重倒也使得。”
方兴此话,俨然一副召公虎口气,倒让兮吉甫觉得好笑。
“三公九卿之中,虢、虞二公为外诸侯,其军势不弱。倘若提出可观条件,二国定会出兵相助。只是昨日朝会之冲突,使得天子被动非常,面对太傅和大司徒的条件,怕是得多妥协几分也!”
方兴奇道:“太傅虢公会提什么条件?”
“迁封,”兮吉甫想也没想,“去岁我前往虢国采风之时,便知太傅虢公另迁沃土的图谋已然深入虢人心中。”
“似乎朝中也有这种风声,不知何故?”
“虢国封地位于王畿最西,紧邻西戎,那里不仅土地贫瘠,而且气候恶劣。四周穷山恶水,还多有戎狄出没,可以说,虢国只是大周的西部屏障,却牺牲了所有发展空间。虢国贵为公爵国,物产之匮乏,甚至连普通子男国都不如。”
“怪不得太傅虢公总想方设法占大周便宜,原来有此干系。”
兮吉甫接着道:“虢公所图者,便是迁封,若以此事相许,西路西戎之进犯,便不在话下。”
方兴又问:“那虞公呢,他同样有求于天子么?”
“虞公身为公爵诸侯,却要挤破头入朝为官,所图者,唯有盐池而已!”
方兴点头道:“我早有耳闻,虞国境内有一偌大盐池,乃是天下最大盐田。”
“民以食为天,而盐为百味之王,又兼物以稀为贵,产盐之处,自古皆是富得流油。古人取盐之法有三:一为晒海为盐,此为齐国之利也;二为煮卤为盐,这便首推虞国盐池。海水味苦,卤水味和,后者自然更加昂贵。”
方兴道:“我曾听太保说过,虞国盐池历史悠久,可上溯到黄帝时期。黄帝、蚩尤所谓涿鹿之战,乃是‘浊卤’、‘逐卤’所谬传也,其实二帝所争者,便是这盐池。”
“正是如此。”
“可这盐池本就是虞国物产,为何说虞公入朝是因它之故呢?”
“这便是厉天子高明之处也,”兮吉甫道,“荣夷公所献‘专利’之策,其意将天下山、林、川、泽之利,尽归国有。而首当其冲者,自然是虞国的这座盐池,虞公断了财源,岂能不心生怨愤?”
方兴这才醒悟:“我就说虞公为何自甘堕落,与太傅虢公沆瀣一气,原来有这段渊源。”
“厉天子出奔后,盐池仍未归还虞国。若新天子想让虞国出兵退北路之敌,只得将盐池物归原主。不过这样一来,大周又少了株摇钱树也。”
“这也是无奈之举,”方兴略有丧气,“兮兄刚才说三大取盐之法,除海水、卤水煮盐外,还有其三?”
兮吉甫面带得色,道:“天下产盐之极者,还得数巫山盐矿。那里有取之不尽的天然盐泉,其味咸中有甘,比起卤盐还好上三分。巴蜀之地富庶,便是借了这巫盐之利。他日若有机会,可以带老弟前往南国一游。”
方兴露出羡慕神色,心有神往。
兮吉甫又是一叹,话归正题:“虞、虢二国肯出兵御敌,五路犯周便有回旋余地。只不过,天子权威若一落千丈,势必礼崩乐坏,诸侯国强者恒强、弱者更弱,强者吞并弱者之日,早晚会到来。”
方兴忧心忡忡:“真会如此严重?”
“诸侯们并非圣贤,他们早已蠢蠢欲动。”
兮吉甫双眼一闭,他仿佛预见未来诸侯间相互倾轧、争夺地盘的画面。到那时,华夏中原血流成河,同室操戈、骨肉相残,令人不寒而栗。
许久,见方兴还是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兮吉甫心念一动:
“方老弟,这五路犯周对大周而言是次大考,可对你而言,却是一次千载难逢之良机也!”
“哦?此话怎讲?”
兮吉甫劝道:“丈夫在世当有为,你自出彘林以来,成天闷坐太保府中,不觉虚掷青春么?”
“那又当如何?”方兴如枯木逢春,兴奋异常。
兮吉甫淡然一笑,俯首耳语一番,听得方兴频频点头,笑逐颜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