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朝堂,召公虎也没有多耽搁,径直往周王师军营而去。
“太保大驾光临,不知何事?”轺车刚到门外,便有副官迎将出来,毕恭毕敬问道。
“师寰将军和南仲将军何在?”
“太保请随末将来。”
南仲和师寰虽然昨日在明堂之上被周王静加封为下大夫,但二人依旧因职衔不够而未能参加日常朝议。但今日五路犯周的警报频传,二将坐卧不安,猜想必有戎事,故而早早来到军营待命。
召公虎来到校场,与二将行礼罢,便开门见山:“师将军,孤有一事请教。”
师寰赶忙道:“太保过谦,末将知无不言。”
“上次平陆浑戎乱后,曾听你言,说南山之中还有昔日王师士卒流落?”
“正是。”
“可知能召回多少数量?周王师急缺兵源,以应付五路犯周所需。”召公虎倒是毫不遮掩,如实相告。
“五百,”师寰看了眼身旁的南仲,对方又伸出三个手指,“八百,足有八百之数!”
“甚善,”召公虎沉吟片刻,“不知能编入何师之中?”老太保心想,八百也不算少,只是这些人十四年未经兵事,想必年岁也高,战斗力还剩几许是个问号。
南仲憨憨笑道:“太保勿忧,若非昔日虎贲勇士,哪能入师兄法眼!”
“如此甚好,便编入虎贲之师。”
“怎么?”师寰似乎面带失望,“召这些勇士回来不是上前线?而是继续在宫门前站岗?”
依着召公虎本意,能尽量多地收纳散落南山的昔日兵卒回王师,给他们安排戍守镐京的闲差事,才能把更为精锐的虎贲师调往前线。可看样子,师、南二位将领的胃口不小。
“怎么?师将军的这些故旧们还能上前线?”此话刚出,召公虎就后悔了。
南仲瞬间把不悦写在满是虬髯的黑脸上,倒是师寰还算心平气和:“实不相瞒,这八百勇士若与如今营中的这些虾兵蟹将相比,一人打十个毫不在话下。”
这回轮到召公虎瞠目结舌,他知道南仲和师寰不说妄语,此言定然不虚,只是身为周王师统帅,乍听此言也未免脸上无光,尽管其羸弱并非我召虎之过。
“有师将军此言,孤甚欣慰,”召公虎已下定决心,“既如此,便将这把百勇士编入作战序列,归二位将军指挥,二位意下如何?”
南仲一拍胸脯:“太保,此战末将要做先锋!”
此人浑浊闷楞,又没怎么受过文教,出言莽撞,召公虎倒也不以为忤,加之惜其勇武豪气,便欣然答应:“便依将军!”
南仲闻言大喜,师寰则更为谨慎:“不知太保何时需要他们入伍?”
召公虎面露难色:“明早天子便要于太庙授兵,礼毕开拔……”
“足矣,师寰必于明日天明前带来八百猛士,若少一人,愿受军法从事!”
“末将亦去!”南仲也请缨道。
召公虎壮之,深施一礼:“营中快马任凭二位将军挑选,事不宜迟,孤于太庙静候二位佳音!”
“唯!”南仲、师寰礼罢,转身便跨上战车,往西疾驰,出城而行。
已是午后,召公虎也不及用午食,匆匆回太保府邸。先是大司马程伯休父商议罢调兵遣将事宜,再与少师显父、少保皇父及众僚属交接离京后各项政务,忙完这一切,天已擦黑。
便准备吩咐下人准备行囊,却突然想起一事,问左右得知方兴还在府中,便道:“速唤方叔前来,约在书房罢。”
仆从领命,不一时,方兴便来到屋内。
“在下方兴,参见……”
“免礼,请坐罢,”召公虎今日首次带出微笑,“急促相邀,乃是孤有一事不解。”
方兴诚惶诚恐,连连谦称不敢。
召公虎叹了口气道:“今晨孤仓促出门赴朝会,听足下言及今日有蛮夷犯境之事,还道是乡间谬传,未曾想竟是如此准信,倒是孤之失察赔罪也。”
方兴摆了摆手:“此乃杨兄探得之情报,让在下务必报呈太保知之。我未知此事真伪,故而不敢多加妄言。”
“你做得不错,”召公虎点了点头,“足下口中这位‘杨兄’,不知是何人物?”
方兴来镐京城仅半年多,京城内鱼龙混杂,召公虎怕其结交不善之徒,于方兴、于自己都有百害而无一益,故而尤其关切,想问个水落石出。
“此人与太保亦有一面之缘,乃是厉天子之徒杨不疑。”
“是他。”召公虎努力回忆片刻,脑海中浮现出一位武艺高强的青年人形象。此人是高侠隐士,又是先王高足、方兴故交,自然不会对大周不利。
“孤若知是杨少侠报信,便无此疑惑也!”
召公虎已得知想要的答案,心中谜团解开,便觉饥饿与困意同时袭来,挥手示意方兴退下。
却不料,方兴似乎并无退意,而是犹豫不决停留原地。
“方叔?你还有事要禀否?”召公虎知少年素知礼法,定有话要说。
方兴尴尬一笑:“太保,关于五路犯周,在下有几句不知深浅之语,不知当讲不当讲。”
召公虎也料他定是为此事,于是顺口问道:“依你之见,此次王师当如何行动为妥?”
方兴作了一揖:“在下便姑妄言之。”
“但说无妨!”
方兴道:“五路犯周虽说声势浩大,但并不会触及大周之根本,周王师只要运筹得当、应对得法,还是可以渡过此劫。”
“继续!”少年能举重若轻,对这件人人闻之色变的大周危机另有见解,如何不让召公虎眼前一亮。
“北面赤狄、白狄,西面西戎,东面淮夷,南面荆楚,虽说这四路戎狄蛮夷来势汹汹,但距离大周腹心地带山高路远,旬日内对京畿地带威胁甚微。即便他们冲破诸侯国防线,兵锋直抵镐京、洛邑城下,但只要周王师拒城而守,叛军孤军深入,粮草不济,正犯兵家大忌,早晚难以维持。”
召公虎开始面带微笑,抚须道:“此言甚有见地!”
方兴则继续道:“因此,五路犯周,心腹大患反倒是这五路中实力最弱者——伊洛之戎。他们企图掐断镐京、洛邑之间的崤函命脉,此隐患不除,大周才是真的危急!”
召公虎拍案称妙:“方叔此言大合孤意!实不相瞒,明日孤正准备率领王师东进,先平伊洛之戎而后快!”
方兴说得兴起,又补了一句:“在下斗胆猜测,一旦太保率王师击退伊洛之戎,其他四路叛军想必闻风丧胆、不战自退!”
召公虎闻言,倒是收敛笑容,肃色道:“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为帅者切勿妄作猜测。此言私下说说便罢,万万不可在将士前言说,必会使三军懈怠。”
方兴闻言,忙欠身赔罪:“太保恕罪,方兴失礼多言!”
召公虎摆摆手道:“无妨,此见解已十分深刻,没想到你足不出户,见识早已远超一干朝臣多矣。”
方兴称谢后又陷入沉吟,思索再三方道:“实不敢瞒,在下适才所言,只是拾人牙慧而已。献出此策者另有其人,方兴不敢专占。”
召公虎大惊,连忙问道:“竟有如此高人?速速为孤道来!”
于是,少年把如何意外结识兮吉甫,如何和同对方谈诗、论时政、观祖奠之事,详尽地说了一番。在召公虎细问之下,方兴又简要介绍了兮吉甫的出身与在镐京城的际遇。
“十四年前,确实有听闻蜀国特使来访,只是后来不了了之,”召公虎感慨万分,“孤知兮氏历来为蜀国卿相,不料其后人居然颠沛流离,在镐京城一流浪就是十余载,真乃造化弄人也!”
方兴极力推荐:“此人不但料事如神,还是个采风才子。此等人才,倘能为太保所用,定能大显身手,为此役出谋划策!”
召公虎叹道:“如此智慧贤者,为何朝廷竟不能发现,乃至重用?当初彘林之时,赵札、杨不疑、蒲无伤等英才先后与孤失之交臂,痛惜至今。这番,不可再错过如此青年才俊也!”
想起朝廷上那数不胜数的庸碌贵族,召公虎便痛心疾首。他们占着公卿大夫的高位,享受着朝廷食邑和子孙庇荫,临事百无一用,临敌百无一策,只会混吃等死。
反倒是国野民间,有众多遗珠埋没,真乃大周之憾。召公虎早就有意拔擢一波布衣大夫,可大周世卿世禄、贵族仕官已为成例,如之奈何?只得徐徐图之。
召公虎思索片刻,又问道:“你可知兮吉甫住所何在?”
“在城外沙洲。”方兴点了点头。
召公虎下定决心,转身取出一个令符,交于方兴手中:“此乃孤之特权,可在宵禁之时畅行各城门无阻。孤在修书一份,你乘着太保府轺车,前去邀请这位兮先生。明早太庙授兵后,孤要与他同乘畅谈!”
“在下遵命!”方兴待召公虎封缄完毕,领符出府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