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兴致勃勃地夹了块三文鱼片,在眼前的酱碟里蘸了蘸,塞进了嘴里。一股热浪火烧火燎地涌上心头。眼睛像闹了水灾似的,哗哗淌泪。我慌忙抓起左手边的纸巾,堵住了汹涌而来的泪水,以防流进塞满食物的嘴巴。
坐在对面的张照,目睹了我面部表情和脸色的剧烈变化,紧张而焦虑地问我:“你没事吧,不会猝死吧,要不要叫辆120急救车?”
“没事!作为一位作家,我突然觉得自己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却没有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而深感惭愧和自责。我不配吃这么丰盛的佳肴,这怎能不让我痛哭流涕呢!”我的真诚把同桌的朋友们感动得目瞪口呆。他们用惊异的目光锁定我,半天缓不过神来。
张照首先活了。他也夹了块鱼片在碟子里狠狠地蘸了两下,若有所思地塞进了嘴里。他的反应更加剧烈,啊啊地捂着嘴,连蹦带跳地夺门而逃。转眼工夫又泪流满面地坐到了我的对面,我看出来了,他的泪腺像自来水管一样爆裂了。
他泪眼朦胧地紧盯着我,用警察训斥罪犯的口气跟我说:“我真替你的列祖列宗害臊。作为人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养大的作家,处在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却写不出一部伟大的作品,真他妈的不可饶恕。即使人民不枪毙你,你也不该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喝酒。我可以把腰带解下来借给你用用,你拿它去上吊算了!及早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将是你为人民和国家做出的最大贡献!”他抓起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地灌进肚子。
又有几位先后激动地淌下了热泪。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为什么我的眼里总是饱含了泪水,因为这芥末太辣了并一致赞同张照的建议,催促我为国家做出最大的贡献。
我不想以这种方式体现自己的价值,更不愿意用张照的裤带套住我的脖子,若换个人的我倒可以考虑。我当即表示,请给我一点时间,我将写出一部惊世的作品,正如给我一把尺子,我就会量出地球的周长或者借我一个长筒袜,我也能充当蒙面大盗。
一位善解人意的女同学从洗手间出来时,当着全桌同学的面,恬不知耻兴高采烈地把一团透明的长筒袜递给了我。她自认为这带着体温和体味的薄纱,能唤回那逝去的青春并激活那曾经的理想。已经过了姥姥年龄的她仍滞留和沉浸在半个世纪前的少女时代,搔首弄姿嗲声嗲气情意绵绵地叮嘱我:“好好珍藏它就如同珍藏一份最纯真最名贵的感情一样。它是我的化身,把它献给你,就等于把我献给了你。你把它套在头上,抢银行不合适,它太透明了,最多只能当个采花大盗。若把它系在脖子上,照样能起到张照腰带的作用。它是名牌,贵着呢!”她不由分说地把那个软软的纱团塞进我的怀里,还当众在我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我吐了,不停地摆着手:“不喝了,不喝了,喝高了,胃里太难受了。”
当然,我当时就知道我撒谎了。因为那天的同学聚会我始终没喝酒,我的痔疮犯了,滴酒未沾,但我吐了。
出酒店时我本想随手把那位资深美女的连裤袜扔进垃圾桶里,但一直没有机会下手。除了我,其他同学都一如既往地醉成一群寻衅滋事的匪徒,他们口无遮拦地调戏着门口列队迎送客人的服务员小姐,并大呼小叫地嚷嚷着要去歌厅唱歌,却找不到去往歌厅的准确方向。还有几位坐在饭店大门的台阶上,扯着嗓子吼起了《我们走在大路上》和《二十年后再相会》。幸亏有三四位半醉半醒的优秀分子,在保安的协助下,将一个个烂醉如死的哥们拖进了出租车里。我痛苦地清醒着,后悔没与他们同醉。我担心这团薄纱长袜给我惹下说不清的麻烦,趁着混乱直接扔到了地上。一位保安责任心出奇地强,多事地喊了我:“先生,您的东西掉了。”他恭敬地递给我柔软的一团。
“这不是我的”我恼火地拒绝接受。
“肯定是您的,我看见是从您手里掉下的。”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这个小保安最讲认真。
“那好吧,谢谢啦!”我不想继续争辩,我把那团薄纱又塞进裤兜里。
如果让我老婆看见这团东西就彻底完了,至今想起来我仍然后怕。但,我没有老婆。这在当时我没有反应过来。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我有妻子有孩子,可事实上我从未结过婚。这种幻觉很奇怪很特别。有时我甚至在酒后跟人说,太晚了,我得回家了。我老婆脾气不好,回去晚了她会揍我的。不熟悉我的人还信以为真呢,都说理解理解。我并非编瞎话骗人,我总觉得自己是个有妻室儿女的人,这大概是下意识在作弄我。下意识是个什么东东?弗洛伊德还有其他那些好事的心理学家们曾经琢磨过,我就不罗嗦了。
现在那个揉成一团的“她”就摆在我的书桌上,我是用它系在脖子上上吊呢,还是套在头上冒充一回蒙面强盗去干点影响社会治安的坏事?经过深思熟虑,这两者我都没选择。我把它套在头上,对着镜子照了照,五官在朦胧中清晰着,阳光灿烂的午后窗外有了层薄雾,好奇妙的视觉。
我决定套着长筒袜子写作。它说不定能给我带来百年不遇千载难逢的创作灵感。多年来,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们经常逼迫利诱我写写他们,我此时觉得他们的要求和期望是可以实现的。有了这层罩上双眼的半老徐娘的长筒丝袜,我与他们的距离更近了。我要写写他们,都是真人真事,若有巧合,纯属必然。如果同学们今后怪罪于我,那我就说全是这条长筒丝袜惹得祸。
我戴着袜套,做了几个俯卧撑,又做了几个广播操里的踢腿动作和扩胸运动,然后又点了支烟,隔着丝袜费劲地猛吸了几口,那袜子残留的一丝女人体味被烈性的烟草味迅速赶跑了。我转身走到书桌前,一屁股坐在高背椅子上,双手抓着扶手,孩子般地上下颠了几下,然后拿起了笔,在稿纸上飞快地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