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姑女缓缓站起,撩开布帘走出。雨滴砰砰砸在脸上,地面水亮水亮。家狗没有进窝,在院中淋雨,看见三姑女出来,它上前用舌头舔着她的脚腕,腔里哼出一种莫名声响。三姑女用手抚抚狗头,那狗就卧在门口不再动弹。房檐水跌在狗头上,像捶鼓般响亮震耳。三姑女弯腰护着手中东西,到院中央看看天色,拿起一张铁锨朝后院走去。
村长家里两截院落。后院落半亩有余,空空荡荡,有几棵泡桐树在雨中唤唤叫叫,吵吵闹闹。两畦秋菜则在雨中安静睡下,任雨水擦洗。三姑女冒着雨,把那东西放在檐下干处,到后院中央挖下一个深坑,约为宽尺深米,把那布包东西埋了,找些树叶撒上,觉不妥,用一捆玉蜀黍秆散乱扔在上方,然后就坐在秆上哭起来,声音喑哑嘶嘶,其实极揪心裂肺。雨水和着泪水,从她脸上浇下。有一只秋蛙,在她面前水中,仰头迷惑地看着,如看一场凄惨大戏。蛙的双眼,圆圆亮亮,如两粒落地星星,灼灼闪闪。这时候,有风走来,自西向东,又扭向西南。三姑女浑身湿透,她感到水从她衣上落下,渗入黄土,流入地下,终于淹了那七层布包里的东西。后院此时奇静,除了雨声,别无一丝杂音,仿佛万物死尽。
她听到爹的咳嗽声,很微弱,便起身往前院走去。
进屋。
“埋了?”
“埋啦。”
“在哪?”
“后院。”
“还有一件事忘给你说了,副乡长家孩娃长得不好。副乡长家男女孩娃长得都不好。”
“不好就不好。”
“那去睡吧。”
三姑女就去睡了。三姑女一夜未眠。
她爹睡得很香实,有鼾声阵阵,弥漫在屋里,淹没了家中一切风景。
秋雨连绵,一夜未断,招引着白露时节。
白露走后是秋分。秋分将和寒露、霜降一道来。那时节,地下埋的东西都将不见了。
对你说是这样,他娘已经病了七年七个月零七天,终日卧床不起,胡言乱语,饿则不食,饱则强欲。忽一日,中午正时,她梦见三个野兽,分别是狼、虎、豹,坐在她床前不去。后一细看,又不是狼虎豹,是三个人,都一色黄脸,一色寿服,一同叫着她的名字,要她同去。醒来她把这梦讲了。老中医说是有阴魂相邀,必须面向正东,走77.7里的路,找到一个村庄,看村中谁的名字能连连克星,驱走三鬼,是男的就认作干儿或干孙,是女的就认作干女儿或干孙女,这样就能驱邪治病。我们一早出门,整整走了77.7里的路,找到你们瑶沟村,还真查到有你这么一个人。连科连科,正是连克连克。不求别的,只求你过几日同我们走一遭,仪式一下,认个干奶,不敢说治病,总去去她的心病,也许果真病就好了。我们想啦,你认了这门干亲,没有啥儿亏吃。她大孩娃眼下在县上,不多日就调回咱乡当副乡长。无论咋样,有了这一门亲戚,副乡长又是大孝,他娘的病略微有些回转,他都会感激你。你看咋样?我们知道这是迷信,可事情都在信与不信之间。多门亲戚多条路,求人之时方为便,我们说你还是认了吧。
三日雨过,乡野碧空,天高山远。立村头张望,能见天上哪儿高,哪儿低,哪儿不平整。能看见伏牛山顶有两棵老树,手牵手相依为命,终日变腰勾头,似永远有罪可认。在那树下,有一块石头,暗青色,每每雨后就显头露角,如一匹卧着的大马。
不用说,这是清水天气。
一大早,邻舍乡亲就立在村头,观天看地,长道短说。有猫忙了一夜,噙着老鼠回村,脚步细碎,沿墙根回家,不时偷看一眼村人们。我从家出来,套了架子车,从村人们面前走过,咳了一声,把猫嘴中的老鼠吓落。原来那老鼠竟还活着,脱开猫嘴,一溜烟逃走,钻进墙洞内。老猫紧张几步,在洞口哀叫几声,怅惘走了。
“干啥连科?”
“拉头猪。”
“喜事要杀一头猪?”
“好歹人家也是村长家三姑女。”
“有一天当了村干部,别忘了二叔家那件事。”
“不就是急要二亩半分宅基地?”
“对,就那事……二叔去给你做帮手?”
“不用。是村长他姐送礼送的一头猪。”
我的婚事爹同意,娘同意,姐同意,队长三叔也同意。一个瑶沟村人都同意。
她的村长家姑女,没有谁会不同意。
架子车在村路上静静地悄无声息地走,那车上装着日光,装着我的婚事。七天后我和三姑女入洞房,这边新房已毕,那边嫁妆已备,到时乐器唢呐,吹《百鸟朝凤》《二龙戏珠》《一枝花》《游湖边》,最后一挂千响长鞭一结尾,她就成了我家人,成了我家灶房客,不多日,我就会成为村委会委员,管村中合同承包。全村的苹果园、鱼塘、公地、小学建设、村头水桥、饲养场、砖瓦厂、草绳厂、苗林,复复杂杂一大摊,我说包给谁,就包给谁。我说三七分成就是三七分成,我说四六就四六。天下有了我的一片土,地上有了我的一方天。自然,日后光阴就从这儿始,日有日,月有月,有土道也有阳关道。路不远,得一步一步走。黄泥总粘我的车轮子。这是一条沿耙耧山脚屈伸的黄土路,跨过一条河,这路就顺着沙堤朝东行。到河边,我洗了轮子洗了脚,把车子拉到沙堤上,抬头忽见太阳从东山挤出来,似圆非圆,黏稠一团如金黄流液。山坡上、河道上、大堤上、草滩上、田间沟里,到处都汩汩流动着日光。风在这些地方歇着,至多有些呼吸。树木、沙土、庄稼、草棵明明净净,一脸笑意。杆杆日光,扎进河中,河水吵吵闹闹,扯扯拉拉,跳跳笑笑朝东滚。有几只白色银鸟,一早就抢在水面,追着流水飞上飞下,尖叫声脆得哗哗滴水。这是一个不曾有过的早晨,空气中蕴满人的惬意。秋蚂蚱和灰麻雀不时落到我的车板上,拉着它们,就如拉着我将来的孩娃一样,对啥都充满信心,觉得到乡间无非几里之遥,并不是走不出的河谷;世界也无非合手之地,去争了总可夺来一寸云土,就这么,准会活出样儿来。
到这时,人就嗓痒,想扯喉高唱。我张了嘴,忽然觉得自己从未唱过,不知唱啥儿。然想合嘴时,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合拢了。
我面前路上,横着一条黄蛇。
这蛇一米余长,粗处如拇指,细处如筷子,亮皮上缀着黑斑点、红斑点、黑红斑点。它横卧在沙路上,皮肤被阳光辉映得银光闪烁。等我靠近时,它悄悄张开了带锯齿的红嘴,火烬似的眼睛探我一眼,又探我一眼,仿佛终于认出了我是谁。
我立下。
蛇依旧不动。不必说,这是不祥之兆。
我想捡起一块石头砸过去,又怕惹得它一展身子朝我扑过来。我们就这么僵持着。我盯死它,它不时窥探我,且嘴中似乎还有嘤嘤声,仔细去听,才能勉强听见。
我想从一早黄蛇拦路中猜测我的未来。我不知道我是该退回家中,还是绕道而行。但我知道,这预示了我的未来。望着这蛇,一时我束手无策。这时,忽听头顶有了响动,抬起头来,是一只老鹰从河那边飞来,在我头顶盘旋。
有救了。
黄蛇看见鹰,开始蜷起身子,缓缓朝路边爬去,终于钻进了收割过的田地里,不见了。
鹰在头顶嘎嘎叫了几声,朝对岸飞去。铁灰的翅膀,扇动着金色薄云,把阴影搁在我脸上。
不过,该来的总会来,抵挡不住。
当我拉着车子,走尽沙堤,要跨上公路时,突然看见村长家三姑女站在那里。她穿一件浅红衣服,脸上摆着笑非笑、哭非哭的土色表情,一见我,先看一下我的车子,说:
“连科,你别拉啦。”
我怔着,“咋?”
“我直说,你别生气。”
“说吧,大不了就是不想结婚嘛。”
“你猜得还真对,就是不想结婚啦……”
我盯着她看,想起刚刚路上遇到的蛇。我说三姑女,你开啥儿玩笑,再有几天就入洞房啦。她说不是玩笑,是真的。我说为啥?不为啥,她说,我这几天认真想过,结了婚,我是你家媳妇,你是村委干部,凭你能耐,你会一日日干大,会成为乡干部、县干部,且你也不是为了干一辈子村干部才和我结婚的。我看透了,你这种人,有一日干大啦,你就会忘了你最初是个乡间人,忘记是因为我你才当的村干部。那时候,我是啥?一辈子侍候你。你是啥?你是最恨我家的人,反会觉得我在乡间拖累你。既然如此,我想不如趁早罢了这事。你是高中生,我也是高中生,你能当村干部,我为啥不能跨进村委当干部?三姑女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没离我的脸。我很惊奇三姑女心中竟有这想法,忽然明白我小瞧了三姑女,知道了三姑女也不是乡间平庸之辈,但我不信三姑女说的就是心里话。
“你知道你当了村干部又能咋样儿?”
“有朝一日我也能成为乡干部、县干部……也能最终离开这乡间。”
“你凭啥?”
“凭我是个女孩娃。”
“女孩娃……满天下都是,一半人都比你长得好。”
“可全乡就我一个是乡长的儿媳妇。”
“哪乡长?”
“快调来的副乡长,马上就要当乡长。”
我立马心明如镜。
重新打量她,看见她说的全是实话。她的眼中有股浓浓阴气,如终日不散的乌云。乌云后边是啥儿,少有人知。今儿她说了,我知了,也就看透了。说到底她和我是一样的人,无非她为女,我为男。我想起刚才的拦路黄蛇,想起那黄蛇最后还是给我让了路,想起我将成为那位乡长娘的干孙儿。
我说:“你不想和我结婚,我也不求你。”
她说:“你同意和我吹?”
我说:“同意。”
她说:“真是想不到。”
我说:“没啥想不到。”
她说:“原来我想你会不同意,我想你只要说声不,说句求我的话或者掉滴泪,我就死也还嫁你。”
我笑了,“我又不是找不到媳妇的人。”
她望着我,“这么说……你没有真心喜爱过我?”
我说:“你也没有真心喜爱过我。”
她说:“那倒是。一开始就是我看上了你会有出息,你看上了我爹是村长。”
好像再无话可讲,两个人尴尬地相互望望,彼此一笑。都笑得轻松,如同说了一道笑话,闹了一个耍儿,谁也没伤了哪儿,谁也没失了啥儿。河水依旧哇啦哇啦流。太阳这一刻已彻底挣脱山林,圆在上空,水面一层银光。我们都朝远处张望,都瞅见前边柳林,有条半大汉子似的白狗,长耳圆腰,在追一只猫头鹰。约是猫头鹰天亮未归,失落家外,太阳照得它难睁眼睛,从一棵树身撞到另一棵树身。林子上空,有一朵朵瑰丽的云,朝北飘游。到云影下,猫头鹰就飞得安详;到云影外,它就飞得仓皇。白狗在追赶中跳跳跃跃,起起落落,如一条离水的白鱼在沙滩上蹦。
三姑女指着那里,说:“你看那狗。”
我说:“看见了。”
都又收回目光。
她说:“怪对不住你,白让你忙活这些日子。”
我说:“你也忙活啦。”
她说:“我成乡长家儿媳后我会帮你忙。”
我说:“我没忙让你帮。”
她说:“有一天你会求我。”
我说:“不会。”
她说:“会!”
我说:“会的是你求我。”
她说:“笑话。”
我说:“走着瞧。”
她说:“瞧就瞧。”
实在无话可说了。太阳已经由金黄转为炽白。平静的河面,开始有黄牛践水。有只小羊让牛背着过河。沙堤上的树,棵棵都静着不动。空气平静,日光暖和,流水动听。我架着车子的双杆,身子稍稍后仰,车绳在身后弯出两张黑弓。有人从责任田走回,到这儿和我点头招呼。
她说:“走吧?”
我说:“你走吧。”
她说:“别的没事?”
我说:“两清啦。”
她说:“你忘了新房里摆的彩电是我出的钱。”
我说:“婚事吹掉是你提出的,我们家忙七忙八几个月,给人干活也能挣回一个彩电啦。”
她说:“我不是要彩电,但账要算清楚。”
我说:“要算清楚一个彩电赔着还不够。你现在又找了一个好婆家,把我年龄拖大了半岁得赔多少钱?”
她说:“有你这样算账的?”
我说:“你爹是村长,横竖有钱赔。”
她说:“你真赖子。彩电不要啦,留着你家看去。”
我说:“这样也算我没白订一次婚,给村人们挣回一个电视看。”
她冷冷瞟我一眼,鼻子哼一声,车转身子走了,步子轻轻飘飘,头在肩上摇摆。我以为她会扭头看我,可她没扭头,毅然又坚决。这让我生气,想想人世之事,都是这么冷漠。我望着她从我眼眶中消失,化在阳光中,也毅然上了公路,朝村长姐家走去。村长姐家住耙耧山的最南端,我到午时方赶到。村长姐在村头井上打水,见我拉车走来,老远就迎了上去。我叫了她一声姑,她乐乐应下来,把我接回家,炒了几个菜,问说喜事准备齐全了?我说把猪拉回一杀就万事皆备啦。她把我引到猪圈看,问我要哪头。我看圈里共有四头猪,最大的少说有三百五十斤,如同一头牛。便说这婚事闹得大,小猪怕应付不了大喜事。村长姐说那你把那大猪拉走吧。我就极听话,找邻居把大猪拴上了车。
我没有回村去,赶天黑直接把猪拉到了田湖镇北的鲜猪收购站。这猪统共三百八十斤,特级猪,是收购站十几年买的最大的。他们把猪当作奇物看,给了我一个特别价,每斤一块六,统共卖了六百零八块。有一点让人不乐意,是那猪上秤前屙了极大一堆屎,山一般堆在磅板下,重量足有三四斤。要晚屙一会儿,还能多卖五块钱。
回家路上我很后悔,觉得不该少卖五块钱,前后仅差豆一点工夫儿,不然可以买上几包烟,让村人们都抽一支消消气。
副乡长家的村落很奇特,四面是山,中间为窝。窝里还有窝,大窝套小窝。咱们就叫它窝村吧。敢说你就不信世上能有这村落,一户人家占一窝,房子皆是东西坐着面向南,各家无院墙,好像那窝沿就为墙。早起床,太阳晒门窗。晚落日,太阳照房坡。门前门后都是树,家家都在树下隐躲着。说村中有个蛋形窝,窝坡上搁着三间土瓦房,房前堆着一片干树枝,树枝后有两间新房子,这便是那三间瓦房的偏厢房。厢房一头是厕所,一头为猪圈,门口摆几张红山石,再还扔一些东西,如斧头、板凳、猪食糟、旧鞋底、断锨把等等,这就组成了一个家。这户人家就是副乡长的家。副乡长家孩娃在县城打小工,家里还有媳妇、娘和姑女。姑女住厢房,媳妇和婆婆住上房。到眼下,各户窝里人家,都还点油灯,吃水要到八里外的溪里挑。你看他们家与家,都有一绳小路相连接,远看如一个蛛网上落了一只只黑蚊子。这地场,解放后没出过一个初中生,竟然出了一个副乡长,且立马又要当乡长,真不知地气好在哪一方。所幸是副乡长的老娘有次病情重,儿子尽孝在家一个月,赶巧那个月县上很多干部大升迁,一时把他漏掉了,要不副乡长也许早就是乡长。还真幸运他那次没当上,幸运他是大孝子,幸运这村偏远到了天边上,不然不会认我为干孙。
“爹……我来接你。”
“我是三姑女,昨儿来的窝村。”
“哦……不重不重,我自个儿提。”
“我提嘛……专门来接你!”
“大冷的,他们咋能让你来?”
“是我自个儿要来接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