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乡愁
苍茫人间每一个荒芜的角落,都有生命和奇迹。只要你有一颗辽阔的心,有博大的襟怀,就可以抵达任何想去的地方,创造梦的神奇。
多想喝一壶清淡的茶,不论暖和凉,品味半世的沧桑。多想写一封简洁的信,不留名和姓,寄去未知的天涯。多想爱一个平静的人,不问对与错,偕老乱世的红尘。
三毛深知,与荷西重逢,必有一段她无法预测的因果。荷西真的长大了,他告诉三毛,这世上他只执着于两件事:一是对三毛永不变心的爱,还有就是他对大海深沉的爱。他爱潜水,喜欢在海底和鱼儿嬉戏,喜欢在水中历险,寻找奇遇。他爱大自然的一切生物,并且对天文、星象亦充满了好奇。
三毛突然觉得,原来荷西跟她这般相似。他们都是热爱自由,热衷于幻想的人,不愿意和一切繁复妥协。和以往的那些男友在一起时,总是谈论文学、艺术、哲学,以及许多深刻的人生话题。那些高雅与超脱,是三毛一生追求的主题。可与荷西在一起时,他们从不涉及这些话题。
荷西天性浑厚,淳朴简单,三毛觉得比起那些整日追思、探索的人,他反而有了更高的悟性,有着更难能可贵的超然。三毛所缺乏的恰好是这份朴素,她太注重文学内蕴,在意人生价值。她开始喜欢与荷西在一起的时光,并且依赖这个能让她自由呼吸的男人。
那日两人在公园散步,三毛为了一篇即将要交的稿子而苦思冥想,眉头不展。荷西不解,指着在阳光下忙碌修剪树枝的园丁,对三毛说,他宁愿做一个普通的园丁,每天可以呼吸大自然清新的空气,在阳光雨露下劳作,也不愿意关在不见天日的办公室里,和枯燥乏味的文件交流。
三毛听后似乎有所醒悟,觉得人生不必太过认真,任何让自己感到束缚的人和事,都是累赘。当晚三毛就写信给编辑,取消那篇约稿,她希望自己以后写自己想写的字,过自己想过的生活。简单憨厚的荷西让三毛在不经意间改变了许多,心境也开阔了许多。
最让三毛感动的,应该是那个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黄昏。荷西邀请三毛去他家,当三毛走进他的房间时,被震撼了——“我抬头一看,整面墙上都贴满了我发了黄的放大黑白照片,照片上,剪短发的我正印在百叶窗透过来的一道道的光纹下。看了那一张张照片,我沉默了很久……”
六年了,这六年,三毛和荷西没有联系,没有交集。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照片会挂在荷西的墙壁上,会这样深刻地走进他的心里。原来,每次三毛寄相片给在西班牙的中国朋友徐伯伯,荷西就去他家把照片偷出来,送到相馆翻拍放大,再将原相片悄悄送回去。如此费尽心思,只为了可以守护至爱的女子,把她融进自己的生命。
荷西对三毛的痴心令他的家人十分不解。他们觉得荷西得了痴想病,如何对一个今生恐再不会相见的人用情至深。可荷西执意说,三毛是他此生唯一的爱。无论将来见与不见,他都要将这份爱进行到底。
三毛从来不知道,荷西对她竟是如此真心。难道当初对他的拒绝,就是为这六年的深情做一次见证吗?可六年光阴,她输掉了一切筹码,青春、爱情以及对生活的美好想象。虽说往事已灰飞烟灭,但终究不能回首。一回首,落红遍野,惊心触目。
“你是不是还想结婚?”诧异许久的三毛转身问荷西。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是想对所有的疑惑做出肯定,还是想重新审视命运的安排?反倒是荷西,被三毛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惊住了,因为他几乎不相信,当初与她诀别的女子,竟有回心转意的想法。或许,等待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他以为幸福不该,也不会来得这么急。
只这一瞬,三毛内心澎湃,她再也无法在他的面前那么平静,那么冷漠,她哭了。荷西不能容许三毛再次从身边走失。他坚定地告诉三毛,这六年,他是靠一个等待,一个约定,辛苦地活下来的。倘若她再度转身,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微笑地挥手,许诺明天。
“你那时为什么不要我?如果那时候你坚持要我的话,我还是一个好好的人,今天回来,心已经碎了。”当初,假如有错,就错在他们都过于懦弱。三毛不肯把一生轻易托付给一个高三的男孩,而荷西亦不能从容地把她娶回家。六年的时光成了这段爱情必经的路程。
可她分明回来了,他分明还在这里守候。一颗支离破碎的心,想要恢复到天衣无缝,自是不能。但谁的人生不曾被割伤,只要还能呼吸,还有感觉,一切就能够重来。人生几十载春秋,感情亦可以如繁花般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只要遇到值得付出真心的人,任何时候都可以相守。
荷西说,他愿意用自己金子般的心,换三毛破碎的心。只是,心真的可以交换吗?这不是一场华丽的爱情演出,也没有刻意在六年后重逢,一切都是天意。三毛问,这样的爱,是不是太迟?可爱情没有早晚,只当昨天已死,便可尽情拥有今日。
三毛终究不肯这么快许诺荷西明天。她暂时还不想结婚,因为在她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浪漫美丽的愿望没有实现,那就是去与西班牙有一水之隔的撒哈拉沙漠。三毛曾经偶然在美国出版的《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过一篇关于撒哈拉沙漠的报道。熔金的落日,倾斜在漫漫无垠的沙漠上。这个印象,刻在她记忆深处,像生了根,她总会想起。
“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释的,属于前世回忆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这是三毛说的话,在她心底,认定撒哈拉沙漠是她前世的乡愁。三毛去撒哈拉,不是为了做那个横穿沙漠的女探险家,而是为了内心难了的乡愁,前世的情结。她愿意把自己交付那一片荒凉的土地,不惧尘沙飞扬,风声四起。
三毛不知道,正是撒哈拉沙漠成就了她一生的传奇。她向世人证明了,苍茫人间每一个荒芜的角落,都有生命和奇迹。只要你有一颗辽阔的心,有博大的襟怀,就可以抵达任何想去的地方,创造梦的神奇。
后来,无论是去过,还是不曾去过撒哈拉的人,都记住了这个叫三毛的女子。她的足迹留在了撒哈拉,一起留下的,还有她的梦想、爱情以及信仰。她给我们讲述了太多真实的故事,她将自己推入险境,以柔情脱身。
而荷西也有一个心愿,就是邀几个朋友,远航到希腊的爱琴海。此生除了三毛,唯有大海让荷西眷念不舍。自然,荷西的远航离不了三毛,他给三毛安排的事情是,做水手们的厨娘和摄影师。
爱琴海,那是一个充满了传说与梦幻的地方,有湮没千年的爱琴故事,有蔚蓝幽深的风景。三毛亦希望可以走进那个古希腊王国,听海浪诉说神奇的故事,做一个在岸边长久徘徊吟哦的诗人。
撒哈拉和爱琴海,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景,却有着相同的境界。三毛和荷西都是向往大自然、渴望放逐的人。他们渴望远离车马喧嚣,愿意放弃都市繁华,去追寻远古的历史,唤醒沉睡的文明,寻找自身存在的价值。
沙漠与海洋,三毛都想去尝试。但春花秋月,两者不可兼得。为了前世的乡愁,三毛只能割舍希腊神话,海的风情。三毛把自己的选择告诉了荷西,她要独自去撒哈拉沙漠,去那里住上一年半载,甚至更久。
一个女人独闯荒沙大漠,她的勇气让荷西深深敬佩。之前,三毛曾一度告诉父亲,她想去撒哈拉旅行,亦得到过父亲的赞同和支持。父亲一生爱运动,却没有真正远游过。三毛觉得,她穿越万里风沙,是为解前世乡愁,也是帮父亲圆梦。
她需要荷西的纵容,不是她自私,她觉得自己不再年轻,她不想继续等待。三毛想好了,无论荷西是否追随,她都要去。原本就做好了孤身上路的准备,倘若现在有一个人愿与她风雨兼程,自是极好。如若不能,亦不会有多少遗憾。因为,每个人在圆梦之前,都是孤独的。她可以忘记自己,却不能忘记梦。
荷西亦面临了人生重要的抉择,跟随三毛,就要放弃海洋;选择海洋,就要抛掷三毛。但他比谁都明白,什么才是自己最想拥有的。他深知三毛的决心,亦知爱她就要成全她的一切,包容她的所有。
触手可及的爱情,不容许他再有片刻的犹豫。荷西从容地做出了选择,为所爱的人,做任何的付出,都是甘愿,都是快乐。他的决定,改变了三毛一生的命运。
三毛不知道,在前世的故乡,有一段幸福在将她等待;不知道,她今生的传奇,是从一粒尘沙的故事里开始撰写。
大漠之旅
她就像沙漠中那株最有生命力的草,用她的热烈,她的优雅,感染着众生,将我们的灵魂带至沙漠,让心投宿在荒寒的驿站。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人间最美的莫过于草木丛林、山石微尘、湖海烟波。一物一数,一尘一劫,芸芸众生,各持一心。
繁华盛世,我们都在孤单地行走。背着一个不肯醒来的梦,以及一些善意的谎言,那么匆忙地去赶赴约定的前缘,品尝人生的滋味。浮生一场,山水几程,直到暮色四合,烟云收卷,才算是行将结束今世的旅程。
三毛,一个一意孤行的倔强女子,知道人生苦短,不可任意蹉跎,所以她已经迫不及待要去沙漠。尽管在别人看来,她的沙漠之旅是看破红尘,自我放逐。但三毛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哪怕举目四望,旷野中只有她一人,亦是无悔。
但有那么一个人,默默地收拾行囊,先去了沙漠,并且在一家磷矿公司找好了工作。他急于安定,只为了等三毛到来,可以好好地照顾她。这个人就是荷西。一个为了爱情甘愿放弃自己的理想,去沙漠里承受风霜苦楚的男人。
当收到荷西从沙漠寄来的信时,三毛被他的深情感动到落泪。她心里已经决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辈子流浪下去。但三毛还是回信说:“你实在不必为了我去沙漠里受苦,况且我就是去了,大半时间也会在各处旅行,无法常常见到你。”
“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边,只有跟你结婚,要不然我的心永远不能减去这份痛楚的感觉。我们夏天结婚好吗?”荷西的回信让三毛再也没有任何顾虑,她结束了在马德里的一切琐事,没有和谁告别。临走时,给同租房子的三个西班牙女友留下了信和房租,就这样,向未知又令她充满渴望的沙漠奔去。
三毛当初去沙漠,为的只是自己,后来时间久了,又是为荷西。她这半世,漂流过许多国家,看过太多的风土人情,有感动,亦深受其影响。但她始终不能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将心彻底留下来。她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仿佛总是脱离众生,做出许多自己都无法用言语解释的事情。
三毛下了飞机,来到一个叫阿雍的小镇。撒哈拉沙漠,这梦里的情人,三毛与它初次相逢,写下了一段美丽的话:“我举目望去,无际的黄沙上有寂寞的大风呜咽地吹过,天是高的,地是沉厚雄壮而安静的。正是黄昏,落日将沙漠染成鲜血的红色,凄艳恐怖。近乎初冬的气候,在原本期待着炎热烈日的心情下,大地化转为一片诗意的苍凉。”
但愿这个沙漠可以原谅她的迟来,用宽阔的襟怀,容纳她的梦想。她见到了分别三个月的荷西。三个月,三毛打量着被风沙侵蚀的荷西。他的头发和胡子,都布满了黄尘,嘴唇干裂,双手粗糙。三毛诧异,沙漠竟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将一个人改变成这般模样。
她的心痛了,这片土地让她感触得不能自已。荷西对她说:“你的沙漠,现在你在它怀抱里了。”是的,三毛在沙漠的怀抱里,这寂寞而苍凉的土地,是否记得前世与她有过的情缘。她明白,沙漠带给她的,将会是一个重大的考验,而不是理想中那份浪漫的情调。
因为她必须在这荒凉的环境下生活下去。只要想到几个月后,自己黑亮的长发将会布满风尘,美丽的容颜将被风吹得干裂,就不免有些惆怅。但三毛没有退却,对她来说,生命的意义在于追寻梦想的过程,其余都可以忽略不计。
荷西在小镇阿雍租了房子。走了四十分钟的路程,三毛总算看到了炊烟和人家。路旁,搭着几十个千疮百孔的大帐篷,有铁皮做的小屋,沙地里有少数几只单峰骆驼和成群的山羊。这如同幻境的世界,给三毛带来一种陌生的熟悉感。
风里传来一些小女孩嬉闹的笑声,荒芜的沙漠瞬间有了生机和趣味。就是这点点笑声和缕缕炊烟,让三毛的心有了温柔的感动。三毛始终觉得,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生活,就是精神的文明。
“生命,在这样荒僻落后而贫苦的地方,一样欣欣向荣地滋长着,它,并不是挣扎着在生存,对于沙漠的居民而言,他们在此地的生老病死都好似是如此自然的事。我看着那些上升的烟火,觉得他们安详得近乎优雅起来。”
孤傲的三毛,粗犷的三毛,坚韧的三毛,在她内心深处,永远有一片潮湿而温柔的土壤,经年种植着生生不息的草木。而她就像沙漠中那株最有生命力的草,用她的热烈,她的优雅,感染着众生,将我们的灵魂带至沙漠,让心投宿在荒寒的驿站。不问有一天,是否还能安然无恙地走出来。
一排房子最后一幢很小的、有长圆形的拱门的屋子,就是三毛在撒哈拉沙漠的家。这里几乎看不到什么人烟,只有辽阔的天空和波浪似的沙谷。剧烈的风不断地吹拂着她的头发和长裙。如若是在图片里,三毛只怕会永生记住这个美丽苍凉的画面,但此刻,她要面对的是真实的生活。
放下沉重的行囊,荷西从背后抱起她:“我们的第一个家,我抱你进去,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太太了。”在三毛心底,她没有热烈地爱过他,但是和他在一起,有一种平淡而深远的感觉。这感觉一样让她觉得幸福而舒适。经历了太多的离合,她似乎明白,真正的爱,其实并不是风花雪月,而是安稳的流年。
这是一处简陋的居所,有一大一小的房间,几步便可走完的走廊,四张报纸平铺大小的厨房,以及狭小的浴室。水泥地糊得高低不平,深灰色的空心砖墙。上面吊着一个光秃秃的小灯泡,电线上停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墙角处还有个缺口,风不断地往里边灌。扭开水龙头,流出来几滴浓浊的绿色液体,没有一滴水。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荷西买了一只母羊,跟房东的混在一起养,以后有鲜奶可以喝。望着那好似要垮下来的屋顶,三毛询问了房租。得到的答复是“一万(约七千台币),水电不在内”。荷西几乎不敢问三毛对这里的第一印象,但三毛觉得,有一个安身的居所,已是不错。这寒碜的屋子,等待他们精心布置。
他们需要到镇上去买一些日用品,简单地安顿下来。从家里出发到镇上,一路上有沙地、坟场、汽油站。三毛所住的这一带叫作坟场区。天暗下来,才看到镇上的灯光。这个荒野小镇,两三条街就涵盖了一切——银行、市政府、法院、邮局,还有酒店和电影院。然而这一切建筑就像是风沙里的海市蜃楼,那么薄弱,那么虚无。
他们走进杂货店,买了一台极小的冰箱,一只冷冻鸡,一个煤气炉,一条毯子。这里的商品实在没有三毛选择的余地。再想起简陋灰暗的家,三毛亦无多少装扮的心情。她只有怀着一种既来之,则安心的心情,让生活得以过下去。
三毛与荷西以前做朋友的时候是搭伙用钱。现在他们还没有结婚,经济上她也应该承担一些。所以付钱的时候,三毛打开那个随身携带的枕头套,里面竟是一沓钱。原来,三毛和她母亲有一个共有的习惯,就是喜欢把钱财等贵重物品藏于枕头里。
付完钱走出商店,荷西便问起三毛,如何有这许多的钱。其实这钱是三毛父亲在她来沙漠之前给的。父亲知道她倔强的女儿要独自走一趟沙漠之旅,必定会遭遇许多困难。他不仅给三毛精神的支持,还给了她经济的支持。如果说这世上有一种爱,是最无私、也最真心的,那就是父母的爱。
荷西看着那些钱,心生不悦。“你的来撒哈拉,是一件表面倔强而内心浪漫的事件,你很快就会厌它。你有那么多钱,你的日子不会肯跟别人一样过。”这是荷西对三毛下的定论,他认为三毛来到撒哈拉只是一场短暂的旅行,等旅行结束,他就辞工,和她离开这里。
因为荷西的这句话,三毛觉得心凉。这么多年的相识,这么多年的孤身流浪,荷西竟会因为这一点钱,把她看作一个没有分量的虚荣女子。但三毛没有说话,她不想在荷西为她做出许多牺牲的时候再跟他争执什么,计较什么。她觉得,将来的生活会为她证明,她对撒哈拉的情感,她内心的坚韧与做人的原则。
或许那不是荷西的本意,他只是认为,作为一个男人,他应该承担一切。他告诉三毛,那些钱应该存进银行,今后他们所有的开销,都用他挣的薪水。日子也许清苦,但好歹可以过下去。三毛能为荷西做的不多,她愿意,也必须维护他的骄傲。
沙漠的第一夜,三毛蜷缩在睡袋里,荷西裹着薄薄的毯子。那近乎零度的气温下,这对患难情侣睡在水泥地上铺着的一块帐篷上的帆布上,冻到天亮。
那个夜晚,三毛看着身边睡得并不安稳的荷西。回首往事,多年固执的等待,到如今不问回报的付出。三毛觉得自己再不忍,也不能将他辜负。也许她应该满足,有疼爱自己的双亲,有一个甘愿为自己赴死的男子,并且来到她梦里的撒哈拉。这一生真的没有白活。
她不是一个贪婪的女子。凭着一份信念,一份感动,一份责任,她也应该坚强地走下去。明天,明天她就要和这个男子去阿雍小镇的法院申请结婚登记。从此,她就是他的新娘,美丽而幸福的新娘。
白手起家
有一天,等她走累了,就在无边的沙漠里,寻到一株菩提。而她,要做那个在菩提树下静看沧海桑田的女子。
曾经说过,今生所愿,是看一场姹紫嫣红的春光,喝一杯赏心悦目的清茶,做一个洗尽铅华的女子。人生在世,原该如此,淡然心弦,修因种果。
三毛自是与我不同,与许多人不同,她是一个传奇。所以,她的情感、她的历程,以及她将来的归宿,都将写上激情又绚烂的一笔。而她亦要经历一段寻常人只能在戏剧里,或是在书中才能看到的故事。
撒哈拉的故事,值得三毛用一生来回忆和品味。也许这世上没有一部戏剧可以演绎得这么真实,这么传神。撒哈拉让三毛明白,人生需要亲历亲尝,才算是真正活过。当她有一天穿越了整个撒哈拉沙漠,才发觉世间风景已经看透,她无路可走,亦有了可以不再奔走的理由。
清晨的沙漠,比夜晚多了几许柔情,几分安静。被朝霞浸染的天空,将这片荒芜的土地守候成最美的风景。斜过的长风,拂醒了沉睡一夜的梦。一切都将开始,来到这里的人已经别无选择。
三毛与荷西来到法院,询问申请结婚登记的事宜。在决定嫁给荷西之前,三毛告诉他,他们之间不但国籍不同,个性也不同,将来婚后可能会吵架甚至打架。而且,不能失去独立的人格和内心的自由。如果不可以完全做自己,或是有丝毫的拘束,她是不肯结婚的。荷西回答三毛,他爱的,就是她的为人洒脱,她的精神独立。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的西班牙秘书。在这里还没有人办过结婚手续,因为此地撒哈拉威人结婚都按照自己的风俗来。这位老先生翻出一大堆法律书,得出了一个复杂的结果。
“公证结婚,啊,在这里——这个啊,要出生证明,单身证明,居留证明,法院公告证明……这位小姐的文件要由台湾出,再由中国驻葡公使馆翻译证明,证明完了再转西班牙驻葡领事馆公证,再经西班牙外交部,再转来此地审核,审核完毕我们就公告十五天,然后再送马德里你们过去户籍所在地法院公告……”
平生最厌烦填表格、办手续的三毛,听秘书先生这么一念,心里急躁起来。她问荷西,这么繁复的手续,是不是可以不要结婚了。荷西心急起来,他恳求着慢条斯理的秘书先生,希望他可以帮忙快一些,他不能再等了。
这秘书先生哪里知道,荷西为了娶到眼前的这位佳人,等了多少个年头。眼看着她就要成为他的新娘了,却又有这许多莫名的阻碍。后来,秘书先生告诉他们,办完所有的手续,必须要三个月的时间。这意味着,三毛与荷西三个月后才能结婚。
对等待七年的荷西来说,三个月并不算漫长。更何况这三个月里他可以和三毛朝夕相处,好过往日的天涯两隔。但因为给了他希望,所以在尘埃落定之前,荷西依旧很焦心。
以后的这三个月,荷西每天努力挣钱,自己辛苦做家具。而三毛经外籍军团退休司令的介绍,常常跟卖水的大卡车去附近方圆几百里的沙漠奔驰。背着行囊和相机,拍摄撒哈拉奇异多彩的民俗风情,并记录成文字,供她余生细细品读。也只有深入大漠,看日出日落、羚羊飞奔的美景,才可以让心灵休憩,忘记现实生活的艰苦。
但当下最重要的则是,如何在沙漠上生存,如何经营那个简陋的家。三毛开始为家里置办物品,床垫、粗草席、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等许多必用物品。沙漠的东西贵得没有道理可讲。三毛看着荷西给的一沓钞票,已经所剩无几。父亲的那笔钱被存了定期,动用不得。以后的生活,她需要更加节俭,方可安然度过每一天。
为了一桶水,三毛要在灼人的烈日下,走漫长的一段路,才能走到那个似乎永远也不会到的家。煤气用完了,她没有气力将空罐拖去镇上换,只好借用邻居的铁皮炭炉子,蹲在门外扇火,直到被烟呛得眼泪流个不停。这个从小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总算是尝到人生的至苦了。但三毛不气馁,她觉得多几种生活体验,亦是可贵之事。
荷西为了挣更多的钱,夜以继日地工作。那个家经常只有三毛一个人,独自听窗外如泣如诉的风声,或是看沙尘静悄悄地撒落。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没有书报,没有衣柜,没有抽屉。吃饭坐地上,睡觉躺在地上的床垫上,写字寻一块板子放膝盖上。运气好的时候才会来电,阴寒的夜里,唯有一根白蜡烛,孤独地流淌着眼泪。
每当荷西赶夜间交通车回工地,关上门的那一瞬,三毛总忍不住流泪。她跑到天台,看他的身影,又冲下去追赶他的步履。多少次,她喘着气,近乎哀求地对荷西说:“你留下来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没有电,我很寂寞。”
荷西的眼圈红了,寒冷的风中,他们就那么伫立着。最后,他还是狠心地离去,在远远的星空下朝三毛挥手。那么无奈,只为了多赚取一点生活费。一个人回到家,对着灰暗的小屋、冰冷的墙,骄傲的三毛忍不住软弱地哭泣。
美丽的撒哈拉沙漠,这梦一样神奇的地方,给了三毛许多的苦。她必须付出无比的毅力和艰辛,才能生活下去。但三毛从不后悔来到这里,也没有埋怨,她让自己慢慢习惯这里的一切。她相信,如今是为了撒哈拉改变自己,总有一天,撒哈拉会为她而改变。
生活的挫折让三毛更加懂得珍惜。单薄的几张纸币,买不到做家具的材料。三毛为了几块废弃的木箱子求人,得到之后,雇了驴车拖回家,当宝贝似的看着,生怕被邻居拾去。荷西利用空余时间,按照三毛挑选的图样,顶着烈日动手做起家具来。
炙热的太阳,让天地都在旋转。看着荷西体力透支,一声不吭地干活,三毛为自己有一个这样的丈夫感到骄傲。这个从来不懂得风花雪月的男人,就是用一点一滴的生活将三毛感动。而此刻,三毛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荷西。她相信,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如此与她共甘共苦。沙漠恶劣的环境会将一个人所有的热情都消磨殆尽。
如果说三毛是为信念在坚持,那么荷西则是为了爱情。他们都是伟大的人,做着让人钦佩的事。当三毛看到荷西那双磨出水泡、被钉子弄得流血的手,不仅心痛,还很惭愧。她怪自己,为什么不能学撒哈拉威人,一辈子坐在席子上,何苦要用那家具。但荷西了解三毛,他希望可以在这艰苦的沙漠里,尽量让她活得舒适优雅。
后来,三毛才知道,自己讨来的木板箱子,原来是用来装棺材的。两个大活人,住在坟场区,用棺材外箱做家具。三毛知道后,反而觉得这是个值得欣喜的意外。她更加珍爱这些木板,心疼荷西的劳作。
除了上班时间,荷西总不肯停歇,不断地在天台上敲打。三毛也终于圆了荷西多年以前的梦。就是每日在家里,守着锅碗瓢盆,为他洗手做羹汤。三毛说:“生命的过程,无论是阳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尝尝是什么滋味,才不枉来走这么一遭啊!”可我们又是否知道,在沙漠,青菜豆腐亦成了难以品尝到的佳肴。
荷西热忱地敲敲打打,总算得到了温暖的回报。待到他们正式结婚时,那个家已经有一个书架、一张桌子,卧室架好了长排的挂衣柜,厨房有一个茶几,还有新的彩色条纹窗帘……尽管这些东西对许多人来说微若尘埃,在撒哈拉却成就了一个美丽圣洁的殿堂。
某天,一个人的下午,三毛无意中看到几张以前的照片。相片中的自己,穿着长礼服,披毛皮大衣,黑发绾起,挂了长耳环,笑靥如花,优雅美丽。看完之后,三毛颓然坐到地下,“那种心情,好似一个死去的肉体,灵魂被领到望乡台上去看他的亲人一样怅然无奈”。
但三毛始终坚信,这种恍若隔世的悲感,不会一直延续下去。只要拥有博大而温柔的心怀,就能够在荒原上种植草木花朵。有一天,等她走累了,就在无边的沙漠里,寻到一株菩提。而她,要做那个在菩提树下静看沧海桑田的女子。
这里终究没有微风细雨的诗情,没有绿柳桃红的雅韵。举目望去,黄沙万里,风尘滚滚,简陋的屋子,只有一个人,空对冰冷的墙壁。
今夜,她等的人,还没有归来。
执子之手
有人把婚姻比作进退两难的围城,有人比作深不可测的湖水,甚至还有人觉得是人间炼狱。或许只有亲身体验过,才知其真味。
晨晓的沙漠,从睡梦中惊醒。一夜风声,此时无比安静。湛蓝的天空,清澈无尘,褪去了所有的黯淡。绵延起伏的沙丘,一直伸展到遥远的边际。这片荒凉的土地,承受了千万年的寂寞。尽管它每天都在呜咽,都在哭泣,甚至发怒,但它沉静的时候,让人疼痛亦感动。
三毛曾经写过一段关于撒哈拉沙漠早晨的文字,让读过的人为之震惊。“早晨的沙漠,像被水洗过了似的干净,天空是碧蓝的,没有一丝云彩,温柔的沙丘不断地铺展到视线所能及的极限。在这种时候的沙地,总使我联想起一个巨大的沉睡女人的胴体,好似还带着轻微的呼吸在起伏着,那么安详沉静而深厚的美丽真是令人近乎疼痛地感动着。”
来到沙漠,三毛除了每日体味生活的艰辛,亦对这片大漠里的居民充满无限的好奇:无论是他们走路的姿势、吃饭的样子、衣服的色彩和式样,还是他们的手势、语言、男女的婚嫁、宗教信仰等。她来沙漠的初衷,只为见证这里的风土人情,只为找寻前世的另一个自己。
为了等待结婚登记所需的手续,三毛每天必须走一小时左右的路程,去镇上看信。来到沙漠三个月,这个阿雍小镇上的人,她大半都认识了,尤其是邮局和法院。
终于,三毛等来了法院秘书长的通知:“最后的马德里公告也结束了,你们可以结婚了。”经过几个月的漫长等待,三毛几乎不相信这场文件大战真的结束了。也许在三毛内心中,结婚对她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她无法忍受的,是这个恍若永生的过程。
但这一纸婚约,毕竟给得起她一份安稳与承诺,尽管她缺的不是这些。漂泊的三毛,经受了太多情感的波折,她需要落定尘埃。这个让她从来无法热烈痴爱的男子,在荒芜的撒哈拉沙漠,给她装置了一个坚固的家。从此,多了一个人陪她流浪,陪她去远方。
“明天下午六点钟。”这是秘书先生给三毛安排的时间。恰好,荷西公司的司机正开吉普车经过。三毛赶紧喊住他,让他传口信给荷西,明天结婚,叫他下班到镇上来。司机很纳闷,难道荷西先生竟不知道自己明天结婚?三毛回答道:“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不清楚缘由的人,会以为这个中国女孩为结婚等疯了。三毛给远在故乡的父母发了一封电报:“明天结婚。三毛。”多年来,父母为她担忧受苦。如今,这个浪子终于有了归宿。结婚或许是三毛给父母唯一的安慰。
荷西得知消息后,即刻便赶了回来。或许是因为等得太久,真的临近结婚,竟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当晚,他们去镇上唯一的一家五流沙漠电影院,看了一场好片子《希腊左巴》。这样,就算是跟单身的日子告别了。
第二天,荷西照常上班。下午五点半的时候,他抱着一个大盒子,这是送给三毛的礼物。当三毛迫不及待拆开来的时候,里面的东西让她惊诧不已。“哗!露出两个骷髅的眼睛来,我将这个意外的礼物用力拉出来,再一看,原来是一副骆驼的头骨。惨白的骨头很完整地合在一起,一大排牙齿正龇牙咧嘴地对着我,眼睛是两个大黑洞。”
荷西知晓三毛的心意,在这荒凉沙漠,没有什么比骆驼骨更珍贵的了。他为了找到这一副完整的骆驼头骨,在沙漠里寻觅了许久。这个男人总会带给三毛出其不意的惊喜。
即将做新娘的三毛,为自己简单地打扮了一番。一件淡蓝细麻布的长衣服,虽不是新的,却有一种朴实优雅的风味。长发披肩,戴一顶草编的阔边帽子。因为没有花,就到厨房拿了一把香菜别在帽檐上。荷西说,很有田园风味,简单又好看。
他们走了四十多分钟才到镇上。辽阔无边的天际,漫漫黄沙下,只有两个渺小的身影。黄昏的沙漠,美得让人不敢呼吸。三毛也许是沙漠上第一个走路结婚的新娘。有时候,人的想象与安排,永远都抵不过现实的一切。那个曾经为爱痴迷的女子,不承想,自己的婚礼会在这片荒原举行。
当他们走到法院时,才发现这里的人穿着比他们都隆重。而这对新人则像是来看热闹的。三毛生平最怕这样的仪式,但也只好强忍着进礼堂。小小礼堂里坐了许多没有预约的熟人。那位年轻的法官拿纸的手都在发抖。沙漠法院第一次有人公证结婚,他们的心情自是不言而喻的。
待到仪式结束,他们总算真正结婚了。沙漠里没有一家像样的饭店,来的人都散了,只有这对新人突然不知如何安排为好。荷西提议去国家旅馆住一晚,当作新婚之夜给彼此的奖励。但三毛不主张浪费,她情愿回家做饭吃,因为住一晚旅馆的钱,够他们买一星期的菜。
他们选择徒步回去。此时的沙漠,早已褪去了黄昏的色彩。夜幕下,漫天黄沙在风中飞舞。空阔寂寥的四周,使脚下的路仿佛没有尽头。三毛知道,从今往后,身边这个男人将与她携手流浪人间。这个渴望自由的女子,希望婚后的生活还可以一如从前。在她的生命里,自由与放逐要比相互扶持更为重要。
后来,三毛写过一段话,表白她与荷西婚后相处的岁月。她说:“夫妇之间的事情,酸甜苦辣,混淆不清,也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小小的天地里,也是一个满满的人生,我不会告诉你,在这片深不可测的湖水里,是不是如你表面所见的那么简单。想来你亦不会告诉我,你的那片湖水里又蕴藏着什么,各人的喜乐和哀愁,还是各人担当吧!”
有人把婚姻比作进退两难的围城,有人比作深不可测的湖水,甚至还有人觉得是人间炼狱。或许只有亲身体验过,才知其真味。无论是喜、怒、哀、乐,都需要自己来承担。与荷西的结合,三毛没有认为是错误。但再完美的爱情,亦会有不为人知的遗憾。失落的时候,只有自己去调整。时间久了,婚姻亦有了一种境界。
回到家,他们收到了一个大的奶油蛋糕。在沙漠,这是一件欣喜而幸福的事。之后,荷西的公司给了家具补助费、房租津贴,还涨了薪水,并且有了半个月的婚假。之前一直反传统的三毛,突然觉得结婚竟是一件值得支持的事。
荷西的好友自愿代他的班,如此,他们便有了一个月的假期。在这个漫长的蜜月,他们丢下了往日一切烦琐的事务。请了向导,租了吉普车,直奔撒哈拉沙漠。对三毛来说,蜜月之旅,使她真正走进撒哈拉的灵魂深处。她说,他们双双坠入它的情网,再也离不开这片没有花朵的荒原了。
一路上,他们拿着相机,成了沙漠里的收魂人。如梦如幻的沙漠,呈现出千奇百怪的景象,让人目不暇接,意乱神迷。大自然用它的鬼斧神工创造出这片干枯了千百年的河床,亦创造出荒野里太多神奇的美丽。
连绵不绝的沙漠,色彩纷呈,一望无际的天空亦是变幻无穷。许多的景象,或许只有一次,三毛把她所看到的那些美丽瞬间,全部收入镜中,印在心底。千万个人来到沙漠,会邂逅千万种不同的景象,亦会生出千万种情感。
这片神秘辽阔的大漠,没有谁可以真正看清它全部的容颜。我们只是这里微不足道的拾荒者,在寸草不生的沙丘里,一点一滴寻找曾经遗失的文明。许多远古的秘密、沉积的故事,永远都无法重见天日。可我们依旧要赋予它们生命,为之投入爱憎,倾注情感。
三毛做了这片沙漠的探秘者,她让自己走进渺渺茫茫的天地,背负着寂寥与荒芜。尽管她的力量太过微小,但她依旧在世界最大的沙漠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足迹。多少次,是这片土地带来的巨大震撼,让她忘记旅途的颠簸之苦,忘记割肤而过的风沙赐予的疼痛。
也许这就是沙漠神奇的魅力,让每个走进它的人,甘愿为之付出,无怨无悔。你以为你是沙漠的探秘者,将它的面纱一层一层揭开,却不知沙漠有真正的王者之风,在你不经意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交出自己的所有。它的万种风情,足以令你用一生的时光来品味。
多少次,三毛为这片土地的神奇景象所沉醉。她觉得这里的一景一物可以收买人的灵魂。任何人都无法抵挡它的诱惑,哪怕有一天,倒在行走的路上,哪怕尸骨无存,下落不明,亦是无憾。
这就是撒哈拉沙漠,一个连感动都是多余的地方。来到撒哈拉沙漠的人,永远不会最早,永远没有最迟。
安之若素
任何的珍惜,不是为了地久天长,而是希望离别的那一日,可以心安理得地挥手,道声珍重再见。
沙漠,就这样轻易穿越了一个人的灵魂,成全了一生的梦想。只要与之有过一次邂逅,今生便再也没有可以将其取代的风景。风沙遍野、辽阔无边的撒哈拉,给人一种绝望的守候。可总有那么多人,甘愿舍弃繁华,行走万里,来这里寻觅遗世的苍凉。
时常认为,至美的风景可以疗伤。人处绝境,方能深知生活的艰辛,从而可以坚忍勇敢地活下去。三毛来到撒哈拉,不仅是为了寻找前世的乡愁,亦是在这里修复自我。尽管满目苍凉的沙漠,风格迥异的民俗人情在慢慢消磨三毛的棱角,但她愿意为这片神奇的土地,做出一些妥协。
暂放简单的行囊,回到阿雍小镇外的家。远行了二十余天的三毛,突然觉得这间简陋的居所竟是那么甜蜜温馨。也许每个浮萍客,都渴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巢。待到走不动的那一天,找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再也不言离别。
在这沙漠荒原,一间小屋,于三毛已是可以遮风挡雨的家了。结束了蜜月,他们行将开始两个人的漫长生活。三毛说过,结婚,小半是为荷西情痴,大半仍是为了父母,至于自己,本可以一辈子单身下去。怎么活,都是一场人生,原不该在这件事上谈成败,论英雄。
但三毛还是住进了那座城,只是她依旧做自己,不肯让步。她心灵的全部不对任何人开放,荷西可以走进去小坐,甚至占据一席。但有一个角落,始终是她一个人的。谁若要自作主张去惊扰,那是她所不能容忍的。
他们之间原本就没有海誓山盟,郎情妾意,结婚是想找个伴,一同走完人生之路。三毛不愿意时刻不离,难分难舍地腻在一起。许多时候,她更喜欢独自捧书静读。也许有些情感就是如此寻常。因为平淡,便少了许多烦恼和心痛,亦无太多遗憾。
许多人爱上了这么一句话:“繁华尽处,寻一无人山谷,建一木制小屋,铺一青石小路,与你晨钟暮鼓,安之若素。”可见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桃源,惧怕飘忽不定的世事,渴望宁静如水的生活。三毛的放逐,又何尝不是为了找寻心灵的净土,不负一世华年。待到有一天将风景看透,便是细水长流的日子。
她来到沙漠,这天地洪荒之处,曾经发生过的事、犯过的错、爱过的人,都薄如青烟,那么缥缈不真实。她拥有的是当下,和一个愿意陪她共赴天涯的男子,在这里努力优雅地活着。
三毛希望在这片荒原遍植草木,使它长出繁花。陋室虽简,但经过三毛细心的装扮,后来成了沙漠里最富有诗情画意的房子。她就是这样的女子,就算漂泊,也不能改变生活的态度。看似风中来去,随性散漫,内心深处却始终简净如水。
荷西领到了月薪,结婚补助,房租津贴。三毛用这些钱细致地装扮沙漠的家。当初那个破旧的小屋,就这样一砖一瓦,一景一物地丰满起来。里里外外洁白的墙壁,在坟场区那么骄傲地伫立着。屋内,自制的沙发、书架、陶土茶具,甚至还有三毛母亲寄来的中国棉纸糊的灯罩。这个家,开始有了说不出的情调和雅致。
余下的日子,三毛更生了精益求精的心情。荷西上班去了,她就去对面垃圾场拾荒。许多废弃的旧物,被三毛拾去家中,重新赋予了使命。曾经一度以为行将丢失的风花雪月,如今被她逐渐找回。她希望,缺失的文明,可以用心来填补。
苍茫无边的沙漠,千百年来被赐予了贫瘠与干涸。三毛的到来,给这里增添了妩媚与柔情。她曾说:“我常常分析自己,人,生下来被分到的阶级是很难再摆脱的。我的家,对撒哈拉威人来说,没有一样东西是必要的,而我,却脱不开这个枷锁,要使四周的环境复杂得跟从前一样。”
以往我认为,痴恋沙漠的三毛,只需一个帐篷、几件薄衫,便可简约度日。殊不知,她竟有万种风情,把沙漠的家装点得洁净而美丽。她希望在沙漠建一所桃源,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书香,有音乐。用情怀料理生活,用故事装饰人生。
“长久被封闭在这只有一条街的小镇上,就好似一个断了腿的人又偏偏住在一条没有出口的巷子里一样寂寞,千篇一律的日子,没有过分的欢乐,也谈不上什么哀愁。没有变化的生活,就像织布机上的经纬,一匹一匹的岁月都织出来了,而花色却是一个样子的单调。”
她的生命,不是一座遍布残骸的荒城。所以在垃圾场、坟地,三毛都可以寻找到遗落的文明、典雅的艺术。那日,三毛经过一座大坟场,看见一位极老的撒哈拉威男人正在认真地雕刻石头。几十个石刻,有立体凸出的人脸,有小孩的站姿,有裸体妇女的卧姿,还有许多动物,如羚羊、骆驼等。
三毛惊叹着,在这荒芜之地,竟有如此粗糙又精致的自然创作。她毫不犹豫地花钱买了几个,回到小屋静心赏玩,内心被这份无名的艺术深深打动。她的家,就这样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艺术宫殿。这是她的城,清苦又荣华的城,寂寞又喧闹的城。她是这里的主人,哪怕只住着自己一个人,她亦会守候到地老天荒。
但三毛没有在自己的城里故步自封。因为房子装扮得美丽奇特,许多邻居总爱来串门。这些女子不关心卫生课,不在乎认不认识钱。她们来到三毛的家,就是借穿她的衣服、鞋子,借用口红、眉笔。因为这些东西对她们来说,是极为新鲜的物品。
她们一来,三毛整洁的家就混乱起来了。衣服、鞋子被穿在她们身上不告而取,看到喜欢的东西,顺手带走。看到杂志上喜欢的图片,直接撕下来。有时候,她们集体睡在三毛的床上,感受着床架子的舒适。她们不懂艺术,却能够深刻地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并陶醉在这座装载着幸福的城里。
后来,远近住着的邻居都会来找她。尽管三毛恪守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规则,但也不愿意与这些芳邻疏离。三毛与荷西都是随性之人,对人和气,邻居也恰好利用了他们的这一秉性,总有妇女和小孩不断地找他们借东西。
那些零碎的小物件,在镇上都可以买到,可他们偏生就喜爱到三毛的家借用,灯泡、洋葱、汽油、钉子、火柴、红药水,甚至连吃饭的刀叉,他们都不厌其烦地上门寻借。倘若不借,他们就说一句话:“你拒绝了我,伤害了我的骄傲。”三毛认为,每一个撒哈拉威人都是骄傲的,所以她不敢轻易伤害他们。
尽管有时候,三毛被他们的无理与纠缠弄得苦恼至极,但后来,三毛都会把这一切当作他们自然淳朴的天性而宽容相待。住在那里一年多,荷西成了邻居的电器修理匠、木匠、泥水工,三毛则成了老师、护士、裁缝。
撒哈拉威的年轻女子,脸孔都长得极为好看。平日里她们在族人面前蒙着脸,到了三毛家则取掉面纱。有位叫蜜娜的女子长得甜美可人,她对荷西颇有好感。荷西在家时,她常打扮得十分整洁再来做客。时间久了,则找借口让荷西去她家里,修门修窗。
三毛对此事甚为不快,她告诉荷西,当蜜娜是雾里花、水中月。好在这个美丽的女子,只是荷西生命里的刹那惊鸿,没有徘徊太久。有一天她突然结婚了,三毛很乐意,送给她一大块衣料。这就是三毛,在这辽阔的大漠,她愿意用宽厚的襟怀来善待每一个撒哈拉威人。
三毛的撒哈拉故事,也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她让自己深入大漠,走进撒哈拉威人的生活,才有了对当地民俗风情的了解,有了感动万千读者的一篇篇真实作品。也许一个真正的作家,要有博大的胸怀、明净的思想,以及对万物深情的关爱,才能写出真善美的文字。
三毛是这样的作家,她不仅亲历、打磨生活,还将它们融化于文字里。她的作品无须曼妙语言的修饰,一字一句浑然天成。读者可以随着她的真性文字,自然而从容地走进大漠,在撒哈拉的故事里,做一个多情又随意的看客,品味别样风俗,见证多彩人生。
三毛说,感谢这些邻居,因为他们,沙漠的日子从此五光十色,而寂寞早已渐行渐远。划着缘分的舟楫,让原本隔了万水千山的人,相聚到了一起。任何的珍惜,不是为了地久天长,而是希望离别的那一日,可以心安理得地挥手,道声珍重再见。
“我们一生复杂,一生追求,总觉得幸福遥不可企及。不知那朵花啊,那粒小小的沙子,便在你的窗台上。”
人生至简,大爱无言。是我们把日子过得那样惊心,把岁月看得那般无常。流年在指尖缓缓滑过。只愿明月长存,心静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