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害怕,不知道这个陈丙生是什么人,我从来也不认识这样的人。柯灵我是熟悉的,但是自离开上海再没有联系过。我已到香港,他们派人来找我干什么?一连串的问号盘旋在脑子里。我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决定不搭理。但是第二天去领事馆拿翻译材料,我忍不住趁着午饭后的休息时间,把信拿给邝文美看。邝文美一目十行地看完,抬头看着我:“你想打这个电话?”我连忙摇头:“我躲还躲不及,还打这个电话?”邝文美把信还给我:“我也是这个意思,反正这个不是什么好事,陈丙生后面是柯灵,柯灵后面是谁呢?你也能想象出来的。他现在是共产党的官,他得为共产党说话——反正你现在到了香港,即将前往美国,你们是面糊贴对联,两不粘,没什么好牵扯。再说,香港本来就怀疑你是共产党的女特务,这些事躲也躲不及的。”我说:“是的,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想去美国,恨不得明天就动身。”邝文美说:“早得很,我听麦卡锡先生说,最快也得一两年。”我吃了一惊:“一两年?我好像活不了这么长时间。”
我把信撕碎,放到马桶里冲掉。我决定忘掉这件事,却是胸闷不已,还要等一两年时间,太漫长了,好像等不及,实在等不及。又感到再在香港待下去,早晚会生出麻烦。这个陈丙生,就是我心头一个阴影,挥之不去,他是如何知道我的地址?我对在香港的生活惊恐万分。
半个月后,陈丙生又出现了,那天我因为临时校对一份翻译材料,比平常晚了两个小时回家。走出领事馆那幢老洋房时,天已经黑了。那一片街区全是老洋房,马路两旁树木高大茂盛。我往巴士车站走,感到身后跟着一个人。自从接到陈丙生的信后,我外出变得敏感起来,好像到处都有眼睛在窥视我的行踪。我假装系鞋带,在一棵槟榔树后面蹲下来。果然,一个圆脸膛的男人出现了。他腋下夹着一只皮包,他就是我在上海见惯了的那种白铁小闹钟式的男人。而且,以我的眼力,一眼就认出他是从大陆来的,他身上有某种气质与香港完全不符。我吓得头发根根直竖,眼看着就要到巴士车站了,我加快了步伐想混进候车的人群里。他见状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与我并排行走,才低声说:“张爱玲同志,我是陈丙生。别怕,我是来香港《文汇报》调研,是柯灵、夏衍同志派我来的。”我停住脚步,他站到我对面,像是拦住我离开:“别怕,张爱玲同志,来香港见你也是我的工作之一,请别害怕,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喝一杯。”我慌忙摇头:“不,不,我还有事。”陈丙生说:“我知道你害怕,这样好了,我们到香港《文汇报》去谈一谈,你总该放心了吧?”我还是摇头:“对不起,我没时间,你有话就在这里说吧,好吗?”陈丙生想了想,说:“好吧,柯灵让我务必要找到你,传达夏衍同志的指示——夏部长对你一直非常关心,得知你离开上海,非常惋惜。后来千方百计打听到你现在的地址,他调到北京文化部了,但是他仍然关心你。他希望你最好能回大陆,回上海,为党和人民努力工作。如果暂时不想回,那就留在香港,我们会联系你,让你继续为党、为人民工作。但是你千万不能去美国,切切记着不能去美国。多少海外学子听到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都纷纷回国参加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建设。你千万不要与他们相反,反而从社会主义祖国出走,投向美国人的怀抱,这个不合适,太不合适了。张爱玲同志,你知道这样做的严重后果吗?”
我脑子剧痛起来,几乎听不清他后来都说了些什么。我只是本能地微笑着,倾听他的话。最后我说:“向柯灵和夏衍先生说声谢谢,我的生活我自己会安排好,对不起,失陪了。”
我转身离开了陈丙生,他在背后似乎叫了我一声,也许没叫,是我的幻觉。我的后背和胳膊肌肉发紧,感到好像他从后面追上来,要拖我回去,一直把我拖到深圳罗湖桥那边。我撒腿跑了起来,正好来了一辆双层巴士,我不管它开向哪里,不顾它已经关上门,踩着脚踏跳上去,拼命拍着门。巴士司机重新打开门让我上去,我惊魂未定地上了车。当晚不敢回家,怕这个陈丙生守在家门口。后来走投无路,反复权衡后,还是决定到邝文美家。我实在不愿打扰她,但是最后还是不得不打扰她,这是我一生和他们交往的复杂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