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一个天气凛冽的傍晚,有两位绅士坐在肯塔基州P城一间客厅里把杯换盏。他们身旁没有仆人,彼此椅子也靠得很近,仿佛在一本正经地商量什么事情。
不过,其中的一位,严格说来,或许还够不上绅士身份。言谈话语之中,时不时夹带着各种亵渎神明的言辞。
他的谈话对手谢尔比先生却有一副绅士仪表,从他住宅的布置,以及家务管理的情况来看,都表明他的家道小康,甚而至于殷实富裕。
“叫我看,事情就这么办吧。”谢尔比先生说。
“我可不能这样做生意,谢尔比先生。”另一个说。
“说实话,黑利,汤姆不比寻常;无论怎么说,肯定都抵得上这笔钱。他踏实可靠,又有本事,我整个庄园他都管理得有条不紊。”
“你是说像黑鬼子那样可靠吧。”黑利说着喝了一杯葡萄酒。
“那么,黑利,你想怎样成交这笔生意?”谢尔比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说。
“难道你就不能再允上一个小子或者丫头?”
“得得,我一个也允不出来。”
这时门开了,一个二代混血小男孩,大约四五岁的样子,走进了餐厅。
“嘿,吉姆·克娄!(吉姆·克娄,原系对黑人的蔑称,但这里是戏称。)”谢尔比先生说着吹了一声口哨,丢给他一把葡萄干。“捡起来吧。”
孩子一蹦三跳地朝奖赏奔去。“来,吉姆·克娄,给这位先生显显本事,学学得风湿病的卡德乔大伯走路。”
转眼之间,孩子灵活的手脚似乎残废得变了形。他驼起脊背,手里拄着主人的手杖,蹒蹒跚跚在屋里走着,左一口右一口地吐着痰。
两位绅士哈哈大笑起来。
“好,多棒的小后生!”黑利用手猛地拍了下谢尔比先生的肩膀,“搭上这个后生,我就了结这桩买卖。”
就在这当儿,一个二代混血的年轻女人,年龄在二十五岁上下,走进屋里。
“什么事,伊丽莎?”主人问道。
“对不起,老爷,我找哈利。”孩子一个箭步,窜到她跟前,拿起罩衣边沿里兜着的战利品让她看。
“好,那么把他带走吧。”谢尔比先生说。
“老天哪,”奴贩馋涎欲滴,转身冲着谢尔比说,“真是件好货色!唉,这丫头你打算怎么卖?”
“黑利先生,她不出卖,”谢尔比先生说,“你就是拿出等身的黄金,我太太也不愿跟她分手。”
“那么,你总得给我饶上那个小后生吧。”奴贩说。
“你要个孩子顶什么用?”谢尔比说。
“我有个朋友打算买进漂亮的小后生,养大了到市场上去卖。卖给有钱人,当个听差什么的。”
“我可不愿意卖掉他,”谢尔比先生若有所思,“不愿意把孩子从他妈妈手里夺走,先生。”
“哦,这我全懂。可你把那女人支开一天或者一个礼拜左右怎么样;那时候,事情就人不知鬼不觉地办得利利索索——她回来时,一切都过去啦。你太太可以给她买副耳环,买件新衣服,或者买些小首饰,算作补偿。”黑利踌躇满志说了起来,“发些慈悲,先生,这是我的经验,慈悲是我经营手段的顶梁柱。”
“那么,你是不是觉得你生意经营得好呢?”
“啧,当然啦,先生,可以这样说。”
“那么,”两人剥了半天干果之后,黑利说,“你看怎么办?”
“这件事容我考虑考虑,跟我太太商量一下,”谢尔比先生说,“同时那,黑利,如果这件事悄悄进行的话,那最好别让邻近的人知道,他们一旦知道了,从我这里买走奴隶的买卖就不会悄悄办成了。”
“哦,不会,绝对不会,自然不让人知道。”他说着站起身来,披上大衣。
“那今晚六七点钟你来一趟,我给你个答复。”谢尔比先生说。接着奴贩点了点头,走出大厅。
“我真想一脚把这个无耻的家伙踢到台阶下面去,”谢尔比见厅门关上后自言自语地说,“可是,他知道他占了我多少上风。然而现在,事情非如此不可了。伊丽莎的儿子也得这么办。我明白,这件事得跟妻子争执一番,就是汤姆的事,她也会不依不饶的。欠了债没想到会落个这样的下场,咳!”
在肯塔基州,虽然能够见到最温和的奴隶形式,却笼罩着一团不祥的阴影——法律的阴影。只要善良的主人遭遇破产、不幸或者死亡,就可以随时改变奴隶的生活,使他们陷于痛苦。
谢尔比先生心地善良,和蔼可亲,对周围的人平易而宽容,庄园上的黑人在物质享受上,也从来不缺少什么东西。不过,他大手大脚地做过投机生意,结果蚀本甚巨,很多票据落到黑利手里。这条不大的消息,可以解释为什么会有前面所述的那场谈话。
然而,事有凑巧,伊丽莎朝门口走来时,听到了谈话,知道奴贩正向主人出价买什么人。不过,她听到的是奴贩要买她的儿子——难道听错了?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之中抱紧了孩子。
“伊丽莎,你这个丫头,今天哪里不舒服?”太太问。
“哦,太太,”她说,一边坐在一把椅子上抽咽起来,“客厅里有个贩卖奴隶的跟老爷说话哩。你看老爷会把我的哈利卖了吗?”
“把他卖掉!不会的,你这个傻丫头!你知道老爷从来不跟那些南方贩卖奴隶的打交道;也从来不打算卖掉什么人。算啦,别难过啦。”
“好的,不过,太太,你多咱也不会同意——卖——卖——卖。”
“瞎说,孩子,我当然不会。你干吗这样说话?”
听到太太自信的口吻,伊丽莎一块石头落了地,开始给太太梳起头来。
谢尔比太太是个高贵的女人,既富理性又具有道德情操。伊丽莎就是她从小养大成人的,可谓掌上明珠。由于太太的庇护和照料,伊丽莎嫁给了邻近庄园上一个混血青年乔治·哈利斯。
于是,谢尔比先生跟奴贩谈话以后,心头最沉重的负荷在于必须向妻子透露拟议中的安排,在于必然遭到的纠缠和反对。
然而,谢尔比太太对于丈夫的尴尬处境一无所知,而只了解他那大度仁慈的脾性。因此,面对伊丽莎的疑团,她一点儿都不信以为真,而且,由于忙着准备晚上出门拜客,这件事在她脑海里已经完全置之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