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漪的十六岁生日是在法国巴黎戴高乐机场度过的。这也是她所经历过的最悲惨的一个生日。
孙漪所在的外国语学校,与法国若干中学建立了友好伙伴关系,每年选派四名高一学生到法国念书,为期一年。孙漪很幸运,被指派到其中最负盛名的路易大帝中学。路易大帝中学位于巴黎心脏地带——塞纳河畔的拉丁区。
此前孙漪他们从初一开始,已经学了三年法语,对于这个遥远的国度以及未来的学习生活多少怀有美好的憧憬,因此大伙儿在飞机上叽叽喳喳讨论热烈,精神状态十分亢奋,都没顾上睡觉。
透过椭圆形的小窗向下望去,先是蒙古高原层层叠叠苍苍郁郁的山,接着山顶出现了皑皑白雪,渐渐过渡到大雪无痕的西伯利亚,再往后才是缕缕轻云下的欧洲原野。飞了十二个小时,始终是白天。
飞机降落时晃得很厉害,把孙漪晃晕机了。她眼疾手快,抽出前方座椅靠背中的清洁袋,立刻搜肠刮肚吐了整整一大袋;这还没完,又把隔壁贾小南的袋子也拿过来吐满了。空姐过来把两个袋子收拾走,孙漪觉得挺对不住这位大姐姐的。
终于飞机停稳了,孙漪一步一晃、眼冒金星地下来,发现机场又脏又乱,遍地垃圾,每隔三五步就有愤怒的乘客在大声嚷嚷——后来才知道他们遇上了年度大罢工,飞行员拒绝起飞,数千旅客滞留机场。
地勤人员当然也在罢工。孙漪他们等了很长时间,始终不见行李出来。因为时差,孙漪开始犯困,上下眼皮不愿分开,在一种半睡眠的状态中等候着。感觉等了几个世纪,沉默的传输带才开始运转,脑满肠肥的行李被一件件扑腾出来,又被一件件认领走,到了最后,只剩孙漪一个还傻站着,绝望地等待着她的大红箱子。
“传输带已经空啦!”贾小南说。
“不可能吧!”孙漪迷迷糊糊地想,“这也忒欺负人了。”
然而就是这么欺负人,他们把孙漪的行李弄丢了。填写失物登记单的时候孙漪看了一下表,八月二十八日凌晨零点五分。
“居然在机场从十五岁变成了十六岁……”孙漪悲催地想。
最后,被法方老师接走送到暂住的小旅馆去的时候,孙漪已经困过头,睡不着了。她穿着贾小南借给她的睡衣,辗转反侧,直到听见檐上早起的鸽群呢喃,听到第一班地铁从桥面穿过的呼啸。
八月天亮得早,透过窗帘的缝隙,她看见灰白的天幕中艾菲尔铁塔黯淡的身影,一点儿都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喜欢上这个地方。
行李是三天后送来的。
原来工作人员粗心,蹭掉了行李上的标签牌,于是这只无主的大红箱子引起了高度警惕。戴防护面具的安全人员亲手撬开了箱子的密码锁,发现里面不过是些零碎的生活用品和换洗衣服,这才松了口气。
孙漪拿到箱子的时候,它已经被翻得很乱了。箱子原来是满满当当的,每一个微小的空隙都被爸爸妈妈塞进了零食,现在经过翻动,东西搁不下了,于是他们把孙漪特意带来陪伴自己的旧毛绒熊拿出来,用一根绳子拴在箱子把手上。
孙漪把毛熊解下来抱在怀里,突然觉得好想家,于是伏在熊脑袋上暗暗流下了两滴眼泪。
第二天下午,四个接待家庭先后来到小旅馆,接走了他们的小客人。
交流项目的老师们是这样考虑的:孩子们虽然学过几年法语,但毕竟没有实战经验,住在真正的法国家庭中会使他们有更多的机会练习法语、了解法国文化。同时,接待家庭都是些很有爱的人家,可以在饮食起居上多加照顾,嘘寒问暖,排解孩子们离乡万里的难受劲儿。因此,接待家庭一定好过冷冰冰的学生宿舍。
贾小南是第一个被接走的,她的学校位于卢瓦河地区,另两个男孩子的学校还更远些。三次深情告别之后,又等了一个多小时,孙漪的接待家庭才姗姗而来。
孙漪在名单上看到的是亚历山大·勒格朗和艾莉莎·勒格朗这两个名字。一见面,原来是一对六十岁开外的老夫妻。亚历山大又高又瘦,浓眉毛,头发灰白。艾莉莎则又高又胖,连衣裙向西面八方撑开,红棕色短发,粉红面颊,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她一下子就冲到孙漪面前,声音同身材一样饱满:“哦!这就是我们的小客人!亚历山大,你看,多漂亮的小客人啊!”
亚历山大从后边跟上来,手里摆弄着车钥匙,腼腆地笑了笑。
孙漪轻巧敏捷,一双黑眼睛又大又亮,这让亚历山大顿时感觉很亲切,于是他终于放下心来。
“您好,夫人,我叫孙漪。”孙漪彬彬有礼地说。
“叫我艾莉莎!”艾莉莎愉快地说,“你一定很累了,可怜的孩子!咱们赶紧回家吧,一切都准备好了,呵呵,包括晚餐——丰盛的晚餐!所以我们稍稍来晚了一些,真不好意思……亚历山大,快来帮孙漪拿行李……你的行李呢,宝贝儿?”
孙漪解释了行李的事,说机场如果找到的话会给她打电话。
“实在太不像话了!”艾莉莎气愤地说,“我知道,他们什么事都干不好,整天想着罢工!到现在还没完哟,地铁停开,路上堵得厉害!亚历山大,你应该把这些人全抓起来、送到监狱里去——对不对,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没答话,只是弯腰把孙漪仅剩的登山包提起来。
“不麻烦您,我自己来。”孙漪赶紧说。
“不麻烦,不麻烦,宝贝儿!让他拎,他力气可大了!”艾莉莎说,“咱们走吧!如果不是这么堵车的话,二十分钟就能到家,可现在呢,得半个多小时,啧啧!其实乘地铁还更方便些,可是又罢工……真的,如果没有大件行李的话,还不如乘地铁。是吧,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点点头。
就这样,孙漪跟随勒格朗夫妇坐上了他们小小的、单门的灰色雪铁龙——其实也不算很小,但与勒格朗夫妇一比实在显得特别小——亚历山大得猫着腰开车,艾莉莎则只能单独坐后座。
半小时的车程,在艾莉莎滔滔不绝的话语声中,副驾驶位置上的孙漪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勒格朗家位于巴黎近郊92省,是一幢橘黄色斜屋顶的单层房子。没有车库,车停在院子里,几乎把小小的院子占满了,仅剩的一点地盘种上了几株天竺葵和两棵桃树。
夫妻俩没有孩子,因此艾莉莎热衷于各式各样的接待活动。她接待过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包括两个爱斯基摩孩子和一些孙漪从没有听说过的地方的孩子;还接待过一位随团前来巴黎表演的魔术师,他经常把勒格朗家的一些小东西变不见,离开时也忘了把它们再变回来……这些,都是日后闲聊时艾莉莎谈起的。
当下孙漪被叫醒,下车,跟随勒格朗夫妇一同进屋。
刚进门,孙漪双眼一亮,只见一只黑毛大狗懒洋洋趴在沙发上,见了生人也不叫,头都没抬。
亚历山大走过去,蹲在沙发面前摸摸狗头。
“这是鲁鲁。”亚历山大说——这是迄今为止孙漪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
“鲁鲁已经十九岁了!”艾莉莎补充说,“难以置信,对吧?相当于人类的一百岁!鲁鲁是退役的警犬,立过很多功劳哦。”
“太厉害了!”孙漪说,“你们是怎么领养到真正的警犬的?”
“哦!亲爱的,我刚才说这个的时候你睡着了……亚历山大是警察啊,就在巴黎圣母院对面的市警察局上班,负责的可都是大案要案!”
孙漪肃然起敬,她看见亚历山大粗糙的黑脸仿佛红了一下。
“不多说,不多说,来来来,先吃饭,尝尝我的手艺……这你刚才可能也没听到,我是专业的糕点师傅,就在拐角的糕点店工作。”
孙漪立刻感到很饿,她觉得自己很有口福。
赶紧洗手坐下,客气了两句,孙漪目光炯炯地扫视着琳琅满目的餐桌。一盘又圆又白又可爱的蛋糕放在桌角,已经切好了,孙漪伸手拿起一块扇形蛋糕,狠狠咬下去。
下一秒钟……孙漪眼泪都出来了,她丢下“蛋糕”,向洗手间狂奔而去。
等她把嘴里又腥又臭的“蛋糕”吐干净并且漱完口出来,看见艾莉莎等在洗手间门口,一脸惊骇地问:“宝贝儿你这是怎么啦?不好吃吗?”
孙漪悲愤地问:“您说您是专业的糕点师傅?”
“我是啊!”艾莉莎委屈地说,“可这奶酪不是我做的,是我特意买了这里味道最浓郁的山羊奶酪……”
当天晚上,在她朴素而整洁的小房间里,孙漪更新了她在法国的第一篇博客。
两天之内吐了两次,开局不顺,未来一年大约不会那么顺利吧?从小旅馆转移到接待家庭,丢失的行李还没有任何音信。亚历山大是警察,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在这点上他的大狗鲁鲁与他一模一样。艾莉莎是糕点师,始终能听到她的声音,包括现在,隔着门也听得一清二楚……唉,好累好累,得早点儿睡。又:法国奶酪真难吃啊,尤其是羊奶酪!又又:其实我觉得住学生宿舍也挺好,会多一点清静多一点自由……
路易大帝中学还是十六世纪的老建筑,气势恢宏。
班里三十个学生。班主任兼历史老师杜马小姐给孙漪安排了座位。孙漪坐下时,同桌棕色头发的男孩子侧过脸,略微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杜马小姐向全班介绍了孙漪,回答了若干问题,又笑吟吟地问:“孙漪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我知道很多中国人的名字是有特殊含义的。”
孙漪解释说孙是她的姓,比方说大家熟悉的猴王也姓孙;漪是她的名,意思是水面的小波纹。
“多美的名字啊!”杜马小姐感叹,“真的很高兴你能来路易大帝,成为我们班的一员,希望你在法国度过愉快的一年。”
简短的欢迎仪式告一段落,杜马小姐言归正传:“今天我们开始学习文艺复兴。文艺复兴这场思想文化运动,于十三世纪末在意大利各城市兴起,以后扩展到西欧各国,至十六世纪达到巅峰。它揭开了近代欧洲历史的序幕,被认为是中古时代和近代的分界。文艺复兴起于艺术,扩展到科学、教育……”
九月的太阳透过古老建筑宽大的玻璃窗,暖洋洋地照进来,孙漪全神贯注地听讲——不由得她不全神贯注,因为用法语上历史课,这还是第一次,比日常对话可艰难多了。杜马小姐的话,她大约能听懂60%吧,因此孙漪不得不在脑海中进行一些串糖葫芦的工作,把听懂的、听不懂的单词串起来,再努力理解句子含义。
“……文艺复兴三杰,想必大家已经很熟悉了,请问是哪三位呢?”杜马小姐问。
立刻有同学回答:“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
“正确!”杜马小姐说,“那么就请大家把这张纸上罗列的艺术作品归类到各自创作者的名下。”
杜马小姐往每张桌上发了一大张纸,上方写着文艺复兴三杰的名字,后边印着各式各样绘画、雕塑、建筑等的照片。
孙漪原以为这是个简单的练习,不料放眼过去许多作品都不认识,然而第一幅画还是知道的——《最后的晚餐》。
她提笔想把“最后的晚餐”这几个字写到达·芬奇的名字后边去,刚一抬手,同桌男生大约转着同样的念头,也把笔往达·芬奇的方向伸,两支笔哐地一下打在一起。
孙漪一愣,忙说:“不好意思。”
同桌撤回笔,做了个“请”的手势,孙漪便把“最后的晚餐”填上了。
下课铃响。
新同桌这才转过身来:“你好,我叫雅克·弗洛雷斯。”他给孙漪看笔记本封面上自己姓名的拼写方式。
“你好,我叫孙漪。”孙漪条件反射,又自我介绍了一遍。
“我知道了,”雅克微微一笑,“水面的小波纹。”他停了停又说:“不过,波纹是阴性名词,刚才你用错了。”
晚上,孙漪和贾小南在微信上聊天。
贾小南:“我们学校以前还没有过中国来的交换生呢,我简直得到了熊猫级别的待遇。”
孙漪:“羡慕!我们班同学也挺客气的,就是感觉有点傲慢……路易大帝的学生嘛,你懂的。”
贾小南:“我的同桌还请我周末去她家吃饭。”
孙漪:“我的同桌会指正我的语法错误。”
贾小南:“汗!”
孙漪说:“还是个左撇子哦,真正用左手写字的那种左撇子。”
贾小南:“左撇子一般比较怪,容易发疯。”
孙漪说:“呃,也许吧,不过……不得不承认,他长得很好看。”
三天后,第一堂体育课。
孙漪知道在法国中学里,体育是非常重要的科目,那些最厉害的大学——比如大名鼎鼎的综合理工——招生时都是要加考体育的,可是当体育老师宣布本节课练习跆拳道,让大家先到更衣室换上道服时,她还是吃了一惊。
集合完毕,身高九尺的体育老师笑眯眯地说:“大家都知道我是个游泳选手,只不过参加过两届奥运会而已,呵呵,对跆拳道算不上多么内行。不过呢,我们班里就有一位黑带二段——十八岁以下选手所能得到的最高段位哦,今天的课程就由我和他共同教授。雅克,出队!”
同学中有人吹口哨。孙漪越发惊诧。
体育老师举着皮质脚靶,雅克演示了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基本腿法:前踢、抡踢、侧踢、挂踢、反抡踢、腾空转身侧踢……孙漪越看心中越苦,觉得自己根本连一半高度都踢不到。
同学们如脱缰野马,跃跃欲试。
体育老师宣布:“两人一组,练习前踢、抡踢、侧踢和挂踢!”
孙漪刚想和隔壁女生结成对子,雅克已经溜过来,说:“咱俩一组。”
孙漪梗着脖子说:“好说好说,共同切磋共同提高嘛。”
几个回合下来,雅克笑道:“我以为中国女孩子都会功夫。”
孙漪没答话,一来气息尚未平复,二来脚脖子好像抽筋了。
雅克继续说:“原来电影里那些大侠都是骗人的。我就说嘛,哪有这种事,那么高的墙,一跳就跳上去了,还在屋檐上走,像会飞一样……”
孙漪终于喘上气来,反驳道:“不是骗人!我本人就认识一贺商,七八块砖摞一块儿,一掌下去,统统劈碎!”其实她只是七八岁时看过少林寺的表演,并不是真认识什么大侠。
雅克纠正她的发音:“是和尚,不是贺商!”
孙漪气急败坏:“对,和尚!和尚!和尚!和尚劈你一掌,你活不过三天!”
雅克笑起来:“那咱们更要抓紧时间练习了。”他举起脚靶:“下一个动作,挂踢!”
随后的数学课,孙漪感觉身体像散了架一样,无处不酸痛。
雅克若无其事,听课听得很认真。
数学老师仿佛心情不大好,写了满满一黑板式子,一个接一个地逼问。
问到最后一题,一片深海般的沉默,大家都在纸上半真半假地涂来抹去,间或挠脑袋、咬笔头、看窗外。
不知过了多久,响起了孙漪有一点颤抖的声音:“两边开方,按泰勒系数展开,取最小项。”这是她第一次在课堂上发言。
数学老师的脸上立刻乐开了花。
班里升起细微的骚动、讨论和恍然大悟声。
雅克看向孙漪,扬着一边眉毛。孙漪于是很谦虚地说了句:“本人比较低调,不大炫耀花拳绣腿。”
路易大帝中学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