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地铁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地铁,而且路线超级复杂。比如同一段铁轨可以被不同的线路“瓜分”,黄色环线(Circle Line)和绿色区线(District Line)就有很长的一段重合,必须看准了车才能上。再比如几乎每种颜色的线都有脚状分支,其中绿色区线的脚比章鱼还多,在某些脚上,车辆甚至会忽左忽右地开。此外,小涵发现伦敦地铁运营时常临时调度,她遇到过两次这样的情况:车在目的地前两站停下,大喇叭通知列车即将改变方向调头往回开,尚未到达目的地的乘客居然全都面不改色地下去换车,大概是习惯了?这也太无厘头了!
小涵想,幸亏(或者应当说可惜)福尔摩斯的时代还没有地铁,否则,如此不见天日、如此巨大拥挤的场所,注定是作案、藏匿、逃窜的好场所。
而这个周末,X.Y.Z.记者团所要走访的正是福尔摩斯在伦敦的家,贝克街221号B——这可是小涵的建议哦!虽然小记者团刚开始时问题百出——经常迷路、经常胆怯、经常被无视、经常想不出选题,但是现在已经渐渐走上正轨,并且收到的读者邮件越来越多了。
三位小记者搭乘绿色区线,在堤岸站换乘棕色都市线(Metropolitan Line)北上,向贝克街站逼近——千真万确,这一站的站名就叫贝克街。
目的地越来越近,小涵也越来越激动,简直顾不上和两位小同事说话。
查令十字街站、皮卡迪里广场站、牛津广场站……“前方到站,贝克街。”喇叭里终于这样播报。
“到了到了!”小涵咋呼起来。
“知道了,福迷!”俞渔说。
薇拉却有点不以为然:“作为一个老伦敦,我也是头一回来这个地方。什么《哈利·波特》啦,《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啦,这类畅销小说未免流于肤浅。”
下了地铁,找准出口,上自动扶梯出地面,一尊超大的福尔摩斯青铜雕像迎面而来——他瘦骨嶙峋,五官抽象,可所有人都能认出这雕的是谁。
雕像旁边立着小牌子,标明福尔摩斯博物馆的方向,此后每隔三五米就有指示,左拐右拐各一次,不费劲就进入了贝克街。哎呀,贝克街的特征太明显了,到处都是某人叼烟斗的小图像,两侧维多利亚时代的居民楼,底层大多辟为各式小店,面包店门上写着“福尔摩斯最爱吃的面包”,甜品店写着“福尔摩斯最爱吃的甜品”,连烤肉店都写着“福尔摩斯最爱吃的土耳其烤肉”!
“看!就是那个绿色的门面!”小涵说,指着前方聚集的一小撮游客。
走近一瞧,发现221号B有两个入口:右边是扇木头门,绿色门楣上刷着大大的金字,“夏洛克·福尔摩斯博物馆”;左边则另有一个又窄又小的门洞,门洞里有一位戴深蓝色头盔、穿白衬衫打蓝条纹领带的警察充当看门人。门外有绿色栅栏围起的袖珍花园,栅栏上挂着牌子:“夏洛特·福尔摩斯,咨询侦探,贝克街221号B。”
经警察指点,三人先进木头门买票。门后原来是一大间纪念品店,小涵从没有看过这么多与福尔摩斯有关的物件,装潢布置也完全是维多利亚式的,天花板中部掏出一个大大的玻璃天窗,天窗下方一圈都是根据小说情节所绘制的图画:绿玉皇冠案、铜山毛榉案、斑点带子案……
小涵拿出新买的相机拼命拍,直到薇拉提醒她:“镇定!这只是纪念品店而已!”
薇拉说得对。三人赶紧买票,出门排了一会儿队,警察才开始放人——这回是从左边的门洞进入。
方才的纪念品店,虽然也是作旧打扮,但宽敞明亮,并无任何异样感觉,而此时踏入故居,从那高高低低的、吱呀作响的楼梯开始,光线就骤然一暗。地毯花纹已经模糊,墙纸陈旧暗淡,还有一股老房子旧家具特有的味道。小涵的心骤然一紧,仿佛踏上的不是楼梯,而是通往19世纪的时光机,她甚至无意识地数起台阶来:“一、二、三……”
一共十七级。
十七级台阶之后便是大名鼎鼎的贝克街221号书房,福尔摩斯曾无数次在这里接待访客或是与华生促膝交谈。不过,进书房之前,小涵的目光先被门外墙上钉着的铜信架吸引住了:它的下方横插着一份报纸,上方则放着三五封写给福尔摩斯的信,最上边一封的邮戳正是昨日,来自日本京都——当初自己的那封信是否也在这个架子上待过呢?
正想着,一个声音响起来:“诸位,请进来吧!”
声音来得突然,又格外喑哑,连一向淡定的薇拉都吓了一跳。只见书房门口平地冒出个小老头,秃顶,身穿19世纪风格的米色翻领西服,长得像树精。
“我是博物馆的解说员。”树精又说。
三人同时吁了口气。
小涵心想,方才纪念品店卖票的大爷、门口的警察、此时的解说员,福尔摩斯博物馆的这些工作人员,个个都像是从书里挖出来似的。
大家蹑手蹑脚走进书房。这里挂着厚厚的天鹅绒窗帘,仅用蜡烛照明,比走廊里更暗,春光明媚的贝克街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目之所及到处是物品,极其拥挤混乱。小涵记得华生曾经评价过,福尔摩斯是全伦敦“最差的房客”,东西不整理,雪茄灰到处弹,半夜三更拉小提琴,更不用提做化学实验时的古怪气味和偶尔冒出的爆炸声。
然而,对于慕名而来的游客而言,书房越乱越有趣,每件物品都是有来头的:礼帽、手杖、猎鹿帽,还有写字台上的放大镜、卷尺、笔记本和书籍,柜子上的木雕船和大象,烧瓶、试管、乔装打扮用的小工具,雪茄、加拉巴果烟斗和波斯拖鞋。当然也有华生所有物品的踪迹——怀表、胸章,还有那只打开的皮药箱。
左手边有个壁炉,壁炉台上立着两盏烛台、两尊大理石小雕像和一座圆钟,此外还有一本黑皮文件夹,里边还是粉丝来信,不过都已经拆开了。
小涵拣出一封看了看,字体有些幼稚:“亲爱的夏洛克,告诉你一个惊人的消息!今天我在地铁里看到了莫里亚蒂教授!他又回来了!他一定是冲着你来的!你一定要倍加小心!”
小涵轻声笑了笑。莫里亚蒂,那个一辈子和福尔摩斯作对的怪人,要是他今天真地回来了,不知道会怎么样呢?福尔摩斯也会随之回来吗?
壁炉前放着张扶手椅,椅面已有破洞,福尔摩斯最爱蜷着腿坐这儿,又暖和又舒服。
“请问这椅子可以坐吗?”小涵怯生生地问。
“可以。”树精干巴巴地说。
于是,小涵坐在扶手椅上,小心翼翼拿起旁边小几上的烟斗,留了张影。
“那边是福尔摩斯的卧室。”树精说,手指书房一侧的小门。
从小门进入卧室,发现这里陈设简单了许多。墙上挂着几幅油画和几张模糊的黑白照片,凑近一看,其中一幅肖像下边写着艾琳·艾德勒小姐的名字——小涵知道,福尔摩斯认为这位艾德勒小姐“才貌超群,其他女人无不黯然失色”,尊敬中还有一丝喜爱,她是他心目中独一无二的“那位女士”。
“请上楼继续参观!”树精再次冒出来,站在他们背后说——他每次出场效果都很……惊悚!
虽然顶着解说员的头衔,树精从头到尾一共只说了五句话。薇拉不愿意用手机或者录音笔,手里一直捏着采访用的笔记本和铅笔,可是一个问题都没敢问。
又是一段高高低低的楼梯通往二层。
书房正上方面向贝克街的是房东哈德森太太的房间,她负责为两位房客做饭、打扫卫生和收发信件。另一间面向屋后小院子的则是华生的卧室,同样朴素,写字台上放着本日记——说是日记,其实只有十来页,大致可以辨认出“巴斯克维尔猎犬”之类的字样。
从华生卧室出来,蓦然又是一个人影拦在楼梯间,定睛一看,却是位头发盘得整整齐齐的中年女士,穿全黑色曳地长裙,灯笼袖子,袖口收紧,外系一条象牙白的花边围裙。
咦,又来一位解说员?
“大家好,我是哈德森太太。”女士开口道。
“哈、哈德森太太?房东哈德森太太?”小涵结结巴巴地说。
“正是在下。各位如有问题,尽可以畅所欲言。”“哈德森太太”说。
俞渔赶紧捅了一下薇拉,薇拉会意,拿出笔记本溜了一眼,说:“哈德森太太,我们最关心的是此故居的真实性。请问福尔摩斯和华生是否真有其人?他们是否真的在此居住过?”
“年轻的朋友,你的提问真专业,听上去简直像个记者。是这样的,维多利亚时代房屋租赁的官方文件已荡然无存,不过,本区政府确实还保留着一些相关记录:比如此屋在1860至1934年间确实是作为出租房屋登记注册的,这与福尔摩斯和华生1881至1904年间在此居住的说法是完全吻合的。此外,19世纪90年代也千真万确有一位‘华生医生’住在附近,有营业执照为证。”说这话时,哈德森太太的手绞着围裙边,薄薄的嘴唇动得飞快,活脱脱就是故事中的人。
“福尔摩斯和华生有后人吗?”薇拉边用铅笔记录边问。
“华生结婚后从这里搬了出去,可是不久妻子就去世了。几年后他再次结婚,所以大概有四五个孩子。至于福尔摩斯,我的朋友,书里写得很清楚,他不允许谈情说爱和婚姻生活侵扰他细致严谨的生活,分散他的注意力,就像‘精密仪器中落入沙粒,高倍放大镜镜头产生裂纹’。所以他始终单身,最后更是搬出贝克街开始隐居。”
“华生从这里搬出去后,与福尔摩斯还有联系吗?”俞渔问。
“那是当然的!从书中也可以看出来嘛,华生一直详细记录着福尔摩斯破获的所有案件,他的几页日记你们也看到了。柯南·道尔爵士在旧货市场淘到华生的日记和其他零散记录,根据这些资料扩充整理出《福尔摩斯探案全集》,并且保留了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哈德森太太说。
“对了,福尔摩斯最强大、最凶残的对手莫里亚蒂教授的下场如何呢?”小涵急忙问,“他真的彻底消失了吗?”
“是的,他被福尔摩斯彻底击垮了。”哈德森太太说,“各位请上三层继续参观。”
“上面还有一层?”俞渔说。
“是的,还有阁楼间,房客们用来放置行李箱和其他杂物的地方。”
哈德森太太转身回答下一拨来访者的问题,小涵、俞渔和薇拉则继续往上。
三层是一个展示厅,放着些栩栩如生的蜡像——福尔摩斯与莫里亚蒂在悬崖边对峙,福尔摩斯与华生蹲在地上分辨脚印,福尔摩斯手拿鞭子使劲抽一条蛇……这些都是故事中的场景。
“做得太像了,远看还以为是真人呢!”俞渔评论道。
薇拉说:“贝克街站的另一个出口有个杜莎夫人蜡像馆,离这儿很近,小时候我和爸爸妈妈去过一次,这些蜡像大概也是他们做的。”
最后看了一眼阁楼间,俞渔说:“参观完毕,咱们原路返回吧!”
在警察的眈眈注视下钻出门洞,三人重新回到贝克街。
时值中午,肚子咕咕抗议,大家决定就在贝克街找点东西吃,以便下午继续探访同样著名的海德公园。
比较了一下,他们踏入一家名为“贝克船”的小餐馆,外墙上照例有“福尔摩斯经常光顾”字样。这里以外卖为主,但墙角也安置了两张小圆桌,提供三明治之类的简餐。
三人在圆桌边坐下。薇拉用铅笔敲着笔记本说:“材料虽不多,写一篇报道是足够了。”
小涵撕开面前的茶包,略有遗憾地说:“哈德森太太的回答大多模棱两可,没什么爆料。”
薇拉说:“正常,她又不是什么真的哈德森太太。”
这时,掌柜送来三份船形三明治,俞渔开玩笑地说:“哈哈,这可是福尔摩斯常吃的三明治,也许当年他就这样随随便便从对面踱过来,一边吃一边观察玻璃窗外的行人。”
大伙儿都饿了,纷纷狼吞虎咽起来。
吃到中途,小涵突然一拍桌子,把茶都泼了。薇拉和俞渔吓了一跳,同时看着她寻求解释。
小涵说:“对不起,刚才我一直在琢磨俞渔的话。你们不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切入点吗?采访几位贝克街的住户,或许真有当年老邻居、老街坊的后人也未可知。”
薇拉和俞渔一听,都觉得可行,三人目光灼灼地转向柜台后边的胖掌柜,掌柜被这突如其来的目光弄得莫名其妙,不由得摸了摸鼻尖。
“先生,请问您这店开了多久?”俞渔发问。
“哎呀,很久很久啦,很久很久……”掌柜掐指一算,“足有八年啦!”
“才八年?”小涵难以置信地叫起来,“这不是福尔摩斯经常光顾的餐馆吗?”
掌柜又摸摸鼻子:“这个……宣传嘛,你懂的。”
“八年之前这里是什么店呢,您知道吗?”薇拉问。
“之前是家鞋店,倒闭了,就卖给我了;之前的之前是文具店,倒闭了;之前的之前的之前据说是花店,也倒闭了……总之这家店倒手无数回了,就数我做得长。”掌柜得意洋洋地说,“你们还要点饮料吗?要可乐还是果汁?还是刚上柜的冰淇淋?”
吃完午饭出来,三位小记者继续溜达寻找了一阵子。“福尔摩斯最爱的甜品店”开张三年,“福尔摩斯最爱的面包店”开张两年。而“福尔摩斯最爱的烤肉店”开张才一年,店主是刚刚移民来的印度人,说一口不标准的英语,连福尔摩斯到底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最老的店是一家名叫“福尔摩斯的知识源泉”的书店,也才开了二十七年。
“算了,都是些推销的噱头。”俞渔总结道。
“楼上那些住家呢?有没有祖祖辈辈都住在这个街区的人呢?”小涵还不死心。
“我看可能性也很小,如果真有先人和福尔摩斯打过交道,他们一定乐于为博物馆提供资料,哈德森太太应当知道吧。”俞渔说。
“等等!你们看,那边还有一家小店,倒是很古旧的样子。”薇拉指着街对面说。
那是一个极小、极不起眼的门面,夹在一个绚丽的花店和一个琳琅满目的旅游纪念品店之间,纪念品店门口的明信片架子大剌剌地挤过来,几乎把它的店门都遮住了,只露出一个灰扑扑的牌子,上边用油漆刷着“谢隆父子钟表修理”(Shelom&son,watch&clock repair)字样。所谓父子店,一般都是维持较久的家族生意。
“现在很少有人需要修理钟表了吧?”俞渔说。
薇拉说:“来此修理的应当是些名贵钟表,比如瑞士手工打造的表之类,机械构造非常精密。记得我祖父就有这么一个金链子的怀表,单是衬里就要经过打底、彩绘、上釉、蚀刻、镶嵌等十八道工序,里面嵌着祖母年轻时的照片,六十年来误差不超过半秒。这种表就要到这种专门的店铺来修。如今这样的店伦敦应该没几家了,一般来说店史都是很长的。”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看看吧!”小涵说。
穿过贝克街,再次回到单号那一边,来到谢隆钟表修理店门前。
俞渔打头阵,在窄小的木头嵌毛花玻璃门上咚咚敲了两下。
“请进!”一个油里油气的声音在里边答应。
推门进去,整个小店一目了然。店真的小,小到只容得下一个木头柜台,后墙有一扇小门,可能通往店主的私人生活空间。柜台这边是两把供顾客使用的软皮小凳子,另一边挂着或立着各式各样的钟——有泰坦尼克号级别的祖母钟,有逢整点探脑袋报时的布谷鸟钟,有曾经启发伽利略灵感的摆钟,还有两座金壳镶钻的小圆座钟,几乎与方才在福尔摩斯书房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柜台两侧则摆放着形形色色的表,最小的不过一粒纽扣大,都很精美,堪称艺术品。
而在所有这些钟表环绕下端坐的那位,想必就是店主本人了。只见他礼貌地站起来,身形高大而瘦削,蓝灰色的眼睛,厚厚的头发略有一丝灰白,穿一件很普通的和他眼睛同色的毛衣,卷着袖子,露出里边同样卷起来的格子衬衫。他站起来的时候,小涵和薇拉都有点莫名其妙地不好意思。尤其是小涵,因为她是个大叔控,而眼前这位大叔实在是太帅了!丹尼尔和俞渔都够好看了吧,但比起这位大叔的气场,还是有相当距离的。
也许,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大叔的声音不大好听,小涵暗想。
可这时,大叔开口了:“请问我能为各位做些什么呢?”
低沉的嗓音,好听的伦敦腔,刚才的油里油气一扫而光,许小涵差点被电倒在地板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嘛!
这时,刚才那个油里油气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哼,肯定不是来修表的,八成是来问路的。”伴随这个声音,从祖母钟背后大大咧咧转出来一只——鹦鹉!
这是一只超大的鹦鹉,可能快赶上小狗了,羽毛鲜艳得把人眼睛都快晃瞎了。它飞到柜台上停下,瞅着三人:“顺便说一句,我叫波普。”
三人都在发愣。
大叔又问一遍:“请问我能为各位做些什么呢?”
俞渔说:“您、您好,您就是谢隆先生吧?”
谢隆点点头,说:“是要问路吗?”
小涵和俞渔习惯性地看向薇拉,薇拉只好硬着头皮开了口,声音打颤:“其实……我们是想了解一下贵店的历史,比如开业时间、故人轶事,等等。”
“哦,”谢隆不慌不忙地说,“我能请教一下各位如此发问的缘由吗?你们在完成某项考察作业吗?此外,不由得我不注意到,贵团队中还有两位外国朋友……”
波普说:“呵呵,外国朋友好。”
薇拉说:“实不相瞒,我们都是记者,嗯,国际记者,负责为中国的读者朋友介绍伦敦,正在寻找一些与众不同的视点。”
谢隆微微一笑——他笑起来真的非常有风度,小涵觉得应该让他而不是什么威廉来当王子——说:“我明白了。那么这一次,你们是想探访伦敦的百年老店对不对?”
小涵闻歌知意,已然激动地叫起来:“这么说,这里果然是百年老店?”
谢隆却不答话,而是手撑柜台继续慢悠悠地问:“告诉我,亲爱的朋友们,伦敦这么大,你们都有哪些采访计划呢?”
“我们有很多计划,但是重点主要放在这些地方:第一,同龄人感兴趣的题材,比如大学啦,流行人物啦;第二,与体育运动相关的题材,毕竟今年伦敦要办奥运会,临近开赛,我们是一定要采访的!”小涵摇头晃脑地说。
谢隆说:“勇气可嘉。可是允许我提醒一下,奥运会只对正规媒体的专业记者开放……”
“我们非常专业!我们每天都收到读者来信!而且,”俞渔打断了谢隆,并指着小涵说,“她与大通讯社资深记者交情匪浅,奥运会期间我们同样可以做到24小时连线,保证从开幕式一直报道到闭幕式!”
“他也认识坐镇一线的重要工作人员,说不定能提供精彩的内幕消息。”小涵一听,赶紧指着俞渔,又指着薇拉,“还有班里成绩第一的本土人士倾力相助,这些都是本团的优势。”
谢隆又笑了:“原来如此,失敬失敬!可是,你们为什么想到采访我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店呢?这既和体育运动无关,也不像是孩子们容易感兴趣的题材啊?”
波普挥挥翅膀说:“可不是呐!”
薇拉说:“其实,我们醉翁之意不在酒。据博物馆的哈德森太太说,福尔摩斯和华生很有可能确实在本街区住过,华生的一部分日记也在旧货市场现身,我们就想、就想……”
“想知道有没有祖祖辈辈居住在这里,有幸见过真实福尔摩斯的人,想知道福尔摩斯的身份和工作是确有其事,还是柯南·道尔爵士放大了无数倍的虚构!”小涵补充。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谢隆沉吟着,声音渐低,终归于无。先前所忽略的钟表细微的嘀嗒声突然塞满整间小店,仿佛一种催促。他的沉默,显而易见是饱含深意的。三位少年同时屏住了呼吸。
终于,谢隆重新开口:“那么我要说,你们找对了地方。咳咳,祖上和福尔摩斯确有渊源。”
一听这话,三位小记者的血液都沸腾了!
好记者的确是这样的,最初只是些鸡毛蒜皮、人云亦云,渐渐愈发投入,不再满足于表面文章,而是想深入虎穴。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真相”,无限接近真相,他们信奉的是著名战地摄影记者卡帕的话:“拍得不够好,只是因为靠得不够近。”
“愿、愿、愿、愿闻其详。”薇拉结结巴巴地说。
谢隆把波普扫到一边,掀开柜台上的木板踱了出来,说:“正如我所言,这是家百年老店,19世纪末由鄙人曾祖开始经营。当时福尔摩斯和华生就住在数墙之隔的221号,因为就近前来修理钟表而结识,彼此投缘,渐成莫逆。有些上流社会的客户不愿让人看到自己与咨询侦探打交道,为避人耳目,他们常常让马车停靠在本店铺前,佯装来此修表。而事实上,相邻几家的阁楼已全部打通,他们可以从阁楼直接走到221号与福尔摩斯交谈,谈完后再从本店出去,可谓神不知,鬼不觉。后来历经两次世界大战,再后来电子技术兴起,小店生意每况愈下,入不敷出,只好把大部分房屋让渡给其他商铺,阁楼也被隔成小间,分租给前来伦敦念书的学生们,‘阁楼通道’不复存在。目前我所有的只是这一点小小的空间,实在是愧对祖先。”
随着谢隆的叙述,三位小记者的眼也大了、嘴也开了——这这这,这简直比他们所能预料的还要好!大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的确作为真人存在过!而这位帅大叔的祖先,岂止是在贝克街头与福尔摩斯擦肩而过,或是在面包店交换过一个不痛不痒的“天气不错啊”这么简单,他们根本就是认识的!不仅认识,还很熟悉!不仅熟悉,他还利用阁楼为福尔摩斯的顾客进行过掩饰!他根本就是个福尔摩斯探案的参与者!
这是前所未有的大发现!
等回过神来,父母多年来潜移默化的鼓励终于起作用了,小涵问:“您能否拨冗跟我们详细说说这段往事?此外,有没有任何实物的证据,比如日记、便条、照片来辅佐您所说的这一切呢?”
谢隆立刻就懂了——口说无凭啊!他宽容地一笑,说:“稍等。”他返回柜台,从后墙小门进入私人空间,三分钟后才重新现身,手里捧着一个精制的盒子。
三个脑袋立刻凑上去。盒子打开,现出一只古色古香的怀表,上面的标识显示这是已倒闭的英国老牌钟表制造商乔治·尼尔森的出品。还没来得及进一步端详,谢隆已把怀表翻转过来,只见表壳背面刻着两行字——“赠约翰,M.M.”。
短暂的停顿后,小涵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这是……华生的怀表?”
“正确。”谢隆说,“你一定是福尔摩斯故事的资深读者。华生的第一任妻子是名叫玛丽·摩斯坦(Mary Morstan)的家庭教师,这块表正是她送给华生的礼物。华生非常珍视这块表,故事中常常出现‘我掏出怀表看了一眼’之类的语句。后来怀表出了故障,送到店里来修,可就在修理过程中,玛丽去世了。也许是害怕睹物伤怀,华生始终也没有来拿表。后来世事变迁,华生再婚,福尔摩斯隐居,我的曾祖父去世,这块表便在此保留了下来。可是表盒里一直夹着张纸条,上边写着‘华生,待取’。或许有一天,会有华生医生的后人来取走这块表呢!”
小记者们简直听呆了。薇拉用铅笔在笔记本上飞速写下“华生的怀表”几个字。
俞渔意犹未尽地问道:“还有别的纪念物吗?还有更多故事吗?”
可这时,敲门声再次响起。
门口进来一位弓腰驼背的老婆婆,她包着头巾,身上衣服料子很好,却已非常陈旧。她颤巍巍从臂上挎着的布包里摸出个小座钟来,圆底座,细细的雕花支杆,珍珠钟面,像是从前深闺少女梳妆台上的物件。
“谢隆先生,又来麻烦您了。”老婆婆说。
谢隆弯下腰,冲着老婆婆的耳朵大声说:“普文太太,请稍等片刻,待我送走这几位小朋友。”
说完,他转身对孩子们低声说:“一些从前的老主顾家道中落,不得不把稍值钱的物件拿来变卖,普文太太便是如此。难得他们信任,我唯有竭尽全力,帮他们联系古董商、拍卖行,所得款项悉数交给他们。关于福尔摩斯和华生的资料,我可能还有一些,但不在手边,需要费时寻找,所以今天恐怕只能到此为止了,各位见谅。”
孩子们很懂事地点点头。
薇拉说:“我们已经很感谢您了,谢隆先生。”
波普说:“不存在、不存在。好走好走。”
三人转身离去,店门在他们背后慢慢合上,他们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透过门玻璃,正看到普文太太抹着眼角絮叨着什么,而谢隆坐在她身边,默默倾听着。
下午的这一段插曲,使小记者们到达海德公园的时间比计划中晚了许多。结果证明并没耽误事,因为海德公园实在是个没什么惊喜的地方。他们找到了传说中的演讲角。根据英语课本的描述,这应当是个非常精彩的地方,任何人只要跳上块石头,便可以就任何话题阐述自己的观点,围观者众,提问、反驳、辩论皆可,气氛那是相当热烈乃至激烈。可如今,除了一块写有“Speakers'Corner”的牌子还在孤单地提醒着它的过往之外,这个角落已经既没有演讲者也没有听众了。
“不奇怪啊,”俞渔说道,“有了网络,谁还会来这儿发表观点呢?”
他们觉得海德公园索然无味的另一个原因,当然还是贝克街的发现实在太惊喜,直到回程的地铁上,大家仍对和谢隆谈话的一番情形回味不已。
“我们运气太好了,在所有那么多店铺中,偏偏走进了这家钟表修理店。”小涵说,她和薇拉并肩坐着。座位不够多,俞渔只好依在她俩身旁的扶手栏杆上。
“可不是,我们遇到了谢隆先生那么好的人。”薇拉说。
“他对小朋友和老婆婆都同样耐心。”小涵说。
“他是一位真正的绅士。”薇拉说。
一旁的俞渔打断两个女孩子的一唱一和:“等一会儿,我只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不把华生的怀表送到福尔摩斯博物馆呢?这是很重要的实物资料啊!”
小涵翻了他一眼:“谢隆先生是个低调的人,不像你这么爱出风头。何况那是华生的表,不是他的表,严格说来他没有权力随便送掉。”
“可是,”俞渔刨根究底,“他为什么又把这些告诉我们了呢?”
“因为他尊老爱幼,支持我们的工作呗!我感觉谢隆先生是个既愤世嫉俗又古道热肠的人,像古书中的隐士,虽怀有秘密却不发一言,只在必要时伸出援手,此乃真正的高风亮节。”小涵说。
俞渔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总觉得还有疑问,但也没再争辩,只淡淡问了句:“他说可能有更多资料,我们有没有必要继续跟进?”
“当然有必要!”小涵和薇拉异口同声地说。
正说到这儿,只听刺啦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小涵和薇拉像是被人猛推了一把,呼地向左侧车辆前进的方向倒。薇拉撞在小涵身上,小涵撞在扶手栏杆上,左臂生疼。不仅她俩,整个车厢的人都在往前飞,俞渔因为站着的缘故,踉跄好几步,终于没站稳,摔坐在地板上。
“哐当”一下,车停下了。
车厢里炸开了锅,好多人都在忙着爬起来,要不就是捡手机、揉胳膊和怨司机。
俞渔边往回走边说:“这车怎么开的啊!”
小涵和薇拉往车窗外看,车在隧道里,只看见灰扑扑的水泥墙。
这时喇叭里传来司机惊慌失措的声音:“各位乘客,真对不起!刚才有个人突然从列车前方穿过,还是裸奔!我只好紧急刹车!现在他又迅速跑远了!我敢发誓,我没有眼花!”
刚爬起来的乘客们都哈哈笑起来——谁说英国人没有幽默感呢?
薇拉喃喃道:“他一定是喝醉了。”
小涵没好气地说:“早说过伦敦地铁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会发生。”
随后,喇叭里时不时传来对讲机的声音,显然是在汇报和排查,可是也并没有什么人飞速裸奔,因为十分钟后,列车重新启动,载着大伙儿向下一站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