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烛光芒跳动,盈弱的亮让孤独的灵位显得更加凄凉。
情不自禁,我从房梁上跃了下来,跪在两老的牌位之前。
我对不起他们,萧破月还好端端的活在世上,二老的死等于是毫无价值,火海之边,肆流的鲜血与如今华丽的汀兰宫形成鲜明的对照!
萧破月!紧咬着下唇,强忍着悲痛,泪水却还是不由自主的落了下来。
如此的夜,我与仇人近在咫尺,却没有执剑砍下他的人头,替二老报仇,只能如同见不得光的暗人,躲在这楼阁之中。
细碎的脚步声,在门外响了起来,沉浸在悲伤中的我忙纵身越上横梁。
只见门被推开,素衣素面的乐单,与一手持灯笼的妇人走了进来。
“娘,我自己来就好了,您还是先回房歇息去吧,初进宫里,忙碌了一天,身子怕是吃不消的!”乐单白净的脸上挂着淡淡的愁思,原来跟在她身旁的妇人是她的母亲宁夫人,这位母亲我从来没有见过,据说之前一直在宁太傅的老家打理族内事宜,没想到这次乐单有孕,她会被召进宫中陪产。
这是姬胤宸对乐单独特的恩宠吧?!毕竟妃子生产,一般都只有到了临产的那个月,才会召她们的母亲进宫,当小皇子或是小公主面世之后,进封妃子的位份同时,也会给生养妃子的母亲加进名份。
“乐儿,苏丞相和苏夫人于我们宁家有恩,他们辞世,为娘也该来拜祭一番才是。”宁夫人将烛台放好,又替长明灯加了香油,才在已经跪下的乐单身旁跪定,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再抬起脸时,已是老泪纵横。
“娘说苏家于宁家有恩,我怎么从没听爹爹提起过?苏妃姐姐在宫中时,也不见爹爹与她有过走动。”乐单上了香,在宁夫人的搀扶之下,坐在了一旁的软榻之上,小脸上可能因为是睡眠不足,略显苍白。
“当年你爹年青气盛,曾得罪过盛宠之下的萧妃娘娘,不曾录用官职,青年不得志,后来是在苏老爷的提携之下,才进宫当了太子太傅。苏老爷于你爹爹,有知遇之恩。”语气一顿:“苏丞相曾经的意气风发、谈笑间风云变色,如今,也成了过往云烟。在朝为官,服侍天子,难免提心吊胆。我曾多次劝你爹退隐乡野,必竟当今天子,是姬萧后人,我们宁家,与野泽萧家素来不合,难免有朝一日,萧氏坐大,我们会再遭横祸。”
“娘亲当初,便也是为了这个,才阻止女儿进宫的是吗?”乐单看着宁夫人,我也在看着这个慈祥的妇人,如今历经世事,我能够理解她想要一家平安平淡生活的感受。
淡淡一笑,宁夫人抬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点了点头,才道:“只可惜,乐儿你跟你爹那驴脾气一模一样,认定的事情就会撞上南墙也不回头。事已至此,娘亲也只好陪在你们身边,无论是福是祸,我们一家三口,都要在一起。”宁夫人叹了口气,眉眼间有着隐忧。
“娘亲何苦事事悲观?如今萧氏看似逐渐强大,但女儿却并不认为他们一定会有出头之日。我大泽王朝,姬风传统不容破坏,只要皇姓是姬氏一天,萧氏就只能退守边关,无法迈进一步!”苍白的脸儿在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有着无比的信心,只是,乐单啊,你终究还是太单纯,皇帝是姬萧后人,他既有心提携,萧氏在大泽,蒸蒸日上的那天,指日可待。
我在心理也叹了口气,想来宁夫人经历丰富,肯定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不愿丈夫与女儿再搅进这浑水之中。
宁夫人幽幽一叹,抬头看了苏家二老的灵位,又道:“如今我瞧那个紫妃娘娘,在宫中可谓是炙手可热、手眼通天的人物,你又有心避让,只怕你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前些时候还有苏妃娘娘护着你,如今,你孤身一人,娘实在是担心啊!”
提到紫妃,乐单前些日子所受之苦顿时涌现在心头,脸上忿恨之色顿显:“萧紫衣么?那个有胸无脑的女人,不过仗着皇上宠爱,竟敢欺负到我的头上来!我虽有心避让,但如今苏妃姐姐不在宫中,说不得也只好出来跟她斗上一斗!她识相点,收敛一下嚣张也就罢了,如若不然,我定有法子让她吃亏受辱。”
这番话说出来,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只是宁夫人听了,眉头更加紧锁,更是担忧。
“如今你是有身子的人了,临盆在即,无论如何,保重身子才是最最紧要的事,万不可争一时之气啊!”
乐单笑了,安抚的拉着宁夫人的手:“娘亲不必担忧,如果当我还是初时入宫、毫无心机的黄毛丫头,那就大错特错了!”顿了一顿:“对付萧紫衣,何需我亲自出手?要知道,苏妃姐姐不在宫中,如今风头正盛的可不是她萧紫衣一人,还有个凭借父亲立下大功、差点进位淑妃的郭暖月呢!更何况,月妃眼下虽然行事低调,但她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人,我只需要在目前的风平浪静之下略一翻腾,定会逼得萧紫衣的汀兰宫,鸡飞狗跳!”
“你能这样肯动心思,自然是好的。”点头赞许:“确保在苏妃娘娘回宫之前,宫里的局面保持现状,就是对苏妃娘娘的支持。”
“娘你放心好了,不仅是为了苏妃姐姐,更为了灵乔姐姐,她们谁也不可以在皇上身边坐大!就凭我这肚子里的孩子,只要它平安落地,那么,只要我不接受皇上的进份,谁,也不可抢在苏妃姐姐前面,再有进封的可能!”
听到乐单提到这个名字,我的心突然涌进无限的暖流。
宁夫人感慰的看着自己的女儿,两个人的手温和的叠放在一起,当视线都集中在乐单隆起的腹部时,宁夫人正色道:“乐单你记住:如果是公主最好,若一旦生下的是皇子,一定要向皇上要求,让你爹进宫为皇子太傅!”
乍一惊,如何会突然转到这个上面来呢?
平静一下翻腾的心情,只听宁夫人接下来道:“宫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爹爹他又是男人,不能随便进出妃子的寝宫,这话是他在我进宫之前,千叮咛万嘱托的,你一定放在心上!”
乐单郑重的点头应了:“爹爹的心思,女儿明白。昭澈皇子已经快七岁了,至今皇上没有给他请西席教养为君之道,如果这一胎女儿生下皇子,一定请皇上拜爹爹为皇子太傅,这样才可以让爹爹光明正大的进入宫廷,教习昭澈皇子。”
听到这里,我真的怔住了!
曾想到过乐单一门心思的退隐,只是消极不愿与姬胤宸纠缠,对男欢女爱已经失去了信心,对于帝王薄幸看透了一切。
哪里曾想过,她还会有这样深藏的心思!竟然一心为了我、一心为了昭澈,她纯洁的背后,竟然有着这赤子般的忠诚!
“乐单……。”唇里的低音,喃喃于耳,却不想惊扰了她。我伸出了手,想要替她拭去脸上因思念而流出的泪水。
“娘娘,夜狼将军带侍卫到了宫门外,说是有刺客进宫,请求入宫搜查。”小宫女的声音,适时的阻挡了我下意识的动作,忙悄然隐于梁后,只见乐单眉毛锁紧,抬声应道:“搜宫?!”语气中颇有怒意。
“娘娘小心身子!”有外人在,宁夫人的称呼就改了过来,忙拭去了脸上的泪水,小心的扶了乐单起身,打开门,只见一个小宫女守在门外,模样十分清瘦,眼神中透着倔强的神采——这个宫女我记得,曾经被萧紫衣身边的玉兰打得浑身是伤也没有叫一声痛的小女孩,骨子里就透着一股正气,是乐单身边最得力的宫女,虽然年幼,但却担起了棠梨宫宫女之首的职务,小小年纪,便将棠梨宫打理得紧紧有条。
三人下了楼,不大片刻,便听到宫门口起了争执的声音,然后宫门被重重的合上,金属大门巨大的撞击声,在清冷的夜里,格外刺耳,紧跟着棠里宫里便也灯火通明,乐单的声音喘着重气,压抑的愤愤道:“将军要搜,便搜吧!只是搜宫万不要寻什么刺客的名头,本宫行得端正,但却不会像苏妃姐姐那样坐吃哑巴亏,一旦事后发现你污蔑于本宫,那么,定不轻饶于你!”
搜宫之事,这并不是第一遭,只是乐单似乎有意曲解夜狼的意思。本来这次是因为宫中发现不明的夜行人物,才引发了四处搜索一事,但乐单偏偏把它与一年前我入宫时被萧紫衣强行搜宫一事联系起来,意在告诫夜狼,引发他的怯意。
“宁妃娘娘请千万不要误会,属下此次奉皇上之命,确实是来查找刺客的,那人来路不明,又武艺高强,万一潜入了娘娘的棠梨宫、危胁到娘娘及宁夫人、还有娘娘腹中皇子的安全,属下就罪该万死了!”话尽十分的谦卑,但夜狼的神色却是十分的固执:“如此,属下只好得罪了,请娘娘让开。”
乐单扭过头去冷哼一声:“只管搜,最好连这棠梨宫中挖地三尺,免得最后会落人口实。”
她心中有一根刺,还在因为当初她的无心之语造成雪芙宫搜宫之事而内疚,有心病的人最怕别人揭她伤疤,痛的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她牵挂的我。
所以,搜宫便成了我与乐单彼此的忌讳,谁也不会再开口说出来。
夜狼沉下了脸,虽不快,但还是压抑了下来,向身后一挥手:“娘娘怀有身孕,凡是花草树木、器皿物件,都不可有丝毫损伤,进去搜!”
“是!”齐声应了,夜狼身边的人,便都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训练有素,动作快捷而不拖泥带水,很快便自发的分成了五个小组,分赴棠梨宫前后两院、一座主楼、一排佣人房舍及藏书显拙楼。
我所在的,正是乐单近日有心隐退、不见帝王、素衣素食时所居住的藏书显拙楼!
如果是一般的禁卫军,我或者根本就不放在眼中,但是夜狼……。他一身的修为与我在伯仲之间,一夜折腾,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会在他如鹰一样锐利的眼神搜索之下,安然藏匿。
正担心间,一阵沉稳、有序的脚步声,踏着木地板,上得楼来!
门将推未推之际,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紧张的屏住了呼吸,只要夜狼推门而入,只怕这一方房梁未必能挡住他的视线,屋内空空如也,可一旦抬头,便会落入他的视线之中,避无可避!
“将军止步!”乐单的阻止恰到好处,夜狼停了下来。
“娘娘有何吩咐?”
“此处是本宫为拜祭苏妃娘娘的父母而设的灵堂,将军携带兵刃而入,似乎不合情理罢!何况,此地乃是我棠梨宫的禁地,除了本宫,连皇上也不给进入,将军已经不顾本宫意愿,强行搜索棠梨宫,难道连本宫心中最后一块隐私也不放过吗?”乐单声音出奇的冷冽,咬着牙切着齿的话,让夜狼迟疑了下来。
他终于放弃了吧?就算是为了死在他面前的苏家两老,他也不该这样冒冒然的闯进来。何况,他欺骗了我,带着受了重伤的萧破月回京,隐瞒了他的消息,本就是对我的信任的一种背叛,如果此时,他连对‘我’父母的最后一丝尊敬都忽略不计,那么,夜狼,你就不仅仅是站立在了我的对立面,还选择了成为我的仇人!
他日再见之时,就是兵刃相见之日!
沉寂了许久,我的心一直吊在那里,直到夜狼的脚步声再响起,下得楼去,我才发现掌心不知何时,蓄满了汗渍。
“搜完了吧?如果没有刺客,本宫就不远送了。”乐单居于楼上下望,看着一无所获的禁卫军在夜狼的带领之下离去,也似松了一口气般,推门进来,拂拭了一下灵位的台面,才幽幽叹道:“可怜苏妃姐姐,如今不知身在何方。可想而知,失去了双亲的她,不能手刃仇敌的苦楚,该是多么的悲痛!”
我双目一酸,落下泪来。乐单,你一直都记挂着姐姐吗?
不忍再欺瞒她,轻灵的身姿翻转,落在她的身后,轻声的唤她:“乐单……”
立于灵案之前的乐单身子一抖,似信似疑,却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幻觉吗?苏妃姐姐,你也在想念着乐单吗?”
“乐单……”
她终于缓过神来,慢慢的转过身子,眼中蓄满了泪水,朦胧中她飞快的扑进了我的怀里,紧紧的抱着我,哽咽的声音似在寻找真实的触感:“姐姐,真的是你吗?乐单不是做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