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星星》诗刊记者一席谈
时间:1993年10月15日,秋雨绵绵的下午
地点:中国西南之一隅
记者:艾星
问:如果亲切些称呼,应该叫你吉狄,还是马加呢?
答:都可以,吉狄是姓,马加是名。
问:听说你的诗集《一个彝人的梦想》获得了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是吗?
答:是的,最近我又有一部诗集获了奖,就是你提到的《一个彝人的梦想》。不过我想说的是,获奖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作品要具有真正意义上的艺术价值,要经得起时间和历史的考验。《一个彝人的梦想》是我将现代诗和彝族民谣进行融合的产物,许多朋友读后告诉我非常喜欢,说诗里有一种令人吃惊的深沉和单纯。把诗写得朴素而自然,这是我多年来为之而努力的。
问:能简要地谈谈你对诗歌的艺术精神的看法吗?
答:还是从我自己谈起吧,写作《一个彝人的梦想》时,我的心绪很复杂,就个体来说,多种文化的冲突在我身上表现得十分明显。我的诗都是我内心体验的结晶,当我面对自己的历史,面对部族悠久的生活,我便想去紧紧地抓住祖祖辈辈血脉中沉淀的东西。从这个意义上讲,我非常强调小说或诗歌的文化贡献,当然这是指小说或诗歌中隐含着的那种独特的文化基因。二十世纪是一个科技高速发展的时代,信息交流很快,一方面加快了文化的融合和对话,但同时也使文化不可避免地走向一体化。我历来认为个体民族的文化如不同别的文化进行对话,并注入一些新鲜的东西,那么这个文化就会走向自我封闭的死胡同。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作为个体民族的文化,一旦失去了自己对价值的判断,失去了自己文化的主流和“根”性,那么它也会被别的文化所淹没所吞并,这同样是一件令人遗憾、异常可悲的事。我们希望世界的文化也应该是多色调的,让人眼花缭乱的。由此可见,我强调诗歌的“文化贡献”是从这个意义上谈的。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我所说的“文化贡献”,它具有更丰富的内涵,其中有不少是形而上的,它带有集体无意识的色彩。比如说:西班牙诗人洛尔迦的诗,除了在诗歌艺术上的特殊贡献外,还在文化上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这类的诗人很多,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古巴诗人尼古拉斯·纪廉都是非常杰出的。他们的诗都有着神性的背景。现在拉美和非洲还有不少让人景仰的这类伟大作家,他们是一片土地的灵魂,代表着一个又一个民族的文化,人类因为他们的存在和创造,才不断延续着地球上古老的文明。这是我诗歌追求的方向,也是我写作诗集《一个彝人的梦想》的初衷。如果听了我这一席话,有朋友再去读《一个彝人的梦想》,我想他会更了解我的。
问:你能否谈谈你对当今中国青年诗界的看法呢?
答:你刚才要我谈谈对青年诗歌创作现状的看法,其实这个题目由你们编辑们来谈更合适。中国很大,中国的文坛和诗坛也很大。写诗的诗人很多,青年诗人尤其众多。这几年通过刊物我读了很多作品,也就认识了不少过去陌生的面孔。应该说中国青年诗人的创作态势是非常好的,其中不少诗人才华不凡,综合文学修养也相当好。他们对二十世纪世界诗歌的发展了解较深,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也有比较深入的研究,创新意识是他们具备的优秀品格,正因为有这样的开放精神,一批具有先锋色彩的诗,才达到了一定的艺术高度。但是让人感到忧虑的是,有不少青年诗人的诗,缺少一种更高意义上的个性,读来大同小异。说到这里,我又想到了这么一种文学现象,或者说艺术现象吧。有一种诗人艺术家,他们能改变一个时代的艺术模式和符号,同样也还有另外一种诗人或艺术家,他们更多的是丰富了这个世界的文化和艺术,这两句话听起来好像是矛盾的,其实不然。前者如诗人艾略特,画家毕加索、马蒂斯等等;后者如诗人弗罗斯特、聂鲁达,画家怀斯(美国)、达玛耶(墨西哥)等等。对青年诗人们所进行的可贵探索,我是充满了敬意的,因为我相信一切伟大的艺术都是从探索开始的。但是那种能划时代地改变一种艺术模式、并创造出一种新的艺术语言的大师,我想一个世纪也就那么几个。当然不可否认,更多的诗人和艺术家的作品,也同样是对人类多元文化的丰富和加入,而这种加入恐怕是更大量的、更具有广泛性的。
我敬佩那些对艺术具有献身精神的青年诗人们,是他们为中国新诗的发展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同时我也还要指出,我希望一切探索,都不是单纯的探索,它应该和人类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人道主义的精神不能在我们的作品中消失,对人类的同情和怜悯,对人类命运的关注是二十世纪一切有良知的艺术家切切不可遗忘的。从这点讲,我渴望我们的青年诗人朋友们,能写出既有独特文化贡献、又有人类意识的大作品。可能是因为偏爱,我更喜欢深沉而恢宏的力作,更崇尚具有史诗品格的大家。
问:那么你认为目前诗坛上什么形式的作品代表了新诗繁荣发展的主流?
答:这个题目也比较大,不大好谈,勉强谈谈我的一点感想。首先我认为,中国新诗能发展到今天。并能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无疑是几代人共同努力的结果。从新文化运动开始,无论是胡适、郭沫若,还是后来的闻一多、徐志摩、戴望舒、艾青等等,都对中国新诗的发展做出过贡献。应该说,新诗的发展时间虽然不长,但它的优秀传统还是很深厚的。我们不应该忘记一切对中国新诗的发展做出过贡献的人们。我最讨厌那样的评论,谁谁谁的诗超过了谁谁谁,其实就作家个体而言,都有着不可替代性,何况有的重要诗人和他的作品代表的是一段历史,或者说是一个时代。当然对诗人的作品进行艺术的研究,是必不可少的,今后还应该大力加强。中国新诗正在日趋走向成熟,许多具有实力的诗人尤其是中青年诗人,他们除了对诗歌的艺术形式进行更广泛的探索外,还力图让自己的诗获得更新的文本意义。我相信代表中国新诗发展主流的还将是那些关心人类命运、具有深刻的人道主义精神的作品,因为就本质而言,这些作品描述的将是人们的悲泣、爱恋和对世界及人的处境与命运的思索。我对中国新诗的发展前景充满了信心。
问:我们换个实用点的话题吧。你认为《星星》诗刊该如何加强理论方面的建设呢?
答:我不是理论家,对这个问题我只能谈一点感想。理论建设对创作的繁荣很重要,同样对刊物的建设也很重要。一个刊物要有一个主张,我想这个主张应该是构建在理论之上的。《星星》过去在这方面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但比较起创作的实绩来,总还是略显不够。法国的新小说派,并不是一批作家在一面文学主张的旗帜下写作,理论家们根据这批作家的创作思想和大的历史背景,对他们进行深入研究和分类,使这一小说流派蜚声世界。我希望《星星》今后能组织几位视野开阔的理论家,不是就诗论诗,而是从社会的角度、历史的角度、创作思想以及文本的角度,为刊物写一些扎实的理论文章。我想这类文章,主要是研究重要的文学现象和诗歌现象,对诗的本质性问题做出解答。作为一个有影响的诗歌刊物,选发各种风格的优秀作品仍将是首要的大事,不能为门户之见限制了编者的眼光和视野。理论建设和创作实践都很重要,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祝《星星》越办越好,谢谢你们给了我这样一次谈话的机会。
1993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