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振海气哼哼从田凯家出来,便悒悒不欢地背着双手在路上奔走。走到拱桥上,他忽然放慢了脚步,随后又驻足,凭栏,远眺河下游的夜色风景。
他在桥上理了理自己的乱发,心想:“现在我该怎么办?如果就这么回去的话,从此我又该一个人过着孤独的日子。”他来来回回地徘徊了几步,最终还是决定到田凯她妈那儿再碰一碰运气。
夜色越来越深了,刚好能掩饰了他阴郁的神情。来来往往的人都是他不认识的,他也只把自己当成是人流中的一名过客,所以他很快便融入夜行者的队伍里。
来到田凯母亲家的门前,他踌躇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右手,敲了敲门。门很开打开了,但是田凯的母亲一看是他,又急着要把门关上,夏振海却乘机把未锁上的门顶住了。他苦苦哀求道:“雪华,你就放我进来吧!也许……我们之间有好多的误会需要澄清,也许我们之间还有好多的……疑惑也需要消除,如果接下来你还不愿意再接受我的恳求,我以后……也就不打算再打扰你了。”
田凯的母亲原以为来的是自己的儿子,也许是急于想知道儿子能给她带来什么消息,当有人敲门的时候,她就不加思索地把门打开。当发现是她的这个老冤家时,她本能的反应就是先把门关上;当他在外面把门顶住的时候,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她听完他的哀求,怕自己过分的举动会将事情弄得更糟,于是就阴阳怪气地挖苦道:“哎呦——,我们家的老领导嘘寒问暖来啦?”
夏振海苦笑道:“你别再挖苦我了!我的心里本来就难受得要命——”
“那我倒要听一听,您有啥话儿要对我说的?”
夏振海极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后低眉垂眼地走到客厅。
田凯的母亲极不情愿地让道:“坐吧。要说就赶紧说,我可没空儿陪得您太久。”
“雪华,这都怪我有了这张……不会说话的臭嘴,”他忽地朝自己的脸上扇了一巴掌,“可这都不是我心里的真心话呀!也许坏习惯想一下子被改变,几乎就是不怎么现实的事情,但是我……已暗暗发誓要改掉我的这个坏毛病了!”
“改与不改,那是您自己的事儿,和我好像没啥相干吧?”
“我知道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可我们毕竟还是一对老夫妻吧?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所以……即便是我有再多的错,我也希望你能原谅我,而且要打要罚,也随你的便!”
“打罚您?——这责任我可担当不起!”田凯的母亲就站在他旁边,而且边嗑瓜子,边睨视他。
“看来,你还没打算要原谅我。那好吧,既然你执意要这么做,不如我们明天就去办离婚好了!反正这日子我也……过不下去了!”夏振海的脸色倏然变得特别难看,加上室内的灯光也不太亮,他的脸色就更显得有点儿可怕了。
“我说过我不回去了吗?”田凯的母亲看似有点儿妥协,“我只是觉得我女儿一个人在家,不太安全,所以才打算陪她过完这个暑假的。”
夏振海呵呵乐道:“你知道现在院子里的人都是怎么看待我的?——他们以为我是被你抛弃的,可实际的情况是你要来陪你的女儿,”随后又变得很伤感,“但是……谁又会相信我说的话呢?离休以后,我的地位一落千丈;可在家里,我同样是没有任何地位的可怜虫!”
“你现在没有地位吗?”田凯的母亲狠狠地瞪着他,“老夏,你也拍一拍胸口、说一句良心话儿吧!——第一次我为什么要离开你们家?是因为你说‘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哪样东西不是我夏振海辛辛苦苦拼攒下的!’言下之意,我嫁到你们家,就是为了吃白食来的;后来你死皮赖脸地把我骗回去,可才过了几天,你的坏毛病又发作了!你说‘那是你夏振海的地盘’,不就等于是说‘我在你们家没地位,我在你们家也仅仅是一个很普通的房客吗?’;既然我从来都不算是你们家的人,又何来什么夫妻感情呢?”
“你终于把你想要说的话都说出来的!——可……第一次我们闹得不欢而散,也是因为我说了一句不该说的气话,第二次也是我在喝多的时候才说的一句醉话;你试想一想,如果气话和醉话也能当真的话,那么世界上还有‘真话’二字吗?——没有!因为这两种情况下都不可能产生理智的言论,而不理智的言论难道也能成为你恨我的理由?而且……而且我平时有说过什么出格的话吗?——没有!所以,‘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求人不求备’(摘自:宋·戴复古《寄兴》),这才应该是你看待我的理性方式哩!”
“说了半天,倒全成了我一个人的错啦?”
“不是——!我的意思说,错在我,但也是合理性的错,是一个男人都无法避免的错。只要你认为这些错就是男人性格中的一个部分,那么你也就能真正了解什么才是男人了。”
在夏振海七搭八扯的死缠硬磨下,张雪华的心终于被软化了。她想,既然现在两个人已经是一家人了;何况自己跟着他过,虽然也惹了一肚子的气,但是被人哄的感觉却不是独身一人能享受到的;所以她权衡利弊,考虑再三,觉得还是再原谅这个让她感到既恨又爱的老男人吧。
恨和爱有时就是一个问题的两面——不恨,就不会有牵怨;有牵怨,就必然会有所期望;有期望,就必然会有所抚惜;假若对方再能让自己把久积的怨恨宣泄一下,那么过去的恨,就立刻会变成千言万语也说不尽的欢爱,而仅仅对这个过程的享受,就足以让你的心怎么都无法离不开他的这个人。虽然夏振海自始至终都没有承认是自己的错,但是他能厚着脸皮来看她,就已经显示出他的诚意;而她也不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又能期望他再对她多做些什么呢?所以能让她宣泄自己心中的一部分怨恨,就已经让她感到很有面子了。她轻叹了一声,镇定地问:“吃过了吗?”
“没,——哦,吃过了。”
“到底吃没吃?”
“就算是吃过了吧,”夏振海干笑着回答,表情也显得很不自然。
田凯的母亲就去厨房忙活了,夏振海自知帮不上什么忙,就打开电视,调到听他喜欢听的地方戏曲节目。
过了一会儿,田凯的妹妹——田歌从外面回来了。她最近表现得非常活跃,可能是大学的生活把像小鸟一样性格的她给憋屈坏了——只要自己有空儿,就会去找中学的同学聊个没完。对于母亲的事情她很少过问,对于她哥哥家的情况她也很少问津,她有自己交往的朋友和圈子,所以除了吃饭和睡觉这些需要回来解决的问题外,几乎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面度过的。
她兴冲冲地跑回来,本来是想和她妈聊自己今天的趣闻,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家里有打梆子和敲铜锣的声音。她知道是有人来了,在她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的脚步也变得谨慎多了。她见门是虚掩着的,便悄悄推开门;看到夏振海一个人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品着茶茗,便不好意思地向他打了一声招呼。
张雪华发现女儿回来了,就在厨房喊道:“闺女,快点儿过来,帮妈把菜端到餐桌上去。”
田歌蹑手蹑脚地走到她妈身旁,惊讶道:“咦——,不是吃过晚饭了嘛,怎么又——”
“少废话,我只让你动手,又没让你动嘴!”
田歌只好在厨房洗了手,就把灶台上放的一盘芝麻酱拌涮猪肉和一盘四季豆酱汁炒肉片全都放到餐桌上,接着又把碟子和筷子也摆好。看再没啥要干的,便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
“老夏,来吃吧!”张雪华向老夏吆喝道,接着又把刚炒好的酱烧茄子和馏的肉包子也端来。就在夏振海磨磨蹭蹭走来的功夫,她把放好了虾仁和雪菜的汤锅也搁到灶火上。
夏振海小声请求道:“吃过饭,你就跟我回去吧。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几乎就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而且毛蛋利用这个借口,成天都向我要零花钱儿。我担心不随他的愿,他就会有别的歪心眼儿;但给了他,又害怕他在外面不干好事儿。——唉,早知养这个孩子会有那么大的麻烦,当初我就不该把他生下了!”
“现在让我回去,可不成!”
“怎么,你还在生我的气?”夏振海暗自不悦。
“不是——,你没看见我这儿还有一个也需要操心的人吗?”她向里面丢了一个眼色,“何况一个暑假晃过去得也快,等她明年毕业了,再找个像样儿的工作,我的心也就算是操到头咯!到那时,咱啥负担都没有了,日子才能过得消停些。”
夏振海不想为这事争辩,就一言不发地搛着菜吃。
吃过饭,夏振海心满意足地回他那边去了。
…………
第二天上午,王娴一个人跑来了,见婆婆春风得意的样子,先是感到有些儿意外,其次就有些儿好奇,于是悄悄地问:“妈,该不会是夏叔叔来过了吧?”
“可不是嘛!他这个人呐,唯有这一点算是可以的!虽然每次不都全是他的错,但他的那股软磨硬泡的精神,确实还挺让人感动的!”后来又觉得自己不该对儿媳妇说这样俏皮的话,便不好意思地自我解嘲,“你看,人都老了,整天还像个孩子似的耍横斗气。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太严肃的生活,我也过够了,要是你夏叔叔没那股能伸能屈的劲儿,兴许我还相不中他哩!”
“好倒是好,可要是总是这样,也挺让人烦腻的!”王娴想善意提醒自己的婆婆,谁知她的婆婆却不高兴了。田凯的母亲说:“话虽是这么说的,但是想找一个完人,恐怕也是不太可能的事儿!所以与其求全责备,还不如宽仁大度点儿好哩!牙齿也有和舌头打架的时候吧?更何况他对我,比对他的前妻要好很多了吧?——哎,田凯今天过来不?如果能来,咱就准备包饺子吃!”
王娴笑着答道:“他让我一大早来,恐怕就有蹭饭的意思。”
“这就好。我现在就去把饺子面给咱揉上,”王娴的婆婆起身就去和面,王娴忙说:“妈,这也太早了吧?”张雪华伸脖子瞅了瞅墙上的表,“你要是不提醒,我还以为快中午了哪!”
婆媳俩在客厅聊了一会儿田凯单位里的事情,不久田歌也睡醒起来了。
田歌收拾好了自己,懒洋洋地来到客厅,见嫂子也在,便伏在王娴的耳根下嘀咕道:“嫂子,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王娴笑眯眯地问:“啥事儿,竟然还要那么神秘?”
张雪华知道女儿想背着她说话,便知趣地站起来说,“我看,我还是把面先和上的好,光饧面,还得好半天嘞;再加上肉和菜这两样,我现在还啥都没准备哪!——反正这都是早晚要做的事儿;早弄好,心里也不会慌乱。”
见婆婆去了厨房,王娴就坐不住了,田歌却强拽着王娴的胳膊说:“你就让咱妈去活动活动好了,反正她的精神头还大着哩!——昨晚都快十点了,还叮叮咚咚做了一顿夜宵。”接着又用手掩着嘴巴说,“对我,她可从来都没有那么认真过!”
王娴猜到小姑子说的是怎么回事儿,便掩口乐道:“别哪壶水不开提哪壶啦!——怎么,现在就知道吃醋啦?”
“姐,我可从来都没有介意过!只要没人来找我的事儿,谁爱咋弄就咋弄!反正过完暑假,我就又回学校去住了,”田歌见妈妈在厨房里忙活着,就又悄悄地问:“嫂子,你说,如果有三个人同时爱上你,你会怎么办?而且,有两个男孩子还是同一个宿舍的人哩。”
“啥?——怎么,现在就想谈恋爱啦?这要是让咱妈知道了,你还能有好日子过?”
“我可没说我要爱上谁!”田歌噘起嘴巴说。
王娴故意逗道:“你……难道还想同时爱上他们三个?”
“嫂子——,你看看你这个人?”田歌撒娇道,“人家有难处才想和你商量的,没承想你却要来取笑我!”
王娴忍不住笑道:“不是嫂子想要取笑你,而是嫂子想要提醒你:如果脚踏几只船,结果掉进水里的一定是你这个大傻瓜!更何况,你们以后能不能分配到同一个城市还是未知数呢,难道你要等到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才想解决这些问题?”
“嫂子——,你看你说的!我这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怎么就扯到那么远了?何况我也只是感觉有那么回事儿,实际到底是怎么样的,我自己还说不清哩!”
姑嫂俩在一起谈得正欢,张雪华笑吟吟走来了。她说:“你俩在一起就好好唠唠吧,我出去买饺子馅儿和芫荽;等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再一起包饺子。”
王娴忙起身拦道:“妈,这可不成。面是您和的,假如馅儿也需要您来买,那我来,不就什么忙都帮不上啦?——妈,您就坐在这儿歇一歇吧,反正我到外面走一走,也是很好的活动嘛。要聊,我和田歌在路上也能聊。”
“那好吧。你顺便……也让田凯注意着时间,其他的事儿你们俩就商量着办吧。——哦,饺子馅儿要一斤半就够了,芫荽买五毛或一块钱的都成。”
姑嫂俩高高兴兴地出门了。
在路上,田歌问王娴:“我妈最后说的话,怎么让人觉得奇离古怪的!难道我哥他不知道你在我家?——还有,就是‘时间’呀,‘商量’呀的,好像要暗示什么事儿似的。”
“我猜想:咱妈可能是想请一个人了。”
“请谁?”
“你想想看呀?——咱妈让我告诉你哥要注意时间,当然就需要打一个电话过去了。可这种事儿还需要专门打电话去说?既然打了电话,自然就要顺便交代其它的事儿,而咱妈希望我们能提到的事儿还能是啥?”
“嫂子,你就说:我妈想让你干啥吧!”
“还不就是要请昨晚来你们家吃夜宵的那个不速之客?——你说,除了他以外,还再有谁?”
田歌豁然顿悟,随后又感叹道:“没想到像我妈这样的老古董,也知道打起哑谜来了!”
“所以,感情的事儿,常常会介于‘有’和‘无’之间,无形中就让你不得不思考它是否存在,久而久之它就成了你越来越感到好奇的事儿,久而久之你就在执迷中陷得越来越深;别人可能会以为你走入这个陷阱是比较轻率的,可别人又怎么能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的呢?”
“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明白了点儿感情的含义。就像公园里以盈利为目的搭建的鬼屋一样,理智的人对此会不屑一顾,而感性的人却会跃跃欲试,其想法无非就是要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这和看鬼屋还不太一样。感情含有同情和怜悯的成分,这也是一个人能深陷其中、又不能自拔的原因之一,因为一个人想要违背自己的本性也是比较难的事儿。通常相爱的双方都会有这样的信念,那就是:只有自己才能让对方得到完整的幸福。可他一旦拥有了你的感情,或者说他同情和怜悯的呵护已经让他认为了‘你比别人都要幸福’,那么他的这份儿感情就会因为自己能如释重负的解脱而变得淡然了;所以,好奇心是感情的向导,而同情和怜悯也只是想有一种‘出于一种本能的、驱使感性能进一步升华的、自身也是需要释放内在压抑的本性’的快乐体验而已,当这个目的达到以后,感情的整个过程也就慢慢接近这段情节的尾声。”
“嫂子,你对感情,怎么会……有那么多悲观的成分?”
王娴这才意识到刚才说得有点儿露骨了,忙又替自己辩解说:“哦,我说的,并非是你想的那样!”她低头思索了一下,然后抬头继续对她说,“我的意思是说,感情虽然是感性的东西,但却不能离开理性的把握。所以我们在处理感情的时候,一定不要让自己的感觉在不受理性的控制之下去自由发展。常言道:世事深如海,要得细思量。尤其是像你这样一个初入芦苇、不知深浅的女丫头片子,才更需要三思而后行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