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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大师兄

一个时辰之前:

朗愚离开了水月所在的客栈后也不顾自己的形象,直接踩在房顶上一路飞檐走壁很快就抵达了嘉木寺。

他沿着阶梯上山,最后在寺门口站定,扶着寺门调整着呼吸。

从东城区到城最北的寺院,运起轻功一路毫不歇脚,即便是朗愚此刻也有些支持不住。

稍歇之后,朗愚推门而入,寺院里朗烈正等在那里;在朗烈身边还有一名男子,那是城中军队的传令人。

虽然是二师兄,但朗烈的修为和这位大师兄比起来差的可不止些微。

这并不是说朗烈的武功较差,即便是和有着家传根基的水月相比,朗烈的功力现在也是远胜于他;若是要同其他门派比起来,朗烈不过在嘉木寺待了十多年,此时已经是同辈人中的翘楚。

但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和这位大师兄相比。

朗愚比他早入师门一年,一开始两人还看不出有什么巨大的差距,只是朗愚平时行事随性自然;朗烈性格刚直,是正义之士的典范。再多的区别就没有了。

非要说的话就是在心痴看来朗愚的光头比朗烈漂亮一些。

但越是和这位大师兄一起练功朗烈就越是心惊:内功是循序渐进无法求巧的东西,但大师兄就偏是可以一日完成两日之功,三日之功,日日如此却始终没有走火入魔。朗烈估量这里面应当是他曾经的某些奇遇所致,但每次询问却都被大师兄打岔糊弄过去,多了以后朗烈也不再勉强——总之这是天赋异禀的可靠兄长,朗烈这样告诉自己。

虽然朗愚每次和心痴过招都是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但却始终不曾被心痴逼出全力,非要说的话就是刻意地在留有余力。

长此以往,这位大师兄的修为倒底到了何种境界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如果再这样过上十年他恐怕就会超过心痴,达到萧先林这些人的境界了吧——朗烈经常这样推测。

“师兄,找到水月师弟和萧晴姑娘了吗?”

“嗯,找到了,虽然出了些岔子,但他们现在应当都安全,穆秋被我派去护卫萧小妹了。”

“穆师弟啊,”朗烈一脸不放心的样子,“他可还没什么武功吧?”

朗愚笑了笑:“别看他那样,其实机灵得很,要是配合萧小妹的话他可能比你我还要适合。”

从昨日朗烈就注意到了,他师兄对那个名叫萧晴的小姑娘似乎相当看重,或者说,欣赏?

他想就此事追问下去,但现在不是时候,闲聊两三句就够了。

“朗烈,师父那传来了什么情报吗?”

“已经证实帮会参与了动乱,师父正和守军镇压城西,那里同时还有不知道哪里的私兵。”

“那应当是萧三的,前城主萧三,”朗愚快步走向寺院深处,朗烈和那传令跟在他身边,“还有那个萧百里,他们回来了。”

萧百里的名字果然给了朗烈相当的震撼,但朗愚先顾不得那些:

“萧大叔呢?”

“萧前辈听说了帮会动乱的事情之后便去了后山,我们已经许久没有他的音信了。”

“这里面有什么逻辑吗?真是要他有用的时候就不见人影,想一出是一出,小孩子吗?还不如让萧小妹镇守在这里靠谱。”朗愚毫不犹豫地把那位武林前辈臭骂了一顿,顺道还夸了一嘴他心念的“萧小妹”。

之后必须问问师兄他和萧晴姑娘有什么关系了——朗愚暗下决定。

“朗烈,带着全寺的人下山,厨子还有扫地的什么都带上,你们去帮师父镇压动乱。”

朗愚语气严肃,丝毫没有平日里随性的样子。一旦显露了大师兄的威严,就连朗烈都不敢违背,但他还是有所困惑。

“师兄,有必要这样全寺出动吗?”

“有必要,既然要行动就一口气使出全力,平乱就要一鼓作气斩尽杀绝才能避免之后再出问题,我留守在寺内,你快去吧。”

“师……师兄,真要斩尽杀绝啊?”

“我就是比喻,你赶紧去做就是了。”

待朗烈走了很远以后,朗愚转向一直留在那里的传令。

虽然看上去只是一名普通的传令兵,但此人实际上是心痴的亲信,他是心痴曾经救下的江湖人士,之后隐姓埋名跟在心痴身边担任着信息的传递工作。

此人的真实身份也只有心痴和朗愚二人知晓。

“前辈,拜托你去告诉师父,就说要提防北国的客人,尽快。”

“是。”那人应了一声,随后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明明也曾是威震一方的武林高手,如今竟然甘愿做嘉木寺的影子啊……”朗愚微微感叹。

寺院内因朗愚的指示而陷入了短暂的混乱,但很快,全寺的人便准备齐全,立刻就出动了。

事实上即便是此刻,朗愚也不过是猜测北国的军队会有办法翻过后山而已,至于到底有没有这样一支奇兵他也完全没有把握。

“抱歉了朗烈,即便是北国的军队真的打过来了我也不会让你们留在这送死的,送死是军队的事情,你们就是当逃兵也要活下去。”

朗愚在寺内巡视一圈,朗烈做事果然可靠,就这么一会寺里的人就真的被他全部带了出去。

朗愚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墙壁上挂着一张短弓。他把弓背上,又到处翻出来了十好几袋箭矢。他双手拎着这些箭,也不再乱逛,而是直接来到了后山的入口。

深夜的后山笼罩在一片幽深的寂静当中,因为是深秋,所以山林中还透出了一丝寒气。

朗愚把箭袋堆在寺院后门边上,虽然前方是深山,但寺门的地方处在地形较高的位置,在这里朗愚就可以看到后山的入口处——虽然从另一个方向看来那里其实是出口。

他把弓卸下,放到手边,面朝着一条向下的石阶,靠着寺门便坐了下去。

朗愚望着前方,也不运功,而是完全地放空了自己。

“这样看来好像真的是我多心了,不,常识上应该希望是多心了,其实没有什么北国的奇兵更好吧?”

朗愚咧开嘴,露出了面容狰狞的笑。

“可我不那么觉得啊,我是真的期望你们能来啊,北国人!”

十五年前,雪山,少年,十五岁。

少年出生在北国,骨子里却是中土人士,或者更准确地讲,是江南人,他的双亲家里历代都居住在江南。

江南的魔教,少年的父亲曾是那里的看火者。

其父名为林瑜。

据传在魔教总坛内部的某处供奉着火焰,那是不会熄灭的火,若是真的有一天即将熄灭的话便预示着灾变。

林瑜便是守卫着这火焰的人。

这不过是类似江湖传说就连魔教内部都没多少人相信的东西,其守卫者也不必多么强大,只要有门派掌门人那种程度的实力就可以了。

林瑜凭借着将内力玩弄于股掌间的技法,硬是在年轻之时便达到了这一境界。

少年的母亲出自江南的大族:江南的慕家本就是介乎正邪之间,武林内外的复杂家族,说是家主无能也罢,随意也好,总之提起慕家的时候总是不能一概而论比较好。

名门的女子与邪路上的男人相遇了,之后便如同一切的故事那样,却又有些许不同:在女子怀了身孕以后,男人舍弃了一切的使命,两人一同来到了异国。

不同之处在于,在离别的那一天,二人并非出逃,而是光明正大地离开了江南。

虽然两边的长辈们碍于场面无法出场,但无论慕家的弟弟妹妹们还是魔教里的年轻高手都出现在了送行的队伍中。

也是多亏了这一群人,少年的父母才平安地离开了江南。

那之后,少年在北国出生,平日里按着父亲林瑜传授的方式吐纳呼吸,就那样无风无浪地度过了人生的前十五年。

在他十五岁那年的某天,不知为何,北国的军队包围了他的家,那是由数百名精锐组成的真正军队,任林瑜的武功再怎样精妙也无法与整支军队相衡。

混乱当中林瑜把少年送进了大雪山,之后只身走向了本来家的方向。

此一去便无回,只是妻在那里,他没有独活的意义。

心痴与少年相遇是不久之后。

当时少年不知道独自在雪山中乱走了多久,却始终没有倒下,在那时,他看见了一个大和尚。那人穿着宽大的僧服,却依旧给人一种精壮的感觉,他的面容也丝毫称不上和善,倒是严肃还带着杀气。

“小鬼,你没有家可回吗?”

“没有,大和尚,你没有寺可回吗?”

“没有人的寺院倒是有一座,却不多么值得回去。”

心痴直接坐到雪地上,便要去抓少年的手腕,少年自然地用学过的招式去招架,但在心痴面前自然是毫无用处。

“大和尚,你会武功吗?”

“那是自然。”

“教我武功吧,请做我的,那个叫做……师父。”

“哼。”心痴冷笑一声,本打算拒绝。

心痴去探少年的脉象,那是相当怪异的脉象,只有修炼了异常的内功才会如此。

“小鬼,你的父亲叫什么?”

“林瑜。”

心痴盯着少年,不多时他便已经把前因后果猜出了个大概。

“这样啊,没想到你最后跑到了北国啊——”他长叹一口气,“结果你终究还是被自己的武功害死了。”

“大和尚,你知道他们为什么……”

“小鬼,你父亲的内功是百年无二的独一武功,是人人渴求的东西,现在那内功的大略只有你知晓了。”

“你也渴求吗?”

心痴笑了笑,没回答他。

“我来做你的师父吧,只是我这相当于是新建立的门派,你就要做大师兄了。”

“大和尚,你这门派叫什么?”

“嘉木寺。”

“结果从被他捡回来那天开始就一直在做事啊,真是没有一日得闲。”朗愚自言自语。

关于自己传承下来些许的内功心法,那日以后心痴就没有一次提及,那便是允许他运用,却不要声张出去的意思。

“所谓将内力玩弄于股掌,真的这样做了便更加能体会到父亲的恐怖,怪不得为了这个心法会引来这样许多的灾难。”

据林瑜本人所讲,他将这心法练到极致时,对方的内力打来,只要不是远超自身就可以将之短暂地拿来使用,也就是同时运用着敌我双份的内力。

而朗愚只是获得了这心法的片鳞,便已经可在以远超正常的速度修炼功法时,将早就应当流岔走火的内息强行地修正回来。只是这样做就相当于每次看似普通的修炼都相当于在鬼门关上不断往返,若是没有某种事物支撑是不可能做到如此的。

支撑朗愚的东西,也不是多么特别的,值得特地拿出来大书特书的东西。

“结果我也是被仇恨缠绕到了如今,这样怎么去当别人的大师兄啊?”

朗愚猛一激灵,这不是因为他的身子被寒夜浸透,而是他的目光捕捉到了,那是熟悉的甲胄。

北国士兵的甲胄。

初时只有十几人在出口处徘徊,似乎是在确定没有敌人之后,剩下的队伍才逐渐从山林里钻出来,朗愚估计一下,光是出现在自己视野里的就有上百人,而且可以认为这些只是先锋,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部队。

“上一次看到这么多的北国人还是在十五年前。”

他估摸着时间,这会传令人应当已经抵达心痴那了,那样的话心痴总归会派人过来应对的,无论是派少数部队设伏还是人手足够足以过来和这支军队正面对抗,只要朗愚能等到那个时候就是胜利了。

最开始的十几名斥候已经接近了石阶的底部,朗愚提着弓站起身来,搭上一支箭,把弦稍稍拉开。

那根弓弦僵硬得好像铁线,只是凭借臂力朗愚只能这样稍微拉开一些。

“只要能拖延时间就好了,师父会处理的,只是……”

他向前轻迈一步,凝神聚气的瞬间猛地把弓拉满,那根弦已经张到了极限,就在看上去将断未断时,朗愚立刻松开箭矢,弓弦由极度紧绷回复正常时发出了一声巨大的震响。

石阶下的北国斥候听到声音的同时,便有一人被射穿了头颅,他的铁盔完全没有派上用场,那根箭从他的后脑穿出,箭头直接射进了泥土当中才停下来。

“我就是因为你们失去了归处,没有过去算账你们反倒是自己跑过来了吗?”

嘴上念着,朗愚手上开弓的动作丝毫没有停滞,内力随着他拉开弦而突然奔流,又在箭矢破空的时候回归平缓。这样随意调动内力的方法自然没有哪个门派可以教,如今也只有朗愚能够使用而已。

伴着弓弦的崩响,又有一名斥候的头被射穿,当中一名叫喊了几声,斥候们便开始迅速退回本队所在的位置。

“那就是队长吗?”

朗愚话音刚落,那队长便也被射杀。

斥候们开始快速撤退,在路上便又被朗愚射倒了过半。

能在这样的行动作为前锋的都是北国军当中的精锐,但这十几名经验丰富的斥候竟然被一人一弓压制到连闪躲都没有办法,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毕竟弓箭射出时的力量完全取决于弓本身能开多少,也就是说同用七斗的弓任是内力再怎样高深也没法射出一石的箭。

但朗愚的箭并不是七斗还是一石的问题,近百丈之外射来的箭其势依旧未能穷尽,这只能理解为不仅朗愚内力充沛,那弓也并非凡品。

但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而且凭借人力一直使用那种巨力的弓,不用多时气力便会不继。

在斥候离开后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正当朗愚微觉无聊的时候,先锋队的本队行动了。

那是持盾甲士配合弓手的阵势,如果是北国正规军的骑士盾朗愚是对付不了的。

“那是轻盾吧,就想凭那种东西吗?”

军阵尚未抵达石阶脚下,朗愚便已经开弓,弦崩响之后又跟着“当”的一声。但那不是箭打在铁盾上的声音,而是箭射穿了盾的声响!

只是射穿铁毕竟已经是极限,箭留在了盾牌上,箭头也不过是射伤了一名甲士而已,立刻便有另一名顶替上。并且在知道了盾牌会被射穿之后,北国的兵士明显有了防备,即便是射穿了盾牌也未必便能射伤了。

只是北国兵太过靠近的话依旧会被朗愚连盾带人一起射透,这时他们便又后退到了相对安全的位置,这样的拉扯持续了很久,朗愚只是一味地重复着拉弓和放箭的动作,最后已经麻木到了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

“为什么不突击过来?虽然会死不少人但这样不痛不痒地耗下去也没有意义吧?”

见北国军稍微退得远了一些,朗愚这才开始清点剩下的箭矢。

“只剩下十几支了……”朗愚望向下方依旧没有什么减员的军队,接着后退两步,确定不会被看到之后坐倒下来。

“呵……我到底开了多少弓啊,竟然连家传的内功都用上了依旧支持不住。”

他本打算凭借自己就可以给对方造成重大的杀伤,即便是对方冲过来也可以肆意地杀上一场,打到内力将要用尽逃走便是了,只是如今这样内力箭矢全部濒临耗尽却寸功未立的情况实在是令人不甚畅快。

“也罢,这样时间就拖得足够了,只是不知道师父那边为什么没有联络,也不知道他准备得如何了。”

事实上,此时在城内,萧晴刚接受了帮主代行的职责而离开弦五宅不久,而心痴那边自然是完全没有行动。

其因由尚不知晓。

朗愚背上弓,虽说不甚畅快,他也没打算真的死在这里。

他刚一起身,背后的大门便被突然打开,从寺院里走出了一个陌生的男人,那是一名中原人,他的身材高大壮实,衣着却是朴素,朗愚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

只是在这样的场面下很难相信这不是敌人——那人的衣服被人用夸张的剑势划破了无数处,整件上衣都被伤口处流出的血浸红。

寻常的剑锋无法造成那样甚宽的剑伤,而且那许多的伤痕明显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这世上也没有这样好像要将人千刀万剐的剑招。

除非那不是剑招,而是剑意,而使剑者当时之意便是要将此人千刀万剐。

“不,那样想师父未免太过小人了,他的话想必是打得尽兴了所以太过随性没出杀招吧。”朗愚一瞬间这样想到。

未等男人行动,朗愚便已经一掌击出,对方似乎并不意外,便也用单掌相迎。

两人双掌相交,内力碰撞的瞬间朗愚就意识到了面前的男人是何方神圣。

能熟练运用这样极寒的内力,外表却一副猛男的样子,这应当是前城主萧三没错了。

若是平日里朗愚甚至有自信能和这萧三平分秋色,何况对方应当是刚和自己的师父血战过后,那样即便自己的内力刚刚耗费剧烈也应当可以应对。

朗愚被震退两步,刚想再度提气,却只提上来了一口血来。

“为什么,在和师父打斗过后还有这样的内力剩下……”

只是未等朗愚想清楚,萧三的单掌便已经追到,那一掌本似缓慢,但在朗愚看清的时候自己肋部便已经中掌。

“咳,咔……”朗愚鲜血猛咳。

萧三手腕一翻便把击在朗愚肋部的手掌按到其背上,接着他略一施力,朗愚便被他“咚”的一声按倒在地。

此时的朗愚右胸的肋骨全部断裂,内力耗尽并且寒气入体,光是维持意识都勉强无比,要是再想寻得生路已是无力——除非有人相救。

“朗愚是吗,你的师父不会来救你了,就这样去见他吧。”

朗愚没有理解萧三的意思,“就这样去见他”,去哪里?为什么师父不会来了?那又怎样才能相见?

最后朗愚勉力睁开一只眼睛,北国的军队从自己面前经过,而萧三已经抬起了手。

若是当时把自己的仇恨放下,把自己作为大师兄的坚持扔到一边,让全寺留下来的话是不是能多阻拦片刻?那样能不能再有新的变数?

这样的念头也只有一瞬,朗愚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无论是作为大师兄的觉悟,还是十几年依旧不绝的仇恨。

“这样我就退场了,萧小妹,萧师弟天赋异禀却还不成气候,还有我那朗烈师弟,虽然可靠有很多事都没法灵活地处理,那都需要你去解决了。”

“多串弦五,你那东洲的拔刀术其实我是接不下的,有那样的武功却只愿去侍奉他人吗?”

想到这里,朗愚似乎知晓了风心意消失的原由,那是非常主观的想法,但朗愚觉得那就是答案。

朗愚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想到了这些,或许是放弃了一切之后思维跳脱了起来。

但脑子转得再快最后的这一点点时间也是有限的。

朗愚闭上了眼睛。

直到最后,无论是无所倾泻的仇恨,还是身为大师兄被人期待着的毒,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放下。

即便背负着也毫无意义。